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海梅
《中国民族报》 2011年4月26日
傣族村寨的寨神。 资料图片
云南西双版纳曼底傣泐寨于2002年、2005年两次翻建村寨神竜祉，表明村民对村寨神灵验与否产生了集体性的焦虑。焦虑来自于现代性带来的社会风险，这是曼底傣泐以及其他各地民间信仰共同遭遇的现代性困境。
曼底傣泐人村寨神的“失灵”
云南西双版纳曼底傣泐人信仰的村寨神包括寨神和勐神。二者都是祖先神，寨神是男神，是最早来此定居的建寨者；勐神是更高一级的神，是建勐时功勋卓著的祖先。曼底傣泐人的勐神是一位女神，她不仅管着曼底，也管理着附近的曼塞、曼路、茫佩等傣泐村寨，同时被几个村寨所供奉。
竜祉是村寨神的家屋，也是村民祭祀神灵竜的场所。曼底的竜祉是上世纪80年代初宗教政策落实后修建起来的。2002年，富裕起来的村民出资在寨中重新建了竜祉。新竜祉不仅住着勐神，也住着寨神，一个住在左边，一个住在右边。村民们希望美丽的女神勐神陪伴着男神寨神，他们认为两个神合住在一起，神性力量将更大，更能保佑曼底人。
然而，新竜祉似乎并未能给村民带来他们所期望的庇佑。2005年，这一两神合龛的竜祉被拆除重建，原先双拼的竜祉被两个独幢的塔状竜祉所取代。竜祉为什么会再次被重建？寨中老人说：“这一男一女不是两口子，合不拢，寨子里会吵会嚷，不团结，一个不听一个的话。”村民们之前认为男女搭配，神力更大，可事与愿违，两神合龛反而让村寨变得不团结，因此只好再变回来。
从2002年到2005年的短短3年时间里，曼底人经历了竜祉的两次修建。正如老人们所说，这在曼底的历史上是从未发生过的，已超出常规的村寨神仪式。曼底傣泐人想通过两神合龛来增加神力，表明村民已对村寨神灵验与否产生了集体性的焦虑；而从村民拆除、再建竜祉的行为来看，曼底村寨神显然“失灵”了。
曼底傣泐人的现代性遭遇
现代性正在成为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发生转型的动力，也是曼底傣泐人反复重建竜祉的社会动力。
西双版纳的傣族社会正处于现代性转型时期。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伴随着改革开放，西双版纳移民人口增加，旅游业兴起，橡胶种植业发展，林产品国际贸易量增加，乡村道路得到建设，原来封闭的傣族社区越来越“现代化”。现代性的多重维度不仅重构了傣泐人的社会组织与结构模式，更重要的是，作为文化体系的核心组成部分，其民间信仰也被关联进现代性的要素中。现代社会日益增加的风险需要神灵来化解——疾病、骚动与哀痛使得人们的心灵需要慰籍，获利的雄心需要在祈愿中获得庇护……这种种需要，唤起人们对村寨神灵的膜拜和虔诚。
在曼底傣泐社区，从对村寨神灵验与否产生的集体性焦虑，到感知村寨神失灵的群体意识，都来自寨子里日渐增加的不团结感。按村民的说法，就是村民间“会吵会嚷，一个不听一个的话”。在曼底传统稻作社会中，从犁田坝地到秧苗栽种和收割，相同的季节性确保全体成员的时间具有一致性，相同的农作物产品及对森林、河流等自然资源利用的方式决定着村民在社会日常生活中的食物、消费惯习与品味上的相似性。这些都奠定了机械连带式的社会组织体系下，社会成员行为一致性或同质的社会基础，从而有利于建立全体社会成员的最广泛的共识和团结。现代社会的分工及其所带来的影响威胁到社会原有的团结。现代性下的贫富分化和社会分层的加剧，增加了社会成员行为的不一致性。从机械式的整齐化一到有差异的生活方式转换的不适应，对贫富分化、社会分层以及日益扩张的竞争难以调适的社会心理，都反映在村民间日益增多的摩擦乃至冲突上。
在这个有浓厚宗教信仰氛围的曼底傣泐，村寨神祭竜仪式具有重要的调解功能。家户之间发生口角、吵闹、摩擦等事件都需要在祭竜时告知寨神。祭竜时全寨每家都宰杀一只鸡来献祭，发生口角的家户或当事人在祭竜时将受到多出几只鸡的惩罚。严重的事件，如通奸，当事人则要被罚款。如此等等，社会行为与村寨神仪式之间保持着象征性的关联。同时，现代性下社会转型中呈现的“缺少规范与丧失整合”的失范状态使社会成员经历复杂的心理体验。这一心理体验往往唤起对村寨神的信仰。挫伤的心境需要在祭祀寨神时得到抚慰，社会转换产生的种种不适应需要在祭祀中得到调适，社会的张力需要在村寨神的庇佑中得到化解，社会团结更需要在共同的村寨神信仰中重新获得。从这一层面看，现代性下社会转型中的“失范”加剧了傣泐人对村寨神神性力量的诉求，这是曼底傣泐人对村寨神灵验与否产生集体性焦虑的社会基础。
现代性下风险的普遍性将现代性与民间信仰必然地联系在一起。风险在曼底傣泐人中既是个体体验，也是集体体验。比如，由于出行方式的现代化，寨子常有交通事故发生。于是，村民每次离开寨子出行前都要带上蜡条和几块钱去竜祉，祈求村寨神保佑自己的出行安全。因村民出行日渐频繁，竜的管理者几乎每天一大早都要到竜祉为出行的人家烧蜡条和念祝辞。集体性的村寨神信仰与祭竜的仪式变得更加日常化了。在现代性下日益增长的风险，使得曼底傣泐人与神灵之间的象征性仪式变得更加频繁，村寨神信仰承担起现代性风险管理的职能。
然而，风险社会是一个灾难性社会，其中许多变数的意义和重要性直接与它们的不可预测性以及威胁成正比。尽管曼底傣泐人拆掉失效的男女合龛的竜祉、重建独幢竜塔，期望规避未来风险。但事实上，再次重建后的竜祉仍然没能让所有曼底人获得所期望的庇佑，风险仍然在增长。人为的、生态的灾害与增长的风险并存，交织进曼底傣泐人迈向现代的进程中，成为引发曼底傣泐人村寨神失灵的判断和重建竜祉的社会动力。受自然条件和国际经济形势的影响，曼底傣泐人最主要的经济作物橡胶的价格每年在不断变化，有的年份高，有的年份低，这些变数是他们难以掌控的。在他们的认知体系中，他们难以将每天引火用的燃烧的废胶皮与癌症等疾病关联起来，难以将风灾与毁林种植橡胶关联起来，也不能认识到国际橡胶市场左右着橡胶的价格和他们的收入。但曼底傣泐人仍有自己解读风险和管理风险的方式。对他们来说，村寨神的失效才是最大的风险。因此，他们选择投入更多的钱来修缮竜祉，以更加隆重的方式祭祀竜神，更加密切与竜神管理者的联系。
民间信仰的现代性困境
西双版纳曼底傣泐人的现代性宗教体验，是少数民族宗教信仰与现代性遭遇的一个缩影。曼底傣泐人对村寨神的失灵的判断也是中国民间信仰在遭遇现代性时呈现出的一个案例。这一案例给我们带来了现代性下社会风险的普遍性与民间信仰的风险管理的关系，以及现代性与民间信仰的关联性等更具普遍意义的思考。每种宗教信仰都在面对现代性的冲击，民间信仰如何在现代社会中得到调适？现代性下民间信仰的本质又将以何种面貌呈现？从曼底傣泐人村寨神信仰实践的失效来看，民间信仰难以担负起管理日益增长和普遍化的社会风险的重任。社会风险是普遍的，现代人对其民间信仰的风险管理诉求是包括汉人民间信仰在内的各地民间信仰都可能经历和面对的问题。正如现代社会无法满足所有人的欲望，民间信仰也难以满足现代性下人们日益增长的社会风险管理诉求，这正是曼底傣泐人以及中国的民间信仰所遭遇的现代性困境。
（作者单位：云南大学民族研究院人类学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