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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边缘人 于 2014-12-4 14:11 发表
不敢说“研究”,小可在2002年第4期的《民俗研究》上发表了一篇《一块文化“飞地”》短文,是为燕达和高嵩著《六百年屯堡》一书写的序言;
《六百年屯堡》序
刘锡诚
20世纪80年代中叶,我国思想界陆续冲破一些禁区和摆脱“左”的樊篱,各地开始大量发掘和公布了许多过去不敢问津的民间文化遗存,包括常被误解为封建迷信的民间宗教和巫术巫蛊等文化现象。1983年,周扬先生生前曾把这次思想解放,称为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第三次思想解放运动加以论述。正是在这次思想解放运动开始不久,贵州的文化界人士就把安顺地区的军傩——地戏介绍到了全国,从而使我们知道,在那里的乡野民间,至今还保存着五六百年前明代初年朱家王朝以“调北征南”和戍边名义由原居地安徽等地派去的皇家军队的后裔,他们的文化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被保存下来。80年代末,台湾清华大学教授、人类学和民俗学家王秋桂先生主持启动一个庞大的“中国地方戏与仪式研究”计划,安顺地区的军傩——地戏也被列入其中,因而在当地对傩文化进行了相当广泛的调查。课题完成后,秋桂向我们赠送了他本人与当地文化研究者沈福馨两人合作编著的《贵州安顺地戏调查报告集》(民俗曲艺丛书,财团法人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4年出版)一书,从而使我们有了更多的材料,对军傩——地戏也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与以往专事地戏调查的朋友们所做的不同,燕达和高嵩这两位年轻的学人,选择了另外的一个角度,即人类学和民俗学的角度,在安顺的一些典型的汉军遗民村落进行了系统的田野调查,他们着眼于那里的明代汉族遗民及其全部文化遗存。他们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以亦图亦文的叙事方式,撰写了一本包括遗民们的世系、语言、地名、礼俗、信仰、建筑、地戏、衣饰、商贾、工艺、节日民俗等方面内容的专著,并以《明王朝纪事——屯堡:过去的汉族》为题,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第5期上发表了部分章节。这种以田野调查和实证的方法,在一个特定的地区获取的人类学、民俗学资料,对于研究几百年来文化的变迁,特别是地理环境与人文条件、民族心理和民族精神对文化的交融与抗拒、移动和变异所发生的作用,有着重要的意义,而这样的文化传播和传承,在传统的人文学术界是压根儿被忽视的。因此,这方面的任何成绩,都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与新文化建设的新贡献。
历史上的移民问题,尤其是遗民问题,所在多有,这方面的研究已经引起注意了。而从文化学上对由于遗民而形成的文化“飞地”问题、由于战乱兵祸或自然灾害或民族迁徙而导致的文化断裂问题等,却至今没有引起学术界应有的关注。如今几近泛滥的传统国学和新国学研究,对这样的问题,要么是根本没有兴趣,要么是根本不懂。而这样的研究,对于中国文化的整合与继承、对于解开中华文化的许多谜团,自然是非常有益的。以安顺明代遗民而论,除了史籍和方志上的记载而外,几乎看不到任何生动翔实的资料。清·谷应泰撰《明史纪事本末》卷十二:“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秋九月壬午,命颖川侯傅友德为征南将军,永昌侯蓝玉、西平侯沐英为副将军,率征云南。”这支征伐云南的30万大军途经贵州,就以安顺为屯军之地,其家属(家口)也随之发至此地,设立屯堡。据《安顺府志》卷十五“风俗”载:“屯军堡子,皆奉洪武调北征南……领十二屯操屯军安插之类,散处屯堡各乡。”这些来自安徽等地的内地汉族军人及其家属在安顺的一些地方落地生根,他们不仅在居住上自成体系(被称为屯堡人),而且带来了和坚守着他们的文化及其传统,如在狗场屯和鸡场屯建立了自己的家堂(家庙)汪公庙;他们尊奉着老家凤阳的传统礼俗,坚守着自己的神灵信仰,如大王菩萨、关帝圣君、杨泗将军、葛公大王、城隍、文昌、土地、田祖、厉坛、龙王、傩神、马王、牛王、五显、东岳、川主、华光、观音、灵官、鲁班、水星、祖芝、黑神、财神等;他们保存着并续写着族谱家谱,以追念自己的祖先和教导子孙不忘自己的来历;他们坚守着明代以来的建筑风格和衣着服饰,只要见到穿着蓝色大襟镶边衣服的妇女,不用着意介绍就知道是自己的族人;他们还顽强地把祖先创制的传说、音乐、戏剧、手艺、雕像等文化保存和传承下来……对他们中的每一个家族、家庭和担负着传承重任的男子来说,把祖上创制的文化传承下去,以至永远,是最为重要的事情。我们在燕达和高嵩的书里,感触到了在这块文化“飞地”上,这些明代内地遗民为保存民族和家族的传统而作的艰苦卓绝的努力和卓越成就。
当下的中国学界,欧风美雨似呈不挡之势,几乎所有的理论构架和原理,都要靠贩夫走卒们长途贩运。好在如今有了超音速飞机,有了国际互连网,不必再用驴马驮骆驼载了,也不必再乘槎飘洋过海,费那样大的劲了,一夜之间就能把西方媒体上的新玩意儿搬运过来。当然贩夫走卒们的任务,就是贩运,对他们的贩运不能多所责怪。所以责有烦言,是因为那些“言必称美国”(不再言必称希腊了)的学者,他们对中国人自己的传统不懂不学不继承不发扬,只靠舶来洋货过日子,既“食古不化”,也“食洋不化”,甚至闹出了不少笑话。本书作者反其道而行之,到民间去,以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记录和拍摄的安顺地区某些屯堡人的现存活态文化资料,证实了我们的古代先哲提出的一条重要的文化发展规律:“礼失,求诸于野。”在今天还是管用的。安顺屯堡人的老家安徽凤阳、江南一带,五六百年前的那些文化形态和文化面貌,在历史的沧桑中已经发生了巨变,许许多多民俗事象已风流云散,被历史的烟尘吞没殆尽了,可是在关山阻隔、交通封闭、信息欠畅、文化交融较为缓慢的安顺地区,他们的文化却保留了下来,成为文化上的“化石”,真可谓幸哉幸哉!
他们的书就要付梓,要我为其写序。尽管我没有到过名扬四海的安顺,更没有亲身考察过那里的遗民及其文化形态,但我对他们所做的事情十分感到兴趣,所以也就不揣浅薄,提笔写了上面的一通言论,权当序言。至于其中的观点能否成立,有多少谬误,就请读者和方家不吝批评指教了。(此文系为《六百年屯堡——明王朝纪事》所作的序言)
2002年6月27日写于北京寓所
燕达、高嵩著文、高冰摄影《六百年屯堡——明王朝遗民纪事》,贵州人民出版社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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