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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摸骨

顾颉刚摸骨

作者:公孙衍   东方早报 2013-12-01 08:45

  11月24日《上海书评》刘衍文先生文章提到顾颉刚看手相事。从已出版的日记看,顾颉刚一生多次算命,他的朋友沈刚伯就精通子平之术。他还曾有两次摸骨,一次是1942年1月22日在重庆时,顾颉刚与友人同往新民路郭四海处摸骨算命,他在日记中说:“郭四海系一瞽者,以摸骨相驰名,予友人多称道之。今日往相,谓予聪明果断,声名赫奕,自五十一岁以后二十五年间,只能进,不能退,退则有祸。年寿甚高,七十八有病,过得此关则可至九十四。五十后可得子,子之成就比我为大。”(《顾颉刚日记》卷四,633页)1947年4月24日在给妻子张静秋的信中又提到这次摸骨:“民国三十年,我也曾与陈可忠一块去访重庆的摸骨专家郭四海,他是沈刚伯最佩服的,他说我是‘中华民国第一等的人物’,又说我‘若在军界该作上将’。”(《顾颉刚书信集》卷五,71页)后来的事实,“年寿甚高”、“五十后可得子”,基本应验,但只活到九十岁,儿子的成就也没他高,稍有偏差。

  1946年4月10日,顾颉刚在南京时又去大同路平民旅社舒瞎子处摸骨相。在当天的日记中这样记道:“舒瞎子一摸予左手,即知予有长眉,且眉有彩。一摸振宇之面,即知其背上有红痣。人生【身】各部之相关若是。中国有不少科学知识埋藏在民间,若此骨相学与若干灵验之单方及针灸皆是也。”(《顾颉刚日记》卷五,639页)

  顾颉刚可称民国第一号怀疑主义者,但不仅如刘衍文先生所说,“虽善‘疑古’,在事实面前也不由得不‘信今’了”,更是把骨相学视为埋藏民间的“科学知识”。这句话恐怕刘衍文先生都不敢说出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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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衍文:前因后果,都写在脸上?

刘衍文 发表于 东方早报 2013-11-24 09:07

   ■ 寄庐志疑·风鉴丛谈

  相术的产生,当是前人观察周围人的一生祸福,将其遭遇之果,归之于形体之因。人的形体与命运之间有无关联,至今还是充满争议。若将人的形体与其命运的关系用科学方法作一全面深入研究,不论其结论最终是肯定还是否定,都可以破国人千古之惑。

  相术探源

  相术起源于春秋之际。清俞正燮《癸巳类稿》有《原相》三篇,考证甚详,但居然根据《大戴礼记》将相术的起源上推到尧舜时代,未免好古太甚,“尽信书不如无书”了。《荀子·非相》明言:“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古者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举,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姑布子卿是春秋时人,据《韩诗外传》说,就是曾给孔子看过相,说他“羸乎若丧家之狗”的那位。唐举是战国时人,秦相蔡泽微贱时曾找他相过面。荀子的话应该是可信的。《左传·文公元年》记周内史叔服给鲁国大夫公孙敖的两个儿子看相,说穀(文伯)能供养你,难(惠叔)会给你收尸,穀脸形方,在鲁国一定会有后代。叔服的预言后来果然应验。这应当是关于相术最早和最可靠的记载了。因姑布子卿和唐举名见经传,后世因此也称相术为“姑布子卿、唐举之术”。

  相术还有“人伦”和“风鉴”两个别称。“人伦”原指品评或选拔人才,《后汉书·郭太(本当作“泰”,范晔避其父讳改此)传》云:“林宗(郭泰字)虽善人伦,而不为危言覈论,故宦官擅政而不能伤也。” 李贤注云:“《礼记》曰:‘拟人必于其伦。’”意谓“人伦”两字出于其语。后来的好事者把郭泰品评人物的事例搜集起来,加以夸张附益,“多华辞不经,又类卜相之书”。比郭泰稍后,还有一位善于“人伦”的名士许劭,每月作人物品题,曾评曹操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由于许郭二人的“人伦”,能把人的性格、才能说得准确无误,“人伦”二字便渐渐成为相术的代名词了。“风鉴”一词也是如此,本指风度和鉴别眼光而言,如晋代桓彝善于识拔人才,袁宏便称他“风鉴散朗,或搜或引”;慧远大师,《高僧传》也称他“性度弘博,风鉴朗拔,虽宿儒英达莫不服其深致”。于是这个词汇也被相士一借不还了。《宋史·艺文志》著录有陈抟写的相书《人伦风鉴》,索性将二词合二为一,为其书命名。医卜星相,在封建时代虽受人重视,奇怪的是,操其业者却遭轻视,所以喜欢改用好听的名称。如今“保洁”、“环卫”、“下岗”、“化妆间”、“待业青年”、“城市美容师”之类的词汇纷纭而出、取代旧词,其由亦毫无二致。

  在西欧,与相术相近的有颅相学(phrenology),但起源甚晚,系由德国医生加尔(Franz Joseph Gall,1758-1828)所创,根据人的头盖骨来推定人的性格和智力,不过并不涉及人的命运,这与我国的相术有所不同。巴尔扎克即曾依据其说来处理他小说中人物外貌的描写。

  手相也可人工整形

  国人最关心的是天命,大而至于国家的命运,小而至于个人的前途,都在究心之列。天象、蓍龟、星命、堪舆、相法的发明都是在这方面作的努力。占卜起源最早,相法继起,在春秋战国之际十分流行。荀子思想独立不群,不肯人云亦云,对时人沉迷于相术十分反感,曾在《非相》一文中予以痛斥。但他似乎不大在行,举以反驳的都是貌美者心术不正、不得善终,貌丑者宅心仁厚、卓有建树之类的例子。其实,“龙章凤姿之士不见用,獐头鼠目之子纷为官”,“高帅”者未必富,“矮矬”者未必穷,都是现实中常见的现象,相术自有其评判的标准,从不以美丑来判断穷通与贤不肖的。要反对一种学说,竟不对它作深入的研究,就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地予以痛击,荀子虽是大儒,却也犯了如今学界中一些人的通病。

  现在流行的西洋手相学则相传起源于印度,流行于埃及、波斯,一度盛行于欧洲,后来成为吉卜赛人的谋生之技,这倒是专门用来预测命运的。但我国的手相学似不相依傍,另有源流。《韩非子·诡使》云:“今战胜攻取之士劳而赏不沾,而卜筮、视手理、狐蛊为顺辞于前者日赐。” “视手理”,即是看手相纹理以断人的吉凶祸福。可见先秦时这门术数已甚为流行,操其术者且为君主所宠幸,而其时似尚未与天竺有什么文化交流。

  我国的手相学特别讲究“奇文”,这就使一些热中富贵之人对自己的手纹作人工的“整形”。如新莽末年的公孙述,就在自己的手掌上刺上“公孙帝”三字,结果称帝十二年而为汉光武所灭;晋代的陶侃,善相者师圭对他说:“君左手中指有竖理,当为公;若彻于上,贵不可言。”陶侃听了,便即刻用针划开,弄得血溅墙壁。“贵不可言”,暗指做皇帝,陶侃虽有野心,后来并没有因此而如愿以偿。

  读国人所著相书,其中手相部分给人的印象就是杂凑,大不如印度、欧洲及日本所传有“条理”。这当然是就孤陋所见而言的。清朱应镐《楹联新话》说:“林芗谿昌彝云:相书可信者,惟《皇谕风鉴》,次则《太清神鉴》。《风鉴》系禁书,天下只两部。一存湖南,中载掌纹三千馀条,凿凿有据。”林昌彝,就是那位有名的《射鹰楼诗话》的作者。《皇谕风鉴》大概被禁得绝了版,公私藏书目中均不见踪影,我自无缘得读。记得以前曾见过一本日文的《阴符学》,系日本前法务官、“《易》学专攻文学士”前岛熊吉所译,翻阅了一下,与《阴符》无涉,实是专论掌纹和指纹的,自言原书从中国传出,但我国的流略书中也未见著录,不知是否与《皇谕风鉴》的手相部分有关。但此书篇幅虽多,却也绝无三千之数。亡友钱丈重六(原名必焘,1911-2011),曾惠借我残本手纹图复印件,亦仅百图不到,不知谁氏所著。实践检验下来,竟均不足凭信。钱丈清华大学毕业,曾入黄埔军校为教官。1985年国共秘密会谈前曾起过牵线作用。他酷嗜术数,其子平之术系著名药用植物学家刘宝善先生(1896-1988)所授,刘曾为钱默存先生算过命。钱丈与钱氏夫妇交好,曾对我说默存先生自言信命。杨绛先生在《走到人生边上》中也说:“命运是不容否定的。”可见夫妇间的“心理攸同”。钱丈还告诉我默存先生的一些轶事,饶有趣味,他日有机缘再作披露吧。再写下去要变成《一千零一夜》故事里套故事的结构了,尽管有人说爱听我啰嗦,然而这样由着性子写下去不合文章义法,还是打住吧。

  传统相术中的“相纹图”主要运用归纳法

  张申府随身带的书

  偶见赵俪生先生所著的《篱槿堂自叙》,内有《一个既过过五关,又走过麦城的人——记我所知道的张申府先生》,特别引起我的兴趣。张先生是中国的创始人之一,还是周恩来、朱德的入党介绍人, 然而1957年竟被打成右派,与数百万中下层知识分子同堕劫尘。前几年《余绍宋日记》影印出版,阅后得知他也是先师的好友,于是更想了解张先生的沉浮之由了。

  读此文,方知赵君是申府先生在清华大学的学生。书中写赵在建国后听苏联专家讲学时,遇到申府先生:

  他随身带着一部木刻线装书,一套四本,我拿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部《麻衣相书》。呜呼,张先生竟研究起这种东西来了,怎不叫人吃惊!

  赵君据此大发感慨,此处从略。且说赵1987年春应邀访美,康涅狄格州威斯利大学舒瓦兹(Yara Schwarz)副教授约他去谈张申府事。赵君写道:

  与其说我能帮助她些什么,勿宁说,她倒告诉了我许多有关张的事。例如她说,张写“划江而治”一文的背景,是李宗仁。她又说,张曾亲口对她说,当年李大钊是北大图书馆长,张是馆长室秘书,馆长不在时可以代拆代行。有一次,毛先生缴来职应由他缮写的一份材料。可能缮写的工整程度不满李的意吧,李叫张转毛重缮一份。张回忆说,他非常客气地对毛说“请拿回去重作一道”,他看到对方的脸上露了不愉快的神色(后来,我偶然读到一本有关陈伯达的书,那里边说,当陈初到延安,初与毛先生相见时,当毛得知陈是从北平出来的,他即刻打听张申府的下落,足见毛先生一直将张惦记在心)。

  其实,申府先生未免多心了吧?建国后,从批判电影《武训传》开始,到批判俞平伯、胡适和胡风,对知识分子毫无例外都要进行思想改造。哲学家如冯友兰、金岳霖、贺麟等都一次一次地作自我检讨,冯友兰的每一次检查,都见诸报端,由于肯交待、肯自我否定,虽然还是被看做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却都逃脱了反右的“天罗地网”。哲学家平时“谈空说有”,高深莫测,但遇到威权,也不免“拄杖落手”,和俗人一样舍而“趋利避祸”的。申府先生却与之不同,一贯不顾利害,独持己见,1948年那年,竟在储安平的《观察》上写了一篇《呼吁和平》,结果被他参与创立的民盟开除盟籍,《人民日报》更斥之为“叛徒”。在东北解放区的其妻刘清扬也立即登报宣布离婚。建国后,在举国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热潮中,申府先生却又大谈罗素,提倡“列宁、罗素与孔子,三流合一”,还拉上了弗洛伊德和爱因斯坦,真是不识时务之至!反右时,张又出来支持章伯钧、罗隆基。这在躺着也中箭的“阳谋”运动中,怎么会不被打成右派呢?据说周恩来曾说过这样的话:“张申府的思想很杂,研究罗素思想着了迷。”这还是恕词吧?若按当时的调子,应当是:“捡起封资修的破烂,与毛泽东思想对着干,反动透顶。该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使他永世不得翻身!”此话如今听来杀气腾腾,却是当时开斗争会时不绝于耳的,并不始于“文革”。孙大雨教授告诉我,1957年7月7日,毛主席在中苏友好大厦(后改为上海展览馆)召开文教界人士座谈会,在座有位苏某,发言中提到他,就曾建议要如此惩办。据说罗稷南先生“要是鲁迅现在还活着会怎样”之问也是在这次会议上提出的。

  《麻衣神相》是伪书

  说远了,回到《麻衣神相》吧。申府先生将此书随身携带,想来不是随意翻翻,大概是想靠它指点迷津的。申府先生不知道,虽然谈相者言必称《麻衣》,而其书却是一本十足的伪书。其书号称是麻衣道者传与陈抟的,但《宋史·艺文志》上却并无著录。《明史·艺文志》上有鲍栗之《麻衣相法》七卷,据程敏政《篁墩文集·麻衣相法序》说是其友鲍栗之“以麻衣之书散出无统,集而刋之,凡他说之有渉于相人者,又取附之”,可见成书实在明代。今本有倪岳序,倪也是明朝人。至于其他相书,也没有多少可取之处。上文提到林昌彝说可信的两本,那本《皇谕风鉴》,湖南相士赵元臣自言曾得其书,“挟其术游粤东,所言前后运多奇验”。其书未得见,赵元臣其人亦不见他书记录,不敢妄论。至于另一本《太清神鉴》,则幸曾寓目,其书据说是五代王朴所著,但与一般的相书无甚差异,不知是否也属冒牌货。清代以前的相书,大多被《古今图书集成》收录,道光年间出了一部《神相全编》,细核其书,实从《集成》抄出。这部相书不过是资料的汇集而已,其中大部分内容显系后人伪托。如该书卷首题“宋希夷陈抟秘传、明柳庄袁忠彻订正”,而检其篇目,有署名鬼谷子的《相辨微芒》《相妇人歌》等篇,署名许负的《相德器》《相口》《相齿》《相舌》《听声》等篇,均语言鄙俚,哪有一丝一毫先秦两汉人的口吻?该书还有《柳庄杂论》一篇,全抄《太清神鉴》中的《杂说》而易其题,《女人九善相》《女人九恶相》则连题带文均攘自前书。袁忠彻人品虽有欠缺,但尚不至于像如今学界中某些人那样无法无天吧。全书随意滥收,毫无征验,只能无聊时消磨时日而已。

  然而,申府先生曾预言钱默存先生与张岱年先生“并为国宝”,倒是说准了一半的(鄙见岱年先生于“国宝”尚未达一间),但这应当属于和郭泰、许劭相近的 “人伦月旦”之评,与相术毫不相干的,然而也不过是偶尔言中罢了。从他的一生来看,看错的人和事多矣,谈不上有什么“知人之鉴”的。但在这点上我们也不能苛责申府先生,毕竟,“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庄子·列御寇》),谁都不能自诩洞察一切,要不,怎么自古至今会有那么多贪鄙无耻之人得到重用呢?须知贪官也是要求下属清廉的,除非下属帮着他贪污。

  《冰鉴》不是曾国藩所著

  有一本名为《冰鉴》之书,如今甚为热销,题为曾国藩所著,大陆港台都有出版,其实是“托足权门”之举。绿园主人夏铁肩所著《冰鉴七篇之研究》,其序云:“余家藏《冰鉴》七篇,系道光二年(1822)先曾祖宜春公手钞,亦不著撰述人名。”近人袁树珊《中西相人探源》一书也说家藏两种《冰鉴》,都不著撰人姓名。一种末有“道光己丑岁(九年,1829)仲春南海曾大经纶阁氏书”十六字。按曾国藩道光二年只有十二岁,道光己丑也只有十九岁,涉世尚浅,阅人不多,哪里写得出这本书来呢?夏铁肩又说:

  又尝见一钞本,跋中有谓:“是书甚得湘乡曾文正公推重,视为切要之书。”云云。惟另一钞本,卷末有古虞谢宗蕴女史跋云:“吾父精相人之术,自庐江解组归,道出江宁,时湘乡曾文正公秉节两江,耳吾父名,坚留幕中。论当世人物,辄与文正意相合。文正告人曰:‘某,今世之许负也。’其推重之者如此。临行,谓吾父曰:‘《冰鉴》一书,实相术之圭臬也,不可不读。’乃求之,终未获。”于此可知是书亦非文正著作。盖文正道光中始赐同进士,是书道光中即有钞本矣。或谓是书曾经文正品题,故易为后人附会,实则著者必另有其人也。

  袁树珊又从书中文字看出破绽,指出明末清初范騋著有相书《水镜集》四卷,其中即有今本《冰鉴》中的文字,卷三且有“吕祖曰:脱谷为糠,其髓斯存,神之谓也;山骞不崩,石为之镇,骨之谓也”之语,正是《冰鉴》开头的几句,却删去了“吕祖曰”三字。袁氏因此断言“其非湘乡遗著,无可疑义”。袁氏算命虽算不准,写的几本有关命相源流的书还是不错的,据说他有捉刀人在,难怪这段考证颇有见地。

  把相术与曾国藩联系起来,是因为曾氏颇以善相自命。薛福成《庸盦笔记》云:“世俗颇传曾文正精相术,于文武员弁来谒者,必审视其福量之厚薄,以定用舍及所任之大小。”

  其实,曾氏只是凭经验用人罢了,称其亿则屡中则可,云其善相,则欺人之谈也。陈其元《庸闲斋笔记》卷一二有《曾侯甘心受欺》一条,记萧山某人,曾氏奇其雄辩,令督造炮船,未几,挟千金遁去。如果曾氏果真善相,怎么连一个骗子都识不破呢?

  既然提到范騋的《水镜集》,不妨顺便再谈一下其人其书。王士禛《池北偶谈·日者》云:

  又有范騋者,字文园,善相人。谓武进周清原、吴江徐釚,皆当不由科甲入翰林,己未,皆授检讨。其言良验。范騋,海宁人,骧字文白之弟也。

  据说,他不但会看人的相,还会看神像的相。王晫《今世说·术解》云:

  海昌范文园工相术,邑中有隙地,或塑太岁,范以为威仪具足,应享巍峨,未几遂成巨刹。又指禾中千佛阁,肖形惨戚,当厄于火,已而果灾。范名騋,文白弟也,浙江海宁人。事亲孝,与兄弟友恭,于朋友信,而又好推分施与,拯济人之艰危。曾梦神人付以右髻,自称右髻道人,遂精相术,语多奇中。入京师,一日骤名动公卿。

  有这么多的达官贵人、名流学者为之宣扬,也难怪他生前声名藉甚,而身后著述流传了。其实,其书也仅仅是裒集众说而已。惟卷三《右髻变相论》《右髻道人阴骘文秘论》、《阴骘文注解》《阴骘卧相图》等篇为其本人所作,而细察其内容,竟采及荒唐悠谬之言:说蔡襄给吕僧珍看相如何如何,蔡是宋朝人,吕是梁朝人,闹了关公战秦琼的笑话;卷四又全录伪书《柳庄相法》中的《永乐百问》。此均范騋不学之过也。

  至于范氏能知周、徐二人“不由科甲入翰林”的秘奥,书中竟无一处披露,恐怕其事也是传闻夸诞之辞吧。值得一提的是有大儒黄宗羲为其书作序,对范之人品推崇备至,对他相术的灵验与否却一字不提,偏引了荀子《非相》篇“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从之,则形相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之语,分明是在否定相术了。然而范騋却依然把此文置于书首,当是因为黄氏在文中笔锋一转,说:“以文园之孝义,其见君子也,如以石投水;其见小人也,如以水投石,又何患其术之不精也。”既称许了范騋的品德,又把他排除在江湖术士之外,凭这一点就足以使著者欣然接受了。而且文中只讲辨君子小人,不讲测寿夭穷通,既应付了朋友的人情,又不致作违心的吹捧。梨洲先生可真会写文章!

  近来民间流行的一本《公笃相法》,系民初四川资中人陈公笃所著。坊间宣传,号称“集相术之大成、划时代之巨著”。我闻名百计借得,卷前居然有国学大师廖季平的大名,竟屈尊伍于校对诸人之列。但刚一开卷,真觉忍笑为难。卷首《相法有益引证》中竟说:“吹箫乞食之伍员,唐举荐之也;草庐隐居之孙武,唐举师之也。”战国时人竟能和春秋时人互动,没想到唐举不仅精通相法,还有穿越时间隧道的能耐!陈之不学与范騋可称半斤八两。不过读下去就不胜钦佩之至了,公笃大师虽乏文史知识,却具科学头脑,如今高校执行的量化考核之法,他早就用上了,将传统相术发展到了“定量分析”的程度,真是先知先觉呀!他提出一个“测量活法”,将形格、精神、气色、声音定为“相法四大柱”,四项满分各二十五分,且各设权重,总分满分为一百分。得九十至一百分者,仙佛之格;获八十至八十九分者,圣贤中人;得七十至七十九分者,帝主之尊,霸王之位;获六十至六十九分者,拜将封侯,功名盖世;得五十至五十九分者,大富大贵,年登大耋;获四十至四十九分者,尚书、提督;得三十至三十九分者,知府、都司;获二十至二十就分者,县令、把总;得十至十九分者,衣食无忧,富则不贵,贵则不富;获零分者,寻常百姓,有业可就,有人可依。分数还有负的呢:负十分者,劳碌一生,得禄即亡,遇财便病。老朽读毕,回顾一生,触刑犯律,颠沛流离,由果推因,以命合相,按大师的标准,只能得零下几分了!启人疑窦的是,其书述及男女下体的形状与命运的关系,比其他相书添出多多,不知他是如何调查出来的。依我国当时的条件,医疗机构不可能做这样的“科学实验”,除非他出钱把这“科研项目”发包给稳婆或澡堂伙计!作者自序说他的本事系一位异人所授,这和《麻衣》《柳庄》《铁关刀》的作者自述师承时如出一辙。既是异人,自具“特异功能”,遥视透视,无所不能,窥及隐私,何足为奇呢!质疑者只能哑口无言,听大师高谈阔论了。

  相理质疑

  算命、看相虽是术数,倒也用上了逻辑。子平之术根据人的生辰八字,运用五行生克原理来加以推算,用的是演绎法;相术则用的是归纳法。我猜想,相术的产生,当是前人观察周围人的一生祸福,将其遭遇之果,归之于形体之因,然后验之于他人,以为验则取,以为不验则不取,最后积累汇总其验者而成。但即使形体与命运之间确有相应关系,若不能穷举,归纳出的结论就未必正确。

  如《史记》《汉书》皆载善相者许负相周亚夫“从理入口”(指鼻翼旁两条纹路与口相连,又称“螣蛇纹入口”),“此饿死法也”。周亚夫后来果然入狱,愤而“不食五日,呕血而死”。许负如此判断,想来在周之前已有不少如此相貌之人饿死的实例,遂定之为通则了。后世伪托的《麻衣先生石室神异赋》便归纳成:“法令入口,邓通饿死野人家;螣蛇锁唇,梁武饿死在台城上。”其实,这两句话是大有问题的。汉文帝的宠臣邓通,“善相者”虽也说他“当贫,饿死”,但《史》《汉》都未说他“法令入口”。敦煌残卷中有许负《相书》,但没有这一说,只说“口不合,饿死”。只有梁元帝的《金楼子·杂记下》说邓通“从理入口”,应该是想当然的吧,但总算有来历了。至于梁武帝,虽说也的确饿死台城,而从未有载籍说他面有此纹的。而且,“螣蛇入口,法当饿死”这一判断早就被证伪了,《南史·庾杲之传》就记了一个反例:“水军都督禇萝,面甚尖危,有从理入口,竟保衣食而终。”不过,欲圆其说,何患无辞,如范騋《神相水镜集》的《阴骘文注解》就修正为:“纹理黑短入口者为‘螣蛇’,主饿死。纹理自长至地阁者为‘寿带纹’,上忽生两角为 ‘龙入大海’,反为大贵。”说得像煞有介事的,却没有举出一个具体的实例来。

  再说“重瞳”吧。自《史记》说虞舜有此异相后,历代都看成是帝王或大富大贵之相。清代平步青《霞外攈屑》有《瑞文端公重瞳》一则,历数前代“重瞳”之相云:

  《史记·项羽本纪·赞》:舜目盖重瞳子,项羽亦重瞳子。《刘子》:颜回重瞳。《吴越春秋》:越王勾践蜂目重瞳。《汉书·王莽传》:重瞳子。《北史》:隋鱼俱罗相表异人,目有重瞳。《凉州记》:吕光目重瞳子。《梁书》:沈约左目重瞳子。南唐后主亦重瞳子。同时如梁康王友孜,生而目重瞳子,私窃自负,以反伏诛。北汉刘崇,美鬚髯,重瞳子,皆见《五代史》。《明史》:明玉珍身长八尺馀,目重瞳子。其实贤愚邪正,不系乎此。予所见惟蒙古文端公(瑞常)左目重瞳子。公早贵,致位宰辅,寿臻古稀,七典顺天乡试,极国朝文臣未有之荣遇,洵异人也。

  平氏从许多例证中理会到“贤愚邪正,不系乎此”,我们还可以“煞风景”地指出,“重瞳”只是瞳孔的一种畸形而已,与人的命运毫无关系。柴萼《梵天庐丛录》中有《余江天子》一条,载米姓丐妇次子“手长过膝,目有重瞳”,后竟因谋反而被诛。曾有友人告我,其兄亦是重瞳,聪慧好学,高中毕业后,在江西南昌全省会考中获得第一名,家人及乡里皆以为荣,没想到还未等到高考,就突发急病死了。

  史书常记载贵人出生时都有祥瑞,其中有一种是“异香满室”。如《宋史·太祖纪》载赵匡胤“唐天成二年,生于洛阳夹马营,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太宗记》也载赵光义生时,“是夜赤光上腾如火,闾巷闻有异香”。这两位“兄终弟及”的皇帝真可谓“难兄难弟”了。《辽史·太祖纪》也记耶律阿保机,“及生,室有神光异香”。这些“奇迹”十之八九出于事后的编造,但孩子出生时散发香气的现象倒也的确是有的,然而长大后也未必有多大出息。内子幼时住龙游溪口,邻居将屋子租给一个下级军官的妻子。她生第二胎时,香气四溢,四邻皆闻。由于传统观念的影响,父母极为兴奋,逢人便说。结果呢,孩子长大后,只当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店员。

  正因为同样的长相未必有同样的命运,“按图索骥”未必找得到千里驹,相反还可能招来驽马,因此,相术的根基是很容易动摇的。陈继儒《见闻录》云:

  袁忠彻二壻,一为盗,死狱中;一覆舟,死于水,二女皆寡于家。忠彻毎为谈相,则妻必叱云:“莫讹言,且相壻之目何在?”曰:“吾能人相,不能天相也。”

  面对妻子的责问,袁忠彻只能如此自我解嘲。其父袁珙以相术驰名天下后世,曾相燕王朱棣当为太平天子,坚定了其起兵夺位的野心,这就是袁忠彻由“相二代”成为“官二代”,并为明成祖信任的雄厚资本。不能说袁家的相术一代不如一代,袁珙相明成祖之奇验,我看是揣摩形势所作的游说之辞,恰与蒯通借相术来劝韩信造反的情况相似。据袁珙自言,“尝游海外洛伽山,遇异僧别古崖,授以相人术,先仰视皎日,目尽眩,布赤黒豆暗室中辨之。又悬五色缕窗外,映月别其色皆无讹,然后相人”(《明史》本传)。裸眼看太阳,岂不要看成瞎子吗?明是欺人之谈。一处露假,难免使人怀疑其无处不假。

  其实,人的相貌、气质和言谈举止,有许多是后天形成的,与人的地位和生活环境大有关系。《孟子·尽心上》云:

  孟子自范之齐,望见齐王之子,喟然叹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与?王子宫室车马衣服,多与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况居天下之广居者乎?鲁君之宋,呼于垤泽之门,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此无他,居相似也。”

  地位和生活环境的优越使王子的风度与举止异于常人,而同等的地位和生活环境使不同国家的国君具有相近的风度和举止。但相书却故意倒果为因,将地位和环境养成的人的体态、气质说成是体态、气质给人带来了相应的地位和生活环境。例如,相书上说有福气的人是“背有三甲”、“腹有三壬”的,这不是营养过剩所致吗?现今的小胖墩太多,若以相法论之,岂非个个都是有福之人了?殊不知此乃病也,非福也。又如《诗·鲁颂·閟宫》“黄发台背”,笺云:“皆寿征也。”台亦作鲐,《尔雅·释诂》云:“黄发、齯齿、鲐背、耈、老,寿也。”郭注:“鲐背,背皮如鲐鱼。”疏引舍人曰:“老人气衰,皮肤消瘠,背若鲐鱼。”又《诗·豳风·七月》:“为此春酒,以介眉寿。”毛传曰:“眉寿,豪眉也。”疏云:“年老者必有豪毛秀出者,故知眉谓豪眉也。”相书遂以头发白而转黄,背色如鲐,眉毛变长为寿征。其实这些都是衰老的表现,为年轻力壮之人之所无。不过,有些相书的作者也看出了这一点,在论眉毫时有“二十长,三十死;三十长,四十死;四十长,寿星郎”的修正。他们知道青少年眉毫变长,是未老先衰的信号。

  民国时期的街头看相摊

  康梁是“耗子精”?

  但相术反过来影响人生,却也是不可忽视之事。《太平广记》载唐代李勣临阵选将,必相有福禄者而后遣之,说:“薄命之人,不足与成功名。”《宋史》载知枢密院事王德用,因被人攻击“貌类艺祖(指宋太祖)”而被贬为武宁军节度使。戴冠《濯缨亭笔记》载元世祖召见赵孟頫,见他“丰姿如玉,照映左右”,“心异之,以为非人臣相,使脱冠而头锐,乃曰:‘不过一俊书生耳!’”缘此逃脱了一条性命。袁忠彻利用明成祖相信其相法这一点,对与他有过节的官员,常在御前就其面相加以贬损。清代因地方官不足,凡会试落第之举人,可以入京大挑。大挑不讲成绩,只讲仪表。据《清稗类钞》记载:“大挑论品貌,以‘同田贯日身甲气由’八字为衡。‘同’则面方长,‘田’则面方短,‘贯’则头大身直长,‘日’则肥瘦长短适中而端直,皆中选。‘身’则体斜不正,‘甲’则头大身小,‘气’则单肩高耸,‘由’则头小身大,皆不中选。”我的祖姑爷,就是缘大挑一等中选而派往安徽绩溪任县令的,前文已经叙及,这也是叨风鉴之光吧。沈醉《我所知道的戴笠》一文,记特务头子戴笠相信命相,“他平日用人,特别是新吸收的地位较高的人,也爱引用相书上一类话,从面部和外表举止来决定取舍;对一些生得獐头鼠目、眼斜鼻歪的人,他便不大中意”。如此则相术显然影响了戴笠下属的命运。想来沈先生的相貌总是戴笠相中的吧?不然就不会如其笔下描写的那样得到“间谍王”的信任了。不过,友人高镛先生对我说,沈先生并没有他自己在文中描写的那么能干,也没那么受重用,实际上经常受到戴笠的训斥。老朋友最知道底细,古语云:“宁逢恶宾,无逢故人。”此之谓也。高曾在军统与沈共事,年纪轻轻就做了上校,我是在里弄监督劳动时和他相识的。

  相术实际上是非常势利的,富贵即是相好,贫贱即是相坏,不问才德的。如东汉赵壹,才华出众,善相人说他“仕不过郡吏”,后竟如其言。李贺诗“赵壹赋命薄”(《出城别张又新酬李汉》)即借此寓叹。宋末奸相贾似道,少年时“荒于饮博”, “有布裘道者瞪视曰:‘官人可自爱重,将来功名不在韩魏公下。’”(《齐东野语》)也是仅从功名着眼的。从政治立场出发加以评判的非常罕见,但近世李文田(1834-1895)却似有这样的倾向。

  文田字仲约,号若农(一作芍农,亦作药农)。广东顺德人,咸丰九年己未(1859)进士,官至礼部右侍郎,擅史地之学。近人马叙伦(1885-1970)《石屋馀渖》中有《李若农善相》一则,兹录于下:

  侍叔通师丈坐,闻李若农先生文田轶事。先生广东顺德人,以殿试一甲第三名入翰林,终于侍郎。平生精治西北地理,又擅书,声名籍甚,然多不知其复精姑布子卿之术也。闻其术受之清故相英和,英和不知受于何人。英和相人甚验,有欲从受其术者,皆不可。一日,途遇一计偕者,促令从人询得名姓,即遣人诣其寓召之。其人魏姓,闻命惶恐,商诸其侣,其侣曰:“若未犯法,得相召,必有大望,无恐也。”魏乃应召。英和询魏知相法否,魏以略习为对。英和谓之曰:“汝无贵相,即赴礼部试亦无望。第姑应之,不得举亦无怨,可来寓余家,当以相术传汝。”魏果报罢,遂留都,寓英和所。英和命之窃相来者。一日,吾杭许滇生先生乃普谒英和,魏先从棂际窥之,惊曰:“状元宰相也。”及英和肃客,魏复相之,详视天庭,乃曰:“鼎甲而不元,一品而不相。”文恪果是榜眼,而以吏部尚书终也。若农先生虽亦出英和门,而受法于魏。

  先生尝相其门人沈子培先生曾植、汪穰卿丈康年、汪伯棠丈大燮;谓子培当终三品,穰卿当以潦倒毕生,伯棠当至侍郎,悉如其言。然子培清亡后犹拜尚书之命,棠丈建国后官至国务总理,略当清之相职,而先生仅举其清代所历,又不知其故也。萍乡文芸阁廷式以尝授德宗之珍、瑾二妃读,故当二妃有宠时颇喧赫,附势者辄谀之以当大贵。一日,先生见广坐皆谀之不置,私谓所亲曰:“大家皆乱说耳。芸阁官不过四品,且即当失势。”已而亦如所言。泗州杨士骧起家翰林,尝托沈子培请先生相,子培苦无间。一日,并会某家,正同席坐,子培以为得机,乃询先生:“今日同席者相孰贵?”先生曰:“杨最贵,当至总督。”士骧竟卒于直隶总督。人果于相定其禄位耶?

  按叔通即陈叔通(1876-1966),名敬第,为马叙伦之师,两人皆先师越园先生的好友,马文中提到的其他人,先师同他们也有交往,就不赘述了。李若农给人看相,于文廷式、汪康年、杨士骧三人是说准了的。有疑问的是汪大燮和沈曾植两位。不过,汪国务总理在入民国之后;沈在民国六年(1917)张勋复辟时召授学部尚书,只是闹剧一场而已,岂能作准?若以清亡为限,倒也不能说没有说对。但若农相面,最使人愕然的,无过于对康有为和梁启超了。按近人李详《药裹慵谈》卷五《沈乙庵述李若农善相》云:

  李若农先生文田以善相名。乙庵,其门生也。一日集于沈所,门者以梁启超刺入,沈亟白李曰:“老夫子曾言,吾乡新出梁生,足为粤人生色。今其人来,可以一谈。”及梁入,李骤色变,翅须泳齿(这四个字我读不懂,望高明有以教我),若无所见。梁窘甚,辞出。沈云:“往者老夫子于梁闻声相慕,今何蓄怒以待?”李云:“耗子精,扰乱天下必此人也。”……沈亲告余,以鲜知记之。

  而沈在《与王彦威书》中,则又言李若农目为“耗子精”的是康有为。显然,这都是站在保守派的立场来说的,在他们眼中,康梁自是“城狐社鼠”。在我们看来,康有为的学问人品虽不足道,但其变法之志却无可厚非; 而梁启超对我国学术界影响至巨,均非“耗子精”三字可以抹煞。如此则李文田之“善相”,谓之“不善相”、“不知相”可也。

  相术看近不看远

  还有,相术之弊在于,往往只看本人、不管后代,只看一时、不管将来。杜牧有一篇《论相》说得好:

  吕公善相人,言女吕后当大贵,宜以配季。季后为天子,吕后复称制天下,王吕氏子弟悉以大国;隋文帝,相工来和辈数人亦言当为帝者,后篡窃果得之。诚相法之不谬矣。

  吕后自称制通为后,凡二十馀年间;隋氏自篡至灭,凡三十六年间。男女族属,杀灭殆尽,当秦末,吕氏大族也;周末,杨氏为八柱国,公侯相袭久矣。一旦以一女子、一男子偷窃位号,不三二十年间,壮老婴儿,皆不得其死。不知一女子为吕氏之福邪,为祸邪? 一男子为杨氏之祸耶,为福耶?

  得一时之贵,灭百世之族,彼知相法者,当曰:此必为吕氏、杨氏之祸,乃可为真相人矣。今断一指得四海,凡人不欲为,况以一女子、一男子易一族哉!

  余读荀卿《非相》,因感吕氏、杨氏,知卿为大儒矣。

  很可能这是一篇借古讽今之作。《旧唐书·袁天纲传》载武则天幼时,袁天纲上门,“乳母时抱则天衣男子之服,天纲曰:‘此郎君子神色爽彻,不可易知,试令行看。’于是步于床前,仍令举目。天纲大惊曰:‘此郎君子龙睛凤颈,贵人之极也。’更转侧视之,又惊曰:‘必若是女,实不可窥测,后当为天下之主矣。’”而武氏家族后来的下场极为悲惨。杜牧取古事立论,所发的显然也是“后人哀之而不鉴之”的感慨。我们的观感则是,袁天纲虽然是名登青史的相士,竟也是看近不看远的。然而,话说回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真的要放眼千百年后,也实在看不过来。

  郭沫若、毕修勺看相

  看了以上文字,读者想来必定以为我改弦易辙,做起科普文章,跟在打假斗士车后邯郸学步了。否否!我不信的是坊间流行的相书,而对于相术本身,却是认为必有可观、不无可取的。诚然,相士中的确有广布眼线、多方刺探以行诈骗之术者,但也有得到秘传、其言有验之人。且在此就见闻所及,略述数人,以为谈助。

  一位是给郭沫若先生看相的人,郭氏曾在《湖心亭》一文中详加记述。形式虽是小说,内容实是自叙。这事发生在1925年,郭氏三十四岁。且抄下郭老绘声绘色的文章吧,相士云:

  ——“唔,‘明堂清明,眼仁黑白分明,只是眼神还有点混浊,内室还有点不清。’——你先生心里有点不如意,是不是呢?看眼可以观心象呢,吓吓吓。但是一交春就好了。今天是二十八,再隔十二天便要交运了。‘明年鸿钧运转。四十六岁要交大运。’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的厄运就要过了。‘左眉高,右眉低’,是乃扬眉吐气之象。‘头部丰满,额部宽敞,东西相称,四方四正’,你将来成名在北,收利在南呢!到晚年来更好,‘人中长长,上阔下张’,你这是长生之相。唉!先生,你的相真好,不是我愚老奉承。我愚老广走江湖,上到湖广,下走南洋,南北二京,东西十八行省,我愚老都是走遍了的,都没有看见过像你阁下这样的好相呢,请你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我把右手伸给他。

  ——“不对,要左手。……啊,你这手色比脸色更好了。‘中指为龙,宾主相称,二指为主,四指为宾’,你这是鱼龙得水之相。只是小指太短,将来提防有小人暗算。这一层,你阁下可要留意,但是不要紧的。你这手掌很好,‘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中央为明堂,坐明堂而听四方,四通八达’,你阁下将来名成利就,没有一件事情不好的呢。吓吓吓,……”(《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九卷)

  按郭老在二十八岁时,落拓沪滨,按相术上说,正交两眉之间的“印堂”,这年过去,二十九岁运行“山林”,在前额左眉角上,一名“天仓”,又名“驿马”,十二宫为“迁移宫”,自是交转之时,这是易于判断的。但四十六岁运行“左颧”,要断其行“大运”殊属不易,而郭老正是在这一年(1937)7月自日本归国,9月,受到蒋介石接见,次年即被任命为军事委员会政务委员、政治部第三厅厅长,中将军衔的。郭老描写相士时笔带揶揄,似表鄙夷。但后来其言竟验,顿觉大奇,自此与友朋谈笑间便津津乐道(见潘梓年《诗才·史学·书征气度》),还忍不住在《从日本回来了》一文中又带了一笔。军政部部长陈诚读了这篇文章,与郭老一起到前线对军人“训话”时,因担忧日寇丢炸弹,还对他说:“今晚要托你的洪福才好。”“你自己的文章上不是说,说你今年要交大运吗?”这是郭老第三次在笔下提及了,见《在轰炸中来去》一文。

  一位是给毕修勺先生看相的人。有一次,我与毕老、唐秉珍在一起闲聊。谈及术数,毕老说,他是基本不信的,但有一次同乡介绍一个相面先生来,却使他惊呆了。那人开口便说:“你在某年某月某日照理要死的,不过有人做了你的替代。”那时毕老正为好友陈诚所邀,同郭老一样,也在军事委员会任政务委员,军衔也是中将,还担任《扫荡报》的主笔。那一回,另一位临海同乡到重庆来求他介绍工作,他便请同乡在家住下。毕老原睡楼下,即以此房待客,自己则睡到楼上去了。不料一天敌机来袭,炸弹爆炸,冲击波所及,房子轰然倒塌,楼下的同乡当场压死,毕老则陷入昏迷,送医院抢救多时方才转危为安。当然,这些具体细节相士是不会知道的。

  相士还对毕老说:“你有二男三女。”同乡知道毕老膝下确有二男,但仅二女,登时急叫:“不对,不对!”毕老却从容说:“听他讲下去吧。”原来毕老果然还有一女,为情人所生,同乡却不知晓。毕老告诉我们,这位情人如今尚在。毕老去“劳动改造”后,她靠卖血为生,将这孩子连同她前夫的两个女儿一起抚养成人。 “我带你们去她家看看。”于是我们一起到了她家。她与前夫所生的两个女儿都称毕老为“毕先生”,其中一个已经出嫁。她对我们谈起往事,声泪俱下,说:“我是对得起毕先生的。”毕老闻言,默然良久。毕老与她生的女儿上山下乡运动中赴安徽插队,嫁给一个支部书记的儿子。小两口到上海举行婚礼时,毕老一家都去喝喜酒的。毕师母蔡玉凤去世后,毕老颇想与情人复合,但由于多种原因,不能破镜重圆。

  术数最难测的就是子女之数,而这位相士望而即知,可谓神乎其技了。但他对毕老在建国后几被枪决、后又陷入囹圄之事却无一言提及。也许过去的事在人脸上留下的痕迹较为明显,能被术士窥见;而将来的事尚未成形,端倪之细不易察知吧。关于毕老的详情,可参见《我的忘年知交毕修勺先生》(见拙作《寄庐杂笔》379-393页),兹不多赘。以上所述,乃前文所未叙者。

  晚清外销画中的街头看相图

  胡适、顾颉刚、钱穆看相

  一位是给胡适看手相的人。《胡适日记》1921年8月26日记学过西洋看手纹法的郑莱给他看手相,“说的有些话不足为凭,因为他同我很熟。但有两事颇不是他平日能知道的:(1)他说,我受感情和想像的冲动大于受论理的影响。此是外人不易知道的。……(2)他说,我虽可以过规矩的生活,虽不喜欢过那种gay的生活,虽平时偏向庄重的生活,但我能放肆我自己,有时也能做很gay的生活。”素来不信术数的胡适这回却认为郑莱看得很对,道出了他性格上的隐秘。

  一位是替顾颉刚先生夫妇看手相的人。小友张旭东见告,《顾颉刚日记》1951年9月11日云:

  湲儿(顾氏第三女顾湲)生之前夕,我与静秋(顾夫人张静秋)到同济,遇一助教黄君,决言是女,验矣。又言予五十九当生子,又验矣。彼以手纹相者,其灵至此,奇哉!崔冷秋之侄崔新,两月前为静秋起课,亦云必得子,并谓如不得子以后不再卜矣,今亦验。然则成都黄子澄谓予得子虽迟,终能见其成立者,倘亦可验耶?

  顾先生独子名德堪,果生于1951年顾五十九岁时。我们知道,说某人生男还是生女,有二分之一的概率,还存在蒙对的可能;要说某人在某年会生男孩,臆断则可,说中实难。所以顾先生虽善“疑古”,在事实面前也不由得不“信今”了。

  一位是给熊十力、梁漱溟、钱穆诸公看相的人。钱穆《师友杂忆》记在北京大学时,梁漱溟招一位四川人来寓为众人看相,相士说熊十力“乃麋鹿之姿,当常在山林间,并言漱溟步履轻,下梢恐无好收场。言余精气神三者皆足,行坐一态,此下当能先后如一” 。对在钱家任书记员的贾克文,却说:“此君有官相。为日不远,官运来逼,弗可避。”不久,贾为其表兄招去,至张家口为警务,因性恬淡,不安于职,未一载,即返北平,而仍任闲职。钱穆认为这位相士可谓“谈言微中”了。

  一位是我表弟罗诚遇到的和尚。罗诚我在上文写到过,他是清末著名将领、官至湖南提督的罗大春的曾孙。罗是贵州施秉人,后来在衢州安家。表弟那年考高中名落孙山,预备来年再战,竟从衢州到我们龙游小县来补习了。那时卸任的县教育局长魏正德开了一个补习班,补习者有近三十人之数。那时我不在家乡,已随浙江省通志馆复员到杭州。表弟后来告诉我,一天,补习班里来了一个和尚,为大家看相。奇怪的是,这和尚只要摸一摸人的后脑勺,谛视一下,就能说出他的生辰八字及家庭情况。和尚道表弟家有兄弟四人,系三母所生,说得一点不差;又道同学中数罗诚最有出息,会飞黄腾达。后来家人得知此事,都对罗诚寄托了莫大的希望。若以骗术而论,在龙游本地的学生,也许能够打听到一些情况;而从衢州来的人,哪里能探知其地址而去暗中寻访呢;再说即使拿到一张个人情况登记表,怎么知道谁是谁呢?何况生辰八字有许多人连自己都弄不清楚。这和尚确有本事,可惜他预言表弟前程的话非但不准,竟是恰恰相反!

  建国初,罗诚在杭州工作,后来下放到淳安锻炼,与当地一位农村姑娘结了婚,不料此举却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按那时的政策,凡家属原在农村的,或新与农村户口之人结婚的,都得到农村去和家属一起过。表弟亦以此故,只得到淳安去住。先做代课教师,俄语、英语、语文无所不教;又干上临时编辑,睦剧、说唱奉命即编,居然还登台去说大书。不久,新安江水库修建,淳安全县动迁,他只好偕妻回到衢州,以做临时工度日。后来因书法不错,到一家锦旗店内写字糊口。妻子则摆了一个水果摊,不料又被汽车撞成残疾。夫妻俩真可谓颠沛万状、困顿不堪了。直至八十多岁,罗诚得遇钱江源茶叶商行总经理刘卫平先生,礼贤下士,拟请他出山担任茶叶研究馆副馆长,还要把他的手书诗词在旅游景点立石,地方领导人也准备为他办离休手续。本以为就要“太公八十遇文王”了,不意突然染疾不治而亡,终究还是一无所得。即使诗能刻,碑能立,又何济于事哉!和尚说命运不准,但测生辰、谈家庭却如此精确,此何故欤?而像这样的相士,似未见历代笔记道及,后来也未听人说起过。

  “史无前例”,早已注定

  一位是替著名作曲家萧君相面的人。有一次,小友陈惠玲来舍,说孙校长家有客来,想请我去谈谈。说罢,就陪我去了孙家。孙校长即培明女中校长孙鸣岐女士,著名的民主人士。其夫金月章先生早死,她继其夫业,二十多岁就做了校长。学校延请名师甚多,声誉极好。安排了不少在沪的革命者任教,如胡乔木就在该校教过历史,不料孙女士却缘此而在“文革”中大受迫害。

  来客是音乐家萧先生,他与孙校长的独生女金言女士曾在海军文工团共过事。萧君对我说:拨乱反正不久,他乘船到大连出差,与旅客们闲谈时,因话题所及,感叹地说:“人的思想要改变真难,科学这么发达了,想不到还会有这么多人念经拜佛,还迷信什么算命看相、卜卦求签!”旁边一个中年汉子听了,大表异议:“不对,不对,相是有的,命也是有的!你要是不信,我就说出一件你过去的事来。”“说吧。” “有一天,你坐在桌旁写字,突然地震了。你钻到桌下,白蚁蛀空的屋梁倒下,弄得你满身是灰,受惊不小,有过这样的事吗?”萧惊呆了,那是他在云南部队时发生的事,此人怎么会知道呢?于是他接着问:“你还知道什么事吗?”“某年某月到某年某月,你坐过一年牢,是不是?”萧更惊呆了。这时,躺在萧上铺的女青年听了好奇,便也发问:“你看我怎么样?”汉子应声回答:“你爹死了,你是奔丧回去的。”旁边铺上的一男青年也开腔了:“你看我怎么样?”汉子脱口而出:“你也是奔丧回去的。”原来这是姐弟俩,可这层关系汉子却没有看出来。这时,查票的人来了,见状说:“你怎么搞迷信活动,跟我走!” 说着就把他带走了,汉子临走时回头一笑。许久,汉子才回舱来,萧问他情况。汉子说:“这种事情我碰得多了,只要肯让我开口,就没问题。” 萧问:“怎么去了这么久?”汉子说:“在场的每一个人,我都讲出他身上发生的一件事来,幸好无一不中。接下去他们就这个唤那个来,那个又叫这个来,船上干活的,差不多都看遍了。”“这就放过你啦?”“不,他们的头头教训我呢:你要认识清楚,你的确是在搞迷信活动,这是没法否定的。不过这次算了,以后不准再搞,回舱位去吧。”萧觉得此事可发一笑,便又问汉子:“你看我今后怎样?” “你将来很好,不过该有两年牢狱之灾,要知道详细,还得看一看命造,但这里不方便。” “这灾能避得过吗?”汉子沉吟了一下,说:“我看是逃不过的。”萧问:“这套本事你是怎么学来的?”汉子说,他是天目山人,父亲原是和尚,母亲原是尼姑,建国后还俗结婚的。这套本领都是父母所传。我问萧君:“你问过他的姓名、住址吗?”“没有。”我听了不禁怅然。

  萧君来孙家会我,是想要我为他推命,看看天目山人的预言是否有道理。我推算了一下,只觉得流年不利,看不出有“两年牢狱之灾”来。萧又说:“他还告诉我,有两个属猪的要害我。”这真匪夷所思了,命书、相书上从没有这么具体的判断,要不是汉子有这么多神验之事,我一定会斥之为胡说八道的。

  这年岁暮的一天晚上,萧君听到敲门声,有不速之客二人来,问:“你是萧某吗?我们是法警,有人控告你。从现在起,你不要出门,得随时听我们传唤。你可以自己请律师,也可以由我们代请。”萧说:“这些事我一点不懂,随你们的便吧!”萧怕自己的作品也随之化为乌有,于是便把著作匆匆包好,送到孙校长家,说:“想不到真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恐怕过不去了。你女儿出国,托她把这些稿子带到国外去出版吧。”说罢就匆匆走了。

  两年后,孙校长因病去世,在追悼会上,我居然又见到了萧君,问他情况,他说:“判处管制两年,刚刚撤销。”

  据金言女士告诉我,萧在“文革”中受某人之累入狱,被逼检举其人,审讯夜以继日,车轮大战,无奈只能胡乱交代,签字画押,这才释放出来。而如今被检举者不但平反昭雪,还官进数阶,于是便来追究萧的诬告之罪了。这时,一个与萧一起系狱之人也出来作了人证。而这两位的确都生肖属猪!原来萧君两次受刑事处分,竟皆为一事所累。我不懂,何以这些事的前因后果,都会在脸上呈现呢?难道“史无前例”的日子里所发生的荒诞之事,都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吗?

  此后我就从来没与萧君会过面了。但常在电视上听过、见过他所谱曲子的演奏,有一次还看过介绍他的新闻。如此,则天目山人说他“将来很好”,并不是空言相慰。

  一位是在浙江温岭豆制品厂工作的人,不用见人,单凭照片就能看相。某年,他在报上见某巨公照,说他不久就当去世,人皆不信,后来果符其言。接着,某公标准像见报,媒体“英明”之颂不绝。其人看了却说:“这人做不长的,最多五年。”人又皆不信,后来亦果符其言。友人应仲峰曾托人将其妻的照片带去,他一看就说:“这个女人是不会生小孩的。”说得一点不差,仲峰夫妇后来移居美国,至今尚膝下无儿。小友王度新曾寄照片去,他断言度新活不过三十六岁。度新有严重的哮喘病,后来与我们失去联系,不知中年以后病情能缓解否。但愿相士是信口开河,其言不验。

  大汉奸梁鸿志(众异)沉迷于相术,《汪辟疆文集》中有一篇《题梁鸿志〈爰居阁诗续〉卷首》,专记梁鸿志给黄濬(秋岳)和自己看相之事,照录如下:

  丁亥十月,瑞京以此册见贻,诵其《佳日》一篇,言外似有悔恨之意,然已晚矣。邓守瑕题黄秋岳近诗句云:“吾辈宁从人作贼,京曹几见尔登仙。”真谶语也。又程穆庵语余云:乙丙之间,众异游杭州,秋岳亦来。一日,集湖滨楼外楼,谈笑甚洽。众异忽熟视秋岳曰:“君定不免。”黄虽惊,然以为戏言,众异更申言者再,座客忽诘之曰:“君既精相法,曷自言其休咎乎?”梁对镜久之,叹曰:“我亦不免。”此抗战前一二年事,穆庵所亲见亲闻者。不谓逾年黄果以通敌死国法,又十一年而梁亦被极刑。姑布子卿之术果足征乎?亦异事也。

  梁之相黄与其自相,可谓神验。但黄、梁二人,如能洁身自好,想不会有杀身之祸。不过,个人也好,国家也好,其历史都不能假设。时间的道路与空间的道路不同,是不可能回过头来重走的。

  清周慕桥所绘《相面人》

  戴笠“摸骨相”

  前面曾经说起盲师算命之事,其实,瞎子也能看相,当然不是用目,而是用手和耳,载籍称“揣骨听声”,而俗即称“摸骨相”。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云:

  嘉庆戊午五月,余扈从滦阳,将行之前,赵鹿泉前辈云:有瞽者郝生,主彭芸楣参知家,以揣骨游士大夫间,语多奇险;唯揣胡祭酒长龄,知其四品,不知其状元耳。在江湖术士中,其艺差精。郝自称河间人,余询乡里无知者,殆久游于外欤?郝又称其师乃一僧,操术弥高,与人接一两言,即知其官禄。久住深山,立意不出,其事太神,则余不敢信矣。案相人之法,见于《左传》其书,《汉志》亦著录,唯太素脉、揣骨二家,前古未闻。太素脉至北宋始出,其授受渊源,皆支离附会,依托显然。余于《四库全书总目》已详论之。揣骨亦莫明所自起,考《太平广记》一百三十六引《三国典略》称,北齐神武与刘贵、贾智等射猎,遇盲妪,遍扪诸人,云并富贵。及扪神武,云皆由此人,似此术南北朝已有。又《定命录》称,天宝十四载,陈阳县瞽者马生,捏赵自勤头骨,知其官禄。《刘公嘉话录》称,贞元末有相骨山人,瞽双目,人求相,以手扪之,必知贵贱。《剧谈录》称,开成中有龙复本者,无目,善听声揣骨。是此术至唐乃盛行也。流传既古,当有所受,故一知半解,往往或中,较太素脉稍有据耳。

  “摸骨相”之术,据我所知,至今日依然传承未绝。下面再谈几位摸骨相士吧。

  沈醉在《我所知道的戴笠》初刊稿(载《文史资料选辑》22期)上说,戴笠到摸骨相专家仇庆荣下榻的旅馆去摸骨,仇说他“似文非文,似武非武,而是文中带武、武里兼文的国家栋梁之才”。沈醉还在文中作了“魔术揭秘”:“仇的帮手们在他走进旅馆时早看出了他那十足的派头,……当轮到他的肘候,单从他谈话的神气,这个老闯江湖的术士,也就猜到一半,何况帮手们早已示意,所以在摸的吋候便极力恭维了他一番。”其实这事流传甚广,不仅只有沈醉一人知道。高镛先生就很清楚,但他并没说仇庆荣是凭广布耳目而能“奇中”的。令人觉得奇怪的是,仇瞎子能骗过“间谍王”及其手下的其他特务,却独独骗不过“独醒”的沈醉,而这“独醒”之人竟也不去向戴笠gaomi!

  后来《我所知道的戴笠》出了单行本,这段揭露戴笠迷信的文字却不见踪影了。想来在当时,即使“科普”了一番,仍有宣传迷信之嫌,所谓“防扩散材料”是也,所以干脆一删了事。难道是沈先生名醉而实不醉,能知时忌时宜吗?当然,这也可能是责任编辑怕担责任而为之,那就未免错怪、错赞沈醉先生了。

  仇庆荣很有钱,娶有四妻,眼虽瞎,还能以手摸牌为雀战。秉珍告诉我,仇到上海来,住东方饭店。一日,郭德洁来摸骨,仇一摸说:“风头很健,可惜是个小老婆!”据说缘此为李宗仁驱逐出沪,不知确否?据胡钟京馆老见告,郭原是李宗仁夫人的陪嫁丫头,李曾请胡教她英语和跳舞。李所最信任的文人有二,一为写《清代通史》的萧一山,一即钟京馆老。此事或人所未知,聊附笔及之。

  高镛先生是相信“摸骨相”的,他还讲起四川摸骨盲师刘石瑜(音)的一件奇验之事。1946年,海军上校刘乃沂微服去摸骨。刘石瑜对他说:“赶快回去,你这是骷髅头,就要死了,危险啊危险!”刘乃沂听了大为不快,过了一个多月,又换上戎装,带了勤务兵二人同去。刘石瑜一摸就说:“这头我摸过的,是个骷髅头,怎么还不回去!”卫兵说:“这是刘主任,不要瞎说!” 刘石瑜说:“来的是谁,我都不管,都是客人。再说一遍吧:危险啊危险!” 刘乃沂时任华北区海军专员办公处平津分处主任,在津负责接收敌产工作。大约第二次摸骨后只过了不到一周吧,就因中饱私囊事锒铛入狱。以贪污数量之巨,翌年初即被蒋介石下令枪决。又小友王晓报说,其父在的同事某人去摸骨,盲师说他在某一年,不死也要脱几层皮。结果正是在那一年,其人押运钞票由重庆至长沙,飞机一着陆就起火燃烧。命是保住了,但伤势严重,住院甚久,出院后看破红尘,出家做了和尚。

  最后谈一位是我亲身遇到的“摸骨”盲师。大约在我十五岁那年,我的衢州大姑母家亲戚正在聚会,听到屋外有瞎子敲铃的声音,就开门叫了进来。来的是一位女盲师,不是算命,而是“摸骨相”的。她摸了我的大姑母,就说:“你是填房。”说得一点不错。摸我的小姑母,说:“你一个老公三个人分,你一坐坐在中央心。”大家听了都不禁笑了起來。小姑母就是罗诚的母亲,小姑父罗家淦前妻去世,娶了小姑母后又娶了一妾。接下去又摸了几位亲戚,有的说是偏房,有的说夫妻名存实亡,都丝毫不差。1949年,我三十岁,在衢州师范代课,想起这件事,也想找这位女盲师一叩休咎。但盲师已老,不再穿街走巷了,百计打听才找到她家。盲师摸了我左手的手纹,再顺着手臂摸上去,一直摸到肩膀,再摸右手手纹,并不摸头。原来她摸的不是骨,而是手纹。如果是“亮子”,那就是看手相了。摸毕,她说:“你老子已经死了。”我说:“没有呀!”“你骗我。”“我来请教你的,骗你干什么?”她再摸了一下,说:“没死也在床上爬不起来了。”的确,家父那时正缠绵床榻,过了一年就去世了。再问前程,她说:“你别见气呢,你三十八岁要死的。”我说:“我只能活这点年纪呀?”“没办法的,摸出来就是这样,活得下去,是你修来的。”三十八岁那年正是1957年,我被罗织打成“右派”,从此又是批斗、又是开除公职、又是监督劳动的,一家八口全堕僇民之籍,饱受欺凌。虽不至于化为异物,也可谓九死一生了。我觉得这位盲师只是在时间和程度上有所偏差,祸福的端倪,还是有所窥见的。

  人的形体与命运之间有无关联,至今还是一个充满争议的问题。但形体与疾病之间的联系已逐步得到科学界的认可了。《东方早报》今年10月12日屠俊先生《身体部位的尺寸暗示健康》一文披露了当前国际上的一些发现:如大腿太细者易患心脏病;小耳朵人易患湿疹、肾病;睾丸小者比大者更顾孩子;腰细臀大的女性记忆力差;无名指长者易患前列腺癌,短者易患心肌梗死;食指较长者则易患抑郁症。如此等等,颇足引人兴味。研究者是通过大量的调查和统计得出这些结论的。我想,若有人将人的形体与其命运的关系用同样的科学方法作一全面深入的研究,不论其结论最终是肯定还是否定,都可以破国人千古之惑,因而是富于哲学意义和现实意义的。我期待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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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相奇书

林行止  发表于东方早报 2013-11-24 08:50

  笔者曾用相当篇幅介绍过三位“不冒大风险稳健发财”的股市投资常胜将军——巴鲁克(B. Baruch,1870-1965)、格雷厄姆(B. Graham,1894-..

  笔者曾用相当篇幅介绍过三位“不冒大风险稳健发财”的股市投资常胜将军——巴鲁克(B. Baruch,1870-1965)、格雷厄姆(B. Graham,1894-1976)和林奇(Peter Lynch,1944- )。格雷厄姆是“股神”巴菲特(作者最初译之为包发达)的“师父”,是金融界人人皆知的名字;林奇为富达基金第一代经理人,成绩卓著,带动整个基金业,但他在积聚了三四亿美元个人财富的壮年便“金盆洗手”(当义工去也),八零后知之者已不多;至于有“华尔街政治家”别称的巴鲁克这个名字,涉猎投资学和华尔街发展史的人肯定不会陌生,年轻一辈知其人其事的,则恐如凤毛麟角。笔者今天说巴鲁克,“别有用心”。

  巴鲁克是著名的政治投资者(Political Investor),他们(主要包括老肯尼迪)作出政治性捐款,“培养”政客,把他们抬进议会捧上政府要职,以达致本身不必参与实际政治而有政经利益的收获(这类“政治投资者”香港有的是)。巴鲁克是佼佼者,多位总统视他为挚友,委以地位超然的公职,而他在确立华尔街股市“诚实无欺”和“公平炒卖”上的确作出重大贡献。

  巴鲁克生于中产专业家庭,父亲为颇负时誉的医生,他本来有意承继父业,可是中学毕业后对此突失兴趣。有趣的是,他之投身华尔街当经纪做炒家,据格兰德(J. Grant)在1983年初版的《巴鲁克传奇》(B. M. Baruch: The Adventures of a Wall Street Legend)透露,竟然是听信“相命”先生之言。在十九世纪末期,骨相(相骨或摸骨)学(Phrenology)在纽约大行其道,江湖术士从摸头骨判断顾客的凶吉及前程,大概有过若干臆测屡中的例子,遂颇受时人欢迎。术士摸过巴鲁克头骨后,说他虽然会做个成功的医生,但入政界或金融界更有前途!就这样,巴鲁克在母亲的鼓励下投身华尔街。

  美国竟然有“相骨术”!笔者记起浏览杂书时曾见东汉王充的《论衡》有《骨相篇》,未知东西“心理哲学”(Mental Philosophy;此间不少相士术士风水师自称“哲学家”,似应加上“心理”或“精神”于其上才不会冒犯“哲学”)可有互补短长处,遂四处访书,写信问二手书商,约十年前终由芝加哥一旧书店觅得威尔斯(S. R. Wells)于1860年出版的《如何看相——为学生和考官而写的配有描述性图表的新版骨相面相插图手册》(How to Read Character: A New Illustrated Handbook of Phrenology and Physiognomy for Students and Examiners with A Descriptive Chart;书名啰里啰嗦,是十九世纪前的常规)。这本书今年再刷,由专出冷门书(Forgotten Books)的出版社重印(笔者购辜鸿铭的两本英文著作时发现),惟非重排,只是影印旧书,因此字迹模糊,版权页的细字几不可辨认,且书名与原名略有出入。本书开宗明义指出“骨相”主要指头颅,“骨相术士”并不认为此术是科学,而且作为一门可完全信赖的“相术”,离完美之途尚远!这与我国同类著作的言之凿凿、大吹大擂相比,大异其趣,亦可见“东西文化”之不同。

  本书的最大特点是,用为示范作用的骷髅头细分为四十多个部分,算得上十分精密,由于头部大小及形状参差,且与指纹一样,人的头骨亦人人不同,进而人的贤不肖及愚鲁聪慧亦大相迳庭;所以如此,皆因头型不同脑髓的形成有异,因此不同头型意味着性格与成就大有分别。这种解释“有根有据”,颇可取信,问题是如何才能把它“规范化”?无论如何,除了图解不同部位不同作用反映了“头主”的性格和品性外,还附有多位西方知名人士如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法国哲学家孔德、英国大儒米尔、法国小说家大仲马及一众在美国内战有赫赫战功的将军以至政客的头相并加以分析;而头型面相有马、鹿、斗牛狗等等之分,这与我国“固有文化”确有雷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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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相书这类通俗日用类书的研究,确实蛮有意思。
大王派我来巡山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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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4# 的帖子

这类话题本来是民俗学研究的“题中应有之意”,如今咱们不谈或谈得甚少,倒成了上海书评的一个主线,确实有意思。
说实在的,相术不是那么简单,品三大人有发言权,吼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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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国家宣扬马克思主义,相术很容易和迷信联系在一起,一般人都不敢触碰,只能不谈或少谈。相术的学问博大精深,值得慢慢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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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有不少科学知识埋藏在民间,若此骨相学与若干灵验之单方及针灸皆是也。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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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放牛班的课堂 于 2013-12-28 00:51 发表
这类话题本来是民俗学研究的“题中应有之意”,如今咱们不谈或谈得甚少,倒成了上海书评的一个主线,确实有意思。
说实在的,相术不是那么简单,品三大人有发言权,吼吼。。。
民俗学者一研究相术,就很容易陷进去,变成一个有神论者。
俺老师叶春生先生即是。

俺从叶师学艺十数年,学得风术堪舆术若干,
相术则不敢言。

年前叶涛兄从台湾带回唐蕙韵女史之《中国风水故事学研究》,很有意思,但愿能促成在大陆的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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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施爱东 于 2013-12-29 11:22 发表

民俗学者一研究相术,就很容易陷进去,变成一个有神论者。
俺老师叶春生先生即是。

俺从叶师学艺十数年,学得风术堪舆术若干,
相术则不敢言。

年前叶涛兄从台湾带回唐蕙韵女史之《中国风水故事学研究》, ...
很是期待《中国风水故事学研究》的出版

[ 本帖最后由 zjhong1978 于 2013-12-29 21:17 编辑 ]
流光不觉,青春荏苒,理想尚能饭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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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南池子 于 2013-12-28 00:37 发表
对相书这类通俗日用类书的研究,确实蛮有意思。
我有一挚友跟台湾黄一农先生学通书研究,其研究成果很有意思。
流光不觉,青春荏苒,理想尚能饭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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