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群]猴跳高跷﹙陇东民间信仰与生存原生态24﹚
在陇东,凡有村庄,必有社火,凡有社火,必有高跷,凡有高跷,必有孙猴子。社火是国萃,猴跳高跷是精萃中之精萃。无论是牛马年龙虎年,孙猴子年年蹦跳。那艺术化了的猴相猴身,没有一村一庄不会塑造的。穿上紧身的红褂红裤,窄窄小小的猴睑,眨眨闪闪的猴眼,从妆扮到表演,绝不亚于美猴王的水准。或许扮者是四五十岁的农人,踩上高跷总是十二三岁的娃娃相。
大大小小的集镇上,紧锣密鼓与社火涌进来了,长长的高跷队伍里,扮尽历朝屡代的著名人物,有帝王将相,有布衣村姑,他们威威严严气气魄魄浩浩荡荡的从历史的源头走来,这是从数干年的文明长河中筛选出的一支代表性极强的队伍,年年岁岁向着当代人的目光走来。古人踩上一人多高的木跷,高过今人的头顶,古人个个成了巨人,今人仰视着高跷,也是仰视着一部立体的历史,是高跷在古人与今人之间分出了一道历史界线。不论这支队伍多么严肃,不论那村那庄的社火妆扮水准高下不一,前面总有一个两个孙猴子,他排不进朝朝代代,分不开神界人间,更没有官衔地位之囿,他和历史上每一个角色可以嬉闹,可以交明友,可以平等自由地接触,可以走到阵前,又可以落在阵尾。
进集镇,他是开道的勇士,一支高高大大的高跷队伍过来,人流忽啦啦涌至他们脚下,碍了阵脚,不宜挪动,险情不断发生,但见孙猴子双足齐跳,腰一纵一纵,头一抬一抬,臂一挥一挥,哪里人多,他双足往哪里插,眼看跳到观众身上头上了,又跳不上,他所跳之处,人流如火炉融雪般哗地闪开,他一寸一尺的这么跳过去,跳了左边跳右边,三里五里长街全凭他闯开阔道,后随的历史巨流、历史伟人便平平坦坦地抬手投足,从容镇静地走过当代街镇。
孙猴子大弧度的弯腰,首与足成一百八十度,双脚每跳一次,腰弯一下,腰纵一下,跳的功夫实际是显示腰力的功夫。也双手抱头,或与少妇怀中的婴儿亲嘴,和穿萝卜裤的高个子握手,和器重他的人耳语,又努嘴叼了观众敬上来的香烟,跳着让人点燃,又努嘴衔住伸上来的热茶,一口喝了,又跳走了,越跳观众越感到他可爱至极。
进了县城,更是受宠。挨墙连屋的机关企业二三百个,每走几步有一大门,他脱离队伍,在大门前的空地上转圈跳,跳得鞭炮密集,跳得捐助钱物高举,跳得人人让路,人人欢笑。他嗖嗖加入队伍,走罢几步,又是一个大门,又跳起来。常常有芯子高跷因高大进不了有障碍物的小门小院,里面三层外面五层的天井走廊组成曲曲折折的深院,忽然,深深的小院里有孙猴子在跳,有的惊,有的吓,一瞬间就熟悉了,他是如何钻进去刮的?眼看队伍走远,他弯腰屈腿变成矮子,躲横幅,几大步可以追上队伍,越是门不大不宽接待社火不热情的门户,他越要只身窜进去,窜到主人平常也不去的角落。有的地面黄土松软,高跷们望而生畏,他能在泥泞沼泽中来去自如,从来陷不住,留下一行深深的杯口大小的脚窝而去。
他跳啊跳,来到人如楔的十字街口,任何队伍都停下了,十队八队高跷芯子车马社火在此相逢,互不让路,停下听春官赛诗,他如虎添翼,十村八村的十几个孙猴子见面来了,专在人多处表演,一旦把观众的心弦拽到极限,他能与绑在腿上的高跷一起栽一个又一个跟头,高跷脱离地面在空中一圈一圈绕过去,这才是真本事。猴跳得眼睛红了,跳得六亲不认,超凡脱俗了,观众看得喉咙卡住了。这时候,千双眼,万双目,全被孙大圣吸引了过 去,那前后左右抬足不动手,弯腰不弯头的怪动作,把人引到了人类的童年,人人觉得正生活在顽皮可爱的孩童氛围中。可以说,人人看高跷,人人只是看了高跷老孙,只见他踩着高跷,跌平叉, 跳舞,跳迪斯科。秧歌队过来了,他又跟上扭秧歌。
他动的越甚,人心越振;他越顽皮,人越开心;他越机灵,人越轻松;他多欢乐,人多忘情,啊!这孙大圣,这陇东民间的高跷孙,谁培养的他?人人追踪寻名,卸妆之后,永远找不见他,他是不知姓名、平平常常的人,是神出鬼没来去无踪的高跷孙。高跷孙,充当了社火大军中的最佳角色。每年正月最受欢迎的人物有二,一是关公,二是老孙,关公令人肃然起敬,老孙令人疼爱稀罕。他来去自由,大军出了东门,他一个还在西门,常常单个跳过五里长街。从二十三十里之外的村中装起,一路上一直跳着来,这一天,十几个小时内,每一刻都是跳过的。他为历史人物开道,为历史大军护航,为春节增色,给生活添笑,人随他回首历史,有了轻松感。他比人高,在高处看人生,便进入最轻松的境界吗?他的精神、活力,是人最需要的。无论猴年马年,他年年跳得最活跃,他是人在新的一年里生活、学习、创造的精神形象,是大进中的人的潇洒形象。 1992.12.13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