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网 2012年07月11日 09:32 来源:南方报业网 作者:王景春 潘劲松
2011年11月24日,山西省晋中市太谷县王诲庄村教堂,天主教信众们在寒冷的教堂里唱着赞歌迎接圣诞节的到来。南都记者郭现中摄
2011年11月25日凌晨,山西省晋中市太谷县王诲庄村教堂,一年一度的村民卡拉O K联欢开始了,小小的教堂挤了上百人,男女老少放声高歌。 南都记者郭现中摄
●参考资料
《诸神与众生———清代民国山西太谷的民间信仰与乡村社会》,王守恩。
《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1949-1999)》,阎云祥。
《太谷县志》(新版未出版),太谷县史志办。
《古城阳邑志》,白二海等。
《王诲庄天主堂简史》。
太谷阳邑村《杜氏族谱》。
“刚解放后那会,村里人以前信的各路神仙,都在这寺里供奉着,年节、初一、十五,村里都有人来祭拜。但谁也说不全庙里都供奉着哪些神仙。”
———太谷县阳邑村58岁的村文化站站长白二海
“平时没什么人来这里进香了。除了一些特别重要的日子,寺里偶尔来人,也都是旅游拍照的,香火很冷清。”
———阳邑村净信寺守寺僧人说。作为官方批准的太谷11个宗教活动场所,净信寺越发沉寂了。
山西太原向南60公里,是民国四大家族、宋霭龄之夫孔祥熙的故乡,山西太谷。这个如今空气里整日弥漫着呛人煤火味道的普通晋中县城,在上世纪70年代美国传记作家罗比·尤恩森所著的宋霭龄传记中,曾被这样描述,“霭龄坐在一顶16个农民抬着的轿子里,孔祥熙则骑着马,但是,使这位新娘大为吃惊的是,在这次艰苦的旅行结束时,她发现了一种前所未闻的最奢侈的生活。因为一些重要的家住在太谷,所以这里常常被称为‘中国的华尔街’。”
而让太谷与“中国华尔街”共同走进公共视野的,还有百年以来晋商文化与乡土文化对接融合下,太谷县和周边村落的诸神信仰。佛祖和耶稣、穆罕默德与孔子、民间传说中的狐仙、龙王、灶王爷、关帝……各自拥有着自己的信众。来自正在修订中的新版《太谷县志》数据显示,太谷县并存着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天主教、基督教五大宗教。至2007年年底,全县经政府批准开放的宗教活动场所11处,全县教徒6000余人,占全县总人口的2.1%,信教群众有28000余人,占全县总人口的9.6%,宗教教职人员有35人。
当年叱咤一时的“晋商”,让商帮文化打破了乡土生活的封闭,为太谷和周边的乡村带来了多元化的信仰。即使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这个国家经历的30年前所未有之人口流动与迁徙的时代冲击下,这里依旧呈现着独特的乡村中国信仰和精神的种种。
□南都记者王莹张小玲
村落香火
太谷县城中心区的购物中心大喇叭里,反复播放着时下流行的“爱情买卖”。广场对面一角的聚贤楼旁,去往周边各个村子的农民们,拎着从超市购买的方便面、酱菜罐头,陆续找到开往自己村子的班车。只要花两块钱,坐上一趟从县城往东面里美庄方向的公交,沿省道319出去十余里后,远远看到路边玉米地里后面一栋高墙灰瓦的古代寺庙风格建筑,真正的老太谷———阳邑村就到了。
距离县城15里的古村阳邑,将太谷的历史向前追溯了2600余年。乾隆六十年(1795)编纂的太谷县志在“风俗篇”中谈到阳邑晋商发达的缘由时说:“阳邑民多而田少,竭丰年之谷,不足供两月,故耕种之外咸善谋生,跋涉数千里率以为常,土俗殷富实由于此焉。”
对于乡村史研究学者来说,阳邑村的现代样本价值,不在于玉米地的收成,更多的是其曾经庙宇扎堆、神灵密集的信仰崇拜。阳邑村究竟有过多少座寺庙?连村里公认对历史“最能说道说道”的能人、58岁的村文化站站长白二海也一下子说不清。除了村口路边那座响当当的唐代净信寺,白二海掰着手指头数到最后,两手一摊,摇了摇头。“刚解放后那会,村里人以前信的各路神仙,都在这寺里供奉着,年节、初一、十五,村里都有人来祭拜。但谁也说不全庙里都供奉着哪些神仙。”
始建于唐代开元年间的净信寺,是阳邑村远近闻名的“大寺”,也是太谷县供奉的神仙最多的寺庙,与传统寺庙一寺一主神不同,这里更像是村民们信仰的“大集合”,诸神聚集而供,除了佛教中的正神,村民们自己信仰的民间神也都位列其中。这在太谷村子的“大寺”中,相当普遍。(来源:南方都市报南都网)
白二海2006年开始在县史志办的帮助下收集编写县里第一部村志《古城阳邑志》,对阳邑村的大小寺庙进行了一次全面普查。除了净信寺外,村里有迹可寻的,还有东西中三座关帝庙、三座河神庙、四座五道爷庙、十座供奉玉帝、奶奶神和白衣大士(二者同为当地生育神)的“阁”和一座废弃了的善芳寺。而作为家族拜祭所用的祠堂、戏台,在稍微大一些的村里则家家可见。
在老辈人的讲述和白二海的记忆中,净信寺和村里关帝庙的香火曾经非常鼎盛,逢年节或初一、十五,村里一度人人出动来供奉香火。1958年之前,净信寺的香火已经大不如前。“文革”过后,村里偶有人在重要日期去上香,但却是越来越冷清。
作为官方批准的太谷11个宗教活动场所,净信寺在这几年越发沉寂了。守寺僧人和白二海都说,除了一些特别重要的日子,寺里偶尔来人,也都是旅游拍照的,平时寺庙里的香火“很冷清。”“平时没什么人来这里进香了。”
阳邑村信徒
1974年的冬天,25岁的阳邑村村民李淑贞8个月大的儿子被炭火烫伤,失去了左手,终身残疾。那时的李淑贞,并没有意识到这只失去的左手对儿子陈彦铭意味着什么。
陈彦铭读书时,正赶上改革开放后太谷县的乡镇企业兴起,从上世纪80年代初到90年代,太谷县成了中国玛钢产业的基地,太谷最值得骄傲的,则是遍布于众多村落的大大小小的玛钢厂。
1994年,高中毕业的陈彦铭以钢厂委培生的身份进入太谷县城的山西农业大学会计系学习,两年后毕业,却因为左手残疾,被电力玛钢厂拒收,连档案和户口直接被当时的太谷县乡镇企业管理局打回了村里,重新当上了农民。李淑贞托人给儿子说了好几门亲,也因陈彦铭的身体,被女方拒绝。直到那时,这个母亲内心的愧疚才衍生出各种纠结与惶恐。她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掉头发,1998年的一天早晨,起床后的李淑贞突然发现,自己整个左半身不能动弹了……
太谷县人民医院诊断李淑贞患上了“抑郁症”。吃了半年多的药,行动恢复了,但还是经常会头疼,脾气暴躁。一次偶然的机会,嫁到胡村庄的一个亲戚过来走动,跟李淑贞提起自己村子里一位姓宿的妇女,早些年被村里人都当作神经病,求医问药都没见好,“1996年的时候信了佛,也不吵也不闹了,有一次村里供销社着火,她还冲进去把一个男村民给救出来了。”这些听来的故事让李淑贞开始接触佛教,“他们劝我说,信了佛后,人就顺气了。”
相当长的一阵子里,李淑贞成了阳邑村最虔诚的信徒。由于阳邑村里日常没有成规模的佛教活动,她经常在摆弄完农活后匆匆赶往距离阳邑村不远的胡村庄去,参加那里的诵经祈祷。
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时候,胡村庄上信佛的只有二三十人。李淑贞说,她每次到胡村庄去,听得最多的话就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大家在一起也总是会谈论,村里某某家媳妇想生男孩,信佛后果然如愿了,某某家出去做生意惹了官非,信佛后官非自然消解了,还赚了不少钱……
“我别无所求,就希望自己信佛后,儿子能顺利起来。”李淑贞和村里信徒一样,在自己家堂屋桌子上摆放了一尊观音像,每天回家上上香,念几句“南无观世音菩萨”,“我一辈子没干过坏事,希望菩萨保佑。”
在李淑贞家的袅袅香火中,太谷县几百年来沿袭下来的以村落为单元的佛教崇拜,开始了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的分化。一些经济发达、外出经商人口多的大村落里,寺庙渐渐退出村民们的日常生活,仅仅成为重要节日、典礼的场所。随之而来的土地之外的日常精神消磨,渐渐被打麻将、打牌、看电视所取代。而在一些小村落里,佛教则在田间地头的人际交流中传播,成为另一种乡民公共活动的重要内容,并吸引着一些其他村落的人们加入。
在《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书中,同样以村庄为观察对象的著名人类学家阎云翔表达了对农村公共生活缺失的极大担忧。在他看来,被卷入商品经济和市场中的传统农民价值观受到冲击后,强调个人享受的权利,追求个人欲望的合理化,使农村出现了道德与意识形态的真空。而李淑贞在胡村庄参加的佛教诵经活动,便被认为是对这种道德和意识真空的一种自发填补。
另一种信仰
上午九点,63岁的毕继美来到王诲庄天主堂,洗手,戴上围裙,开始打扫灶台。根据教友们自发排定的值班表,今天轮到她来天主堂里做饭。事实上,如果不是远远可见的屋顶十字架,没人会将王诲庄庄口这座红墙黄瓦,彻头彻尾中式风格的建筑与天主堂联系起来。这也是整个太谷仅有的两座天主教堂之一。
王诲庄距离阳邑村十余里,位于县城东南方,和阳邑、县城构成了一个三角形。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阳邑村的净信寺逐渐淡出村民们的日常世俗生活,王诲庄的天主信徒们却开始重新涌向这座自己心中神圣之地。按照教会自己做的不完全统计,全村现在共有农户419户,人口1275人中,教友已经超过300人。
个子矮小的毕继美从出生就已经是一位天主教徒,除了定期参加教堂的祷告、唱诗活动,她从未觉得自己的生活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毕姓并不算庄里大姓,太谷最早的天主教徒,是庄上的杨姓和要姓。太谷县志中记载,光绪二十五年(1899),榆社天主教徒郝亮明到王诲庄放羊,传教于村民杨友仁、杨友义兄弟。民国23年(1934),全县有天主教徒17人。但据村里颇有名望的要家教友要建国说,他的家族信奉天主已经有一百多年。他和毕继美一样,从出生就开始信教。本世纪之前,庄里大多都是家族信教,一代传一代。以家族为单元的宗教活动,在农民依附于土地、缺乏流动性的时代,成为信仰稳定传承最基本的保证。毕继美不识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要建国也对《圣经》上的大多数内容并不明白,他搞不清教会神职人员的各种称谓和区别,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虔诚地在天主耶稣面前祈祷。“你做好事,主必会知道。”
在王诲庄教堂现任神父宋耀宗看来,王诲庄一百多年来的天主教传承,基本上都是以家族为单位进行的。但在近几年,开始有并不是家族信教的教友加入,但“传播速度并不快。”家族式的宗教信仰,是与生俱来的,“就像你要吃饭、穿衣服一样。”其所展示的力量更多来自于对农民朴素的价值观和世界观的影响。而这种向善的信仰,也会成为一种精神层面的感召,“比如许多教友就是看到早入教的教友的言行、生活后,希望加入进来的。除了种田、挣钱、吃喝,他们需要有一个精神上的寄托。”
事实上,相比王诲庄天主教堂的教友数量,太谷县城的基督教协会、基督教三自爱国会,在1978年之后,尤其是近几年发展更是异常迅速。
太谷县史志办主任陈旭曾经对基督教有过初步了解,由于更加开放、世俗,太谷基督教信徒数量在过去三年里增加了一倍。多集中在县城和与县城相邻的村落,比如县郊的北汪村,村上信教村民就已经有三百多人。每到基督教重要的节日时,参加教堂祈祷仪式的场面,“可以用壮观来形容。”
但越来越多的太谷人,像阳邑村村民一样,正在远离对诸神的虔诚跪拜。当商品经济从离乡离土的商帮文化渗透到村落生活的单元内部,更多从土地中长出的乡村信仰,也在现实中开始渐行渐远。
消失的宗祠
沿着阳邑村最繁华的大街南大街走上一会,精品店、杂货铺、肉店、邮局,各种微缩版的现代城市要素都能够找到。虽然衣服的款式还有些乡土,但手机维修的招牌却实实在在地立起来了,饼干、糖果甚至奶粉,都能在村里的商业街上买到。
杜家的商铺,就在南大街最中央的位置。由于家族庞大,杜家有自己的家庙,族谱中记载杜家供奉的神仙,凸显了太谷地区典型的“杂神信仰”。除了供奉先祖,灶王爷、福禄寿三星、喜神(又称吉神)、主婚姻美满的和合神、关羽、门神等俗神和人神信仰都有记录。家族里有外出做生意的,还会祭拜行业神,比如做钱庄、票号生意的,就祭拜一种“金龙财神”。狐仙、古槐、谷神等动植物信仰也有记载。
不过,杜家后人说,老辈们祭祖拜神的大阵仗已经很多年未见。解放后,杜家的宗祠就陆续被拆得差不多了。1957年,建于明代的杜家宗祠被村供销社占用,拆除以后盖起了门面房,1988年,原本杜氏宗祠剩下未拆的3间屋子也改建成了门面房,老宗祠只在一间临街门面的后面留了个院子,还能依稀看出家族宗祠的影子。而家庙、戏台,也拆的拆,荒废的荒废。
这种阳邑村杜家家族信仰的淡化,在太谷县史志办主任陈旭看来,与改革开放以来太谷城镇化和人口变化带来的家庭“小单元”化相关。与大多数地方当地人的外出务工并不一样。“太谷自明清以来,商帮文化就非常发达,当地人除了经商之外,并不存在整村整村外出到经济发达地区务工的劳务工迁移现象。”当地农民到外地打工的群体所占比重非常小。反而因为有玛钢产业,太谷县吸引了众多外来务工人员。(来源:南方都市报南都网)
但与此同时,太谷城镇化的进程也在飞速推进。数据显示,到2010年为止,太谷人口的城镇化率已经达到39%,相比1949年的14%,增加了近三倍。与第五次人口普查相比城镇化率也提高了14 .77个百分点,增加了超过60%.
胡村庄和王诲庄里的念诵经文与唱诗祈祷依旧在村中信徒中持续,李淑贞却开始希望用另一种方式为儿子争取权益。她托人带回几大本法律书籍,开始一条一条地学习。大部分的时间,她往返阳邑村和乡、县政府之间,找各个部门询问、了解政策,争取还儿子一个公道。
性子温和的陈彦铭却不像母亲那样感到困扰。在女儿出生后,为了孩子上幼儿园方便,陈彦铭干脆在县城城郊租了一间屋子,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县城的家里住着。
在加速的城镇化步伐中,阳邑村自土地生长出来的信仰逐渐消退。玉米地依旧是那片玉米地,净信寺已不复当年香火。
村庄概况
阳邑村
区位:位于太谷县城东十公里,地形以丘陵为主。境内有山西省道太邢线,南循环公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交通便利。是阳邑乡政府所在地,也是全乡的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
面积:全村占地面积13807亩,耕地面积11940亩。
人口:全村共有7个村民小组,1326户农户,总人口3843人。
收入:2009年全村人均纯收入达7123元。
历史:《太谷县志》乾隆六十年本(1795年)载:“阳邑城在县东二十里故县治也。春秋时晋大夫阳处父食邑。北周建德四年徙今治,废址微存,芳草满其上,视伯处独加茂焉,为十景之一”。阳邑村距今已有2600余年的历史,2000年10月4日,该村被中国村社发展促进会授予中国特色村称号,2003年9月,被山西省命名为首批历史文化名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