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中学那一站,正是放学的时候,呼啦——上来一群学生,白色的校服填满了车厢,明亮耀眼,如一场雪落,应和了太阳的眼睛,再配上了声音:1234567……听不清楚,但见一车的明亮,热烈,诚挚,单纯无邪,青春洋溢。他们都站着,三三两两,挨着靠着,看着眼睛,打着手势,拉着衣袖,各说各的——好像有英语,有化学,有物理,有试卷,有几个游戏,有一些人,有很多事……这趟车,满载着这段放学时光,开到了终点。旁边的大妈起身,冲我笑着摇头:这一车——说不下去了,他们说的话,我们说不了。
路边的法国梧桐黄了,一树一树刷着这个下午的颜色。香椿树落尽了叶子,天地之间豁亮起来了……
另一趟车上,两个女生坐在我前面。这一次,车上人不多,她们说的话,清楚地传来:要说我们班,学习好的真好,年级前一百就进了二十个,可是不好的也多,年级后一百也有十几个。
另一个说:哦,我们原先的班也是这样。哎,你们英语老师是哪个?
这一个说:是Y,她讲课可好!
另一个说:哦,是她啊,她就是好!哎,你们物理老师是哪个?
这一个说:是S!他讲的知识很全面,把要学的全都讲了。
另一个说:就是就是,他还很幽默,每次上课来,靠着讲桌先问“你们谁,还没交作业?”就是这样,这样——
她学着那老师的语调和动作,两个人都大笑起来,又听她们说:我们班D以前在十几名,跟着谁谁混着玩,现在都到四十几名了……公交车走在寂寥的大街上,我看着窗外,忽然想:学生的世界何其简单,说来说去,也就是“我们班”;学生的世界又何其丰富,一个“我们班”怎么都说不完。
车没有停。一个寂寥的站台滑过了,后面喊起来:下车!下车!怎么到站了也不停?!是一个老太太。司机是个小伙子,他一边刹车一边喊:下车就早点走出来,站到门口!老太太愤愤不平:我打早就站在这里了,你问边上这人,看我站这里没,你眼睛瞎了吗?!小伙子骂起来:你才眼睛瞎了!我一劲儿看着这监控器,就没看见狗大点儿的人,下车你不吭声,这么多人要我一个一个问吗?!车子已经停下来了,但是老太太抓着门口的扶手,直着嗓子喊:你才是狗大点儿人,你是狗!你是……
车里一阵骚乱,有人劝老太太:你下吧!老太太抓着扶手不松:我就不下,看她把我拉到哪里去!有人劝司机:你走吧!到站了,她自然就下了!司机恨恨地说:我今天拉她,倒了八辈子霉……最后,哐当一声,车门关上,车子飞驰向前,几个人匆匆往门口移去。下一站,那几个人下去了,老太太还是抓着扶手不松,一个中年男子过去搀她:下吧!赶紧回吧!这么大年纪了,和年轻人争啥吗?自己身体要紧,为了自己身体,别生那气了……老太太依然骂骂咧咧,司机也不让步,那人再回过来劝他:你是开车的,为了安全,也不要生气了,说个软话就过去了……车里的人,有的厌烦,有的沉默——前面那两个女生已经下车了。最后,老太太被那个中年男子搀着下了车。车开了,那个老太太的身影在车窗上一闪而过,车里的人,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坐在车窗边,看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看,看不厌,窗外那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笔一划,一步一人……
曾经,看见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心底总是升起莫名的悲悯之情——这些人,都有自己局限的地方,有不得已的时候——那时,我在芸芸众生之外,看不见自己,不住的流浪。
终于,那些奔走的身影,掠过我的眼睛,变得坦然——即使有那么些局限,那么些不得已,人还是活的有一些精彩,有一些幸福。这时,看见了自己,那点孤独,像一大颗眼泪,掉进了大海,无处可寻,然而,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