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 冯俊科
三联生活周刊网 2008-01-28
过年,豫西北一带称为年下。进入冬天,农村的孩子们都盼着年下的到来。因为到了年下,能穿上新衣服,吃上好饭,还可以什么活都不干,痛痛快快地玩上几天。冬天的夜空清澈明亮,有一堆很密集的星群,人们称为“船把”,挂在夜空的西北方。东南方有一排三颗很亮很大的星星,人们称为“明星”。每到夜晚,村村都会听到孩子们在喊:“明星赶船把,赶上船把是年下。”到年下时,那三颗明星是否赶上了船把,我从来没有认真看过。
腊月二十三,是祭灶日,这是过年的第一个小节。人们从集上买来老灶爷像,张贴在正房灶火旁的墙上。那个地方是历年来张贴老灶爷像的地方。历年的灶王爷层层叠压,变得很厚。人们说,谁家灶王爷越厚,证明谁家里越殷实。灶王爷的两边贴着对联,上联是:“上天言好事”,下联是:“下界莫多言”,横批是:“ 一家之主”。现在想来,这个老灶爷实在是个摆设,上天的时候只谈好事,下到凡界时也不要多说话,这哪是一家之主?听奶奶说,孩子们是不能偷吃东西的,因为灶王爷随时随地在看着你呢。如果偷吃了,灶王爷上天后会向天老爷告状的。有一次,我饿极了,偷拿了一块红薯,咬下一口才想到了老灶爷,回头一看,老灶爷果然在盯着我。我害怕极了,嘴里含着红薯在屋里东躲西藏,但无论藏到哪,都发现它一直在盯着我。为此,我很长一段时间思想负担很重,怕灶王爷上天时会告我的状。祭灶时要吃火烧,也就是烧饼,家里再穷,也要烙几个包有糖的火烧供在老灶爷面前,堵它的嘴,怕它到天上乱说。一年之中,老灶爷这时大概是最为得意的。
腊月二十五、二十六是祭扫。家家户户都要打扫卫生,把屋里放了一年的桌子、凳子、箱子等物搬到院子里擦洗,清扫屋里墙上、顶棚上的灰尘、蛛网等。干这种活很脏,但家里人都很高兴,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打扫卫生时,一定不能打破东西,否则一年都会不吉利。1970年冬天,“文革”后第一次大学招生,我哥哥被推荐上河南开封师范学院,春节前后正是等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母亲嘱咐我们千万不能打破东西。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我在擦油瓶时失手把瓶嘴打破了,母亲的训斥声刚落,哥哥在搬饭锅时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一下子把饭锅扔在地上,好好一个锅摔成了几块。母亲拍打着手骂道:“你看看,刚才打破了瓶,现在又摔了锅,你还想上大学?上鞋底去吧!”那个年下,全家人都不痛快。谁知道刚刚过了初五,门外有人高喊:“冯俊卿,领录取通知书!”看着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全家人喜笑颜开。我们都重复母亲那句话:“打了瓶,摔了锅,还想上大学?上鞋底去吧。”母亲不好意思地说:“那都是老辈人的说法,新社会,看来这些话也都不灵验了。”
腊月二十六至二十九这几天,家家户户开始蒸馍。每家蒸馍一般要用大半天时间,把过年期间用的馍全都蒸好。当时农村蒸馍用的笼很少,全村仅几户人家有,因此,从后半年开始要向有笼的人家预定时间。常常是第一家在天不亮就开始蒸,中午换第二家,晚上又换第三家。有的人家为了早点能用上笼,常常派人帮前边一家和面、烧火等。用笼的人家蒸完馍,要在笼里给笼的主人家留几个馍,说是不让笼空,现在想来,大概是用笼付出的代价吧。蒸馍是全家的大事,人人都要动手,大人们和面、做馍,孩子们烧火、往锅里添水等。馍的样式很多,有馒头、豆包、菜包、蛹馍、人口馍等。人口馍是全家一人一个,这种馍很白很大,顶端安一颗红枣,非常好看。人口馍中要有一两个里边包进钢镚儿,谁要吃到带钢镚儿的人口馍,就预示着谁一年中吉祥发财。蒸过馍后,还要煮肉、炸油条、炸丸子、拌饺子馅等。总之,要把过年期间全家人吃的、走亲戚用的都做好。
腊月三十一大早,开始张贴春联。不仅在门上贴对联,在所有能贴的地方都要贴上写有吉祥语言的春联。大门口外迎面的墙或树上,要贴上“出门见喜”,院子里要贴上“满院春光”,水缸上要贴“川流不息”,猪圈上贴“肥猪满圈”,牛马棚旁贴“六畜兴旺”,堆放粮食的地方要贴“五谷丰登”,米面瓮上要贴“米面不尽”,架子车棚要贴“日行千里”,放煤油灯的地方贴“小心灯火”,切菜板旁贴“小心刀口”。在需要祭拜的地方也要贴上相应的条幅,如在祭天的地方要贴老天爷像,上边写着“天为大”,磨坊要贴上“磨虎老爷之灵位”,大门口要贴上“锺魁老爷之灵位”,院子里还要贴上“土地老爷之灵位”。总之,大年三十这一天,村村户户干干净净满目春联,到处呈现出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腊月三十的晚上,也就是除夕,家家户户都要吃饺子。饺子煮好后,先要端放在各位神仙牌位前祭敬,烧香磕头,同时要燃放鞭炮。除夕夜,人们睡得很晚,那时没有收音机、电视机,一家人在堂屋里燃起一堆火,围着火述说着过去一年中的往事,谋划着新一年的打算。孩子们把第二天要穿的新衣服、新帽子、新鞋、新袜子放在床头,然后跑到大街上玩耍,迎接着农历新年的第一天。睡觉前,老人们要把一根木棍横放在屋里门口的地上,这叫“挡财棍”,防止家里财物外流,并且要把初一全家用的东西准备好。因为初一是不准动刀剪,不准用针线,不准扫地、倒垃圾的。
大年初一是最为热闹的一天。除夕夜临睡前,母亲告诉我们,初一早上不准叫人,一听见院里有鞭炮声就要起床。因此,我们躺在床上,不敢入睡,盼望着叫我们起床的鞭炮声响起。凌晨一到,村中有的人家放起了鞭炮,开始是几声,接着响声多了起来。由于不是我们家的鞭炮响,躺在床上心里再急也不敢起床。大概到四更天时,父亲在院里点响三声炮,我们赶紧穿上新衣服起床,跑出屋外。院子里漆黑一片,堂屋的正桌上,奶奶已把祖宗的牌位摆开。中间是“冯氏历代祖宗之灵位”,两边分八字形摆放着高祖父母、太祖父母、曾祖父母和祖父的牌位,两支红色的大蜡烛蹿着三四寸高的火苗,香炉中燃着一把香火,香烟袅袅,弥漫一屋,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桌上摆满祭品,桌前的地下铺着一张席子,奶奶带头跪拜祖宗,然后是父母,接着是我们,都要进行跪拜,接着准备迎接“老灶爷”归来。老灶爷是“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来”,现在要返回人间来了。这时,全村鞭炮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敬拜迎接各路神灵之后,开始吃第一顿饭。初一要吃四顿饭,第一顿饭天不亮时吃,一般吃大米饭,因为我们那里主要吃面,吃米是很奢侈的,一年只能吃一两次。菜是粉条熬白菜,炒一锅肉。每人端一碗大米饭,上边盖上白菜粉条,再放一勺肉,那真是一顿诱人的早餐。一年之中,只有这一顿饭是最丰盛、最好吃的。在生活困难的时期,孩子们一年中就盼着能吃上这顿饭。
早饭后,天刚麻麻亮,父亲带着我们开始前往冯氏各家拜年,奶奶在家招待前来我家拜年的人们。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三三两两,一群一群相互拜年的人们。碰面后都要双手抱拳,互说“新年吉祥,给你拜年”。晚辈遇到长辈,还要跪在地上磕头。长辈要赏给晚辈1毛钱或者核桃、大枣、花生等。
大年初二开始走亲戚。这一天走的都是新亲,就是孩子们还没有成家的,父母带着未成年的孩子去外婆家。村外的大路上,到处都是一群群、一队队走亲戚的人。五颜六色的孩子们身穿新衣服,手拿花棒、风火轮等玩具,相互追跑打闹,笑声不断。外婆家在10多里外的丫庄,外祖父很早就在村外迎接我们。到了外婆家,先给外祖父母和舅舅们拜年,拿到压岁钱后就开始四处疯跑,外婆的村子里有两项活动给我印象很深。一是打秋千,村里那条东西走向的大街上架着秋千,两个人脸对脸地站在一个木板上,你把我蹬上去,我把你蹬下去,很快就腾空飞起,越飞越高,不断博得人们的喝彩。另一个是唱戏。唱戏没有戏台,有一个拉着板胡,其他几个人拉二胡、吹笙和敲锣打鼓,另有几个人轮流唱,唱的大都是豫剧、怀帮等折子戏。最使我感兴趣的是那个拉板胡的,那人是个瞎子,根本不懂乐谱,但板胡拉得非常好,不仅能行腔随唱,和演唱者配合得非常默契,而且能学鸟鸣鸡叫等声音。为此,我曾暗中抵制音乐老师教的乐谱知识,因为外婆家的那人根本就不懂那些东西,板胡却拉得那么好,可以说比音乐老师拉得都好,我干吗要学那些四处乱游的小蝌蚪?初二这一天,外婆的村子里四处乱跑的孩子几乎全是外甥们,这个村子的孩子们也都到他们外婆家去了。母亲们都是从这个村子里嫁出去的姑娘,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只有大年初二才能这么集中地相互见上一面,她们之间有着说不完的话。初三、初四,走的是老亲,就是那些祖母、曾祖母们去娘家。这两三天的路上,行走的多是老太太们,她们拄着拐杖,迈着小脚,颤巍巍地在前边走,后边一般是儿子或者孙子跟着,他们挑着装满礼品的篮子,迈着懒散的步子,很少与母亲或奶奶说话。
初五过后,过年才算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