(张怀群)中国民俗·清明《西王母民俗录》17
清明上坟。清明修墓、烧纸、泼散、坟后栽树、立碑。
清明选莹地。
清明在庄基内外任意动土、做泥水活、调树、伐树。
所谓踏青、观光、山游、远足,都不是这里人心中的盼。
清明上坟是第一件大事。蒸一锅花馍馍,热气腾腾,炒一盘肉丝粉条、韭菜豆腐片儿菜,提一把壶子烧酒,把壶子约一掌高,放在竹篮里,篮帮上叠放着一沓纸、银票、香。父亲穿着中式袄袄,手托着儿子,儿子提着笼笼(篮子的呢称),去很远的塬地里的老坟,父亲指着一棵柏树,树下有一字儿排开被杂草铺严的坟堆,坐西向东一排一排,有前有后,一般取癸山丁向。
这是你太爷的坟,那是你二太爷、你二太太、你三太爷、你三太太的坟;这是你爷的坟,你奶的坟,二三十座坟,埋下了二百多年的历史。现在生生不息的有20多家100多口人,先从太爷、太太、二太爷的坟依次烧起,每坟前烧几张纸、几十张幂币,插三炷香。烧到爷爷奶奶的坟前,才私心极重的在心中说:这才是亲人的坟,别的太远了。这时,烧的纸、钱、香特别多,磕头格外用力,额头搁到地面杂草上,真是孝子贤孙,顶礼膜拜。
一年一年,悲怆中与未见过面的先人会灵。他们耕百亩塬地,用推车子推麦面、瓷器在四百里西安往返;办过小学、中学﹐当过校长,给全村望族神主点主、点碑,遇红事写对联;躲过兵丁,卖过兵丁,把清朝、民国的皇上、总统江山都经历了,能把历史上那些大事件、大人物如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的来龙去脉说得如亲眼所见。
纸烧毕,一个坟头压一张纸,用土块。满坳里,有白纸在风中飘动,喻每个坟后有后人。把炒菜端出来,一个坟头扔几根粉条,或一豆腐片,或一片肉,把花馍馍掰成蚕豆大小,扔得高高的远远的,把白酒拿出来,每坟滴几滴。到爷的坟前,撒一溜酒。父亲坐在爷坟后面的草地上,男孩半跪或蹲下,用折的蒿棍做筷子,吃那还剩一大半的炒肉菜,就着软花馍,肉香和小麦馍香在田野里突现,和着坟上杂草的味道。太阳红堂堂的,实际上,年过了后,不觉已到三月初了,肉已远离,是为吃这不宽余的美餐,才烧纸的。“怎么还不吃?”这一意念从走出家门、走向坟地到开吃,一直压倒一切,在意念中抖擞。烧纸与不烧纸,例行公事一般,有哪一个孝孙是五体投地当真烧纸呢?只不过拗不过父亲执掌的森严的家法。所有在塬上当天烧纸的后生,个个都想着吃,而未想祖先,因祖先未见过,未有过零距离的感情接触。这就是信仰崇拜的奥妙,人们几千年间讲对学问、对伟人的崇拜,没有几个少年是真的,只是为了吃。直到今天,还是这样。这要给所有人一个提醒,人就是这么过来的,没有一个孩童当真。不要以为信仰是真,装门面的孩童最多。
清明,清清明明,无丝丝风,太阳红堂堂,肉眼把视野间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天、树、山、路、建筑、人都能看到清晰如电脑内一千万像素的照片,没有逆光,不模糊﹐无光晕、重叠,这就叫清明。如有这样好的能见度,这一年必政通人和,政治清明,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家添新丁,状元有榜,名校有名。但能遇此景,十年未必有一二,一般都是混沌、混浊、吹风、下雨、阳光不红,还有下雪日,风吹得人心焦目乱,生活本来就是这样。
如果坟被耕平了,子女在外工作,这天清早请人把土运入庄稼地,堆起坟头;挖基础,把早已刻好的碑子树起来,请来能请到的大官、先生点碑。或坟已很小,培新土修成富贵相。或把百里外买来的一人高的塔柏、云杉、松树,深挖坑栽好。集合起几十人、上百人烧纸,点酒,再把菜摆出几十个,大小男女都吃。有的胃口大开,龌龊入口;有的挂牙尖,尝一尝。必少不了在坟头压上纸,说奶、母亲逸事的最多,比如点心、红薯、羊肉、西瓜等食品在临终前想吃未吃到,不禁泪水涟涟。
二三十年了,六七十口人中未出过考上重点大学的,最多考300多分,上三本,上高职,多半连县一中也考不上。干公家事的是开汽车、当出纳、当办事员,未出过一个副科级,这是老坟里的事?准备了五六年,年年有最老者去近山远水之脉踏勘,选中了墓地,还下不了决心。终于在某一年,叫来外甥女婿、老大老三子女几十人,请来三县有名的阴阳,在清明之晨,叫上几辆车,在县城先吃羊肉泡,在农村坐席,一直踏踩,走十几里地,选中墓地,做个记号。从此,几十个坟在未来几十年中将出现,还游离在空气中的未来男女后人,当上重本、上清华、进国家部委,出人头地。四五十年后的事,谁能等住,回应?
院内有一个土台,存在十几年,要盖房,今天可以请人挖掉运出。院墙、盖墙,可以和几大锅泥,做泥水活,把缺的墙豁豁补起来,堵起来。或重新砌墙,重盖门楼,今天就是最好的日子。这一天,都不用说阴阳看,是官日子,今天动工,百无禁忌。平时,冒失动土,有死人、车祸之危。请阴阳,非要等到六月、八月、十月,按姓氏推吉月,否则不好定夺。
这天是伐树的大好日子,屋后、场老、院内、门前,有祖上植的百年、50年大树,高耸出村树,人见人夸,平日不可伐,今晨可先削枝断股到中午叫来多人,伐,用长绳找空间安全方向拉倒,最怕搁在屋脊上。伐大树,如一位老人去世,平时不择日子伐,必死人,患大病,百事不顺。
清明调树还是大好日子,虽不伐大树,屋后有大树几十棵,枝繁叶茂,疯长得树头如云,罩地太阴,互相排斥,今天架梯子,系绳,爬上树顶,用斧用锯把偏枝多股砍掉,伤口平平,一二年树皮可包住伤口。但见满坳里,咣咣咣咣,砍树声此起彼伏,锯子的唰唰声,大如树的树枝折断时的咔嚓声不绝于耳,很远处,可见如云的绿团从空降下。庄基内总存有神秘气息,实际就是天人合一信息,大树有命,轻易不可做手术,清明开始树木伤口宜愈合,是树、天与人的生命规律合一。生态环境与人的肉骨一般,一直要保持完整,庄基的树用来挡风,动了树,有了大缺口,成为风口,等于动了人的臂﹐这影响家园风水。清明祭祖,伐家中大树不会影响风水,如此道理,有点玄,实际清明是一年中植物的更新之日,万物复苏,新生的多,退休的少,任何植物都在今天发芽、落地、生根、抽枝,人的身体肯定也来一个更新,这就是清明为何调树、伐树之奥秘。中国农民讲的气,不征服谁,只求共存;不消灭谁,只求校正、医治,天人合一,以人为本,上坟,修墓、选墓地,动土、修补住宅,伐树的目的还不是为了更幸福、安宁、安逸地活下去,这就叫以人为本。
从几年以前往上推,以人为本、天人合一在线装书中,在即逝的老人记忆中,在一知半解的小子口头,谁正视、公认过此理?这些年,国家、人人都明白了。
现在,你再看清明的伟大之处,内涵全明白了。
这里的清明风俗,因四季之计的二月下旬的温度、风力、下种时间而形成,放在南方就不神了,南方有南方之俗。
清明前后,栽瓜点豆,全民皆知。今天种西瓜,种豇豆,种任何还未种上的秋田,都是良辰。小麦已全面返青,蓬勃有力,在去年秋天出生后,经过隆冬考验,现在全景式展开生命之画卷。
到了乡镇、县城、地级市、省会、北京、港台、海外者,无一人不想回去,无一人不心动肠断。大量的人开私家车或叫司机开公家车,或坐飞机、火车,从远近不一的地方回老家经营此家事。博士、部长、县处长、医生、一般工作人员,莫不心力往老家凝聚。
老家,是清明的举办地。城里去公墓,不代表清明最初的本意,现代化、世界性的活动,揪不住人心。
回不了老家,在县城,在省会,在清明前三天,前两天,前一天的夜里,等熟人少、车少时,选个十字路口,向着老家方向烧纸,也许领上高中刚下课的儿子,烧十倍于父亲烧的纸。目光可及处,十几个人堆围着十几堆火一字儿排在路边。往前走,又有十几堆。依次往前又有十几堆。第二天早晨,所有大街边、人行道上,数不清的一字儿纸灰堆如旧,昨夜无风。有的人看见,心襟怆然;小子们无知无觉,挣钱疯了的人视而不见。但回不了家在县城以上城市的街头、十字路口四面烧纸,是今年及以后永不会消逝的民间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