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张晖
羊城晚报记者 何晶
3月15日下午4时26分,杰出青年学者张晖因患急性白血病,在北京大学人民医院辞世,年仅36岁。 他遽然离世的消息,让众多同辈学人唏嘘垂泪。
张晖爱读书,好古典文学,高一下半学期始沉迷《红楼梦》,开始研读钱锺书的《谈艺录》和《管锥编》。书评人维舟和张晖相识已有21年,1992年他们考入同一所高中,且前后桌,两人常一起贪婪地阅读课外书籍。那时的语文老师觉得张晖“有点奇怪”,语文成绩平平,但和别人不同,交来的周记有时像学术札记,而不是类似“记一件有意义的事”。到了高二下半学期,全班同学皆知张晖迷恋红学、钱学与古典诗词。高三时,维舟偶尔得到一本很旧的龙榆生著《唐宋词格律》,两人如获至宝,翻来覆去地看,即便在高考前夕,他们都没有停止填词。而这,也是张晖对龙榆生感兴趣的最初起源。
进入南京大学文科强化班后,张晖读书愈发不可收拾。暑假回家两周,老同学约他出去玩牌消遣,张晖也只说自己忙。大二那年,他花四百大元买下龙榆生主编的一套《词学季刊》,然后在给维舟的信中,越来越多地让他帮忙搜寻抄录龙榆生在厦大期间的文章资料,或又询问他新买的《陈寅恪诗集》中有无关于龙氏小五柳堂的史料,等等。1997年9月,张晖来函告知维舟:“近来搜罗龙榆生资料,其人投靠汪伪,又为一代巨匠,颇值研究,弟欲为撰一年谱。”除了搜罗资料,张晖也去拜访龙榆生之子龙厦材和龙氏门生,后更是得到了龙氏后人全副相托。
大三快结束时,张晖编撰的《龙榆生年谱》终于大致完工,寄给北京大学教授吴小如。与他多次通信的吴先生这才知道,原来这只是他大三的学年论文。吴小如对这部年谱的评价,让许多人知道了张晖的名字。2001年5月,《龙榆生先生年谱》由学林出版社出版,全书23万字,这是张晖学术研究的开端。
张晖在南京大学继续攻读完硕士后,赴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念博士,2006年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2008年成为台湾“中央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博士后。
近两年,张晖学术之路走得愈发稳健,学术成果尤其多。用同事张剑的话说:“张晖正处于学术的爆发期和成熟期,且格局、视野与时人迥然不同,上天哪怕再给他十年时间,相信他都会为学术界奉献出具有范式意义的著作。”除了诸多已问世的著作,同事和朋友在整理张晖的遗著时,发现他还有两部未刊稿《易代之悲:钱澄之及其诗》和《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两部即将由三联书店出版的《忍寒庐学记》、《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文集》,以及两部尚未完成的遗稿。
勤奋刻苦,纵心典籍,这是张晖给同事留下的最深印象。
由于都对近代文学感兴趣,同事杨早和张晖会不时聊聊学术,只有在这个时候,张晖才会神采飞扬。杨早眼中的张晖性格内向,不喜打搅他人,更不爱八卦,平日里除了做学问,似乎就没有其他的兴趣爱好。去年底,中国社科院开年会,晚上大家出去泡温泉、唱歌、玩“杀人”游戏,而张晖却在屋里和另一位同事谈了4个小时的学术问题。
大概前半年,张晖有过频繁的感冒、发烧,大家都以为只是小病;之前他也因眼底出血看过医生,但也以为只是用眼过度,多休息就好。细细回想起来,编辑部的同事们都后悔没有多长个心眼,没发现这半年来,张晖的话特别少,基本不怎么说自己的事,大家聚餐时也吃得不多。
张晖一门心思做学问,可也逃不过生活的重压。按照副研究员的职称,社科院每月发的工资不过3千多元,张晖是家中独子,年迈的父母亦均无工作,北京房价高企,经济压力可想而知。前阵子,张晖父母从上海来北京,小房子住不下一家几口,张晖忙着换房搬家,中途还经历些许波折,甚是繁扰。家中孩子才两岁,常常得哄完孩子睡觉,他才能坐在书桌前开始自己的研究。或许,正是这种劳累、焦虑和压力压倒了他。主治医生说,急性白血病和过度劳累有着密切关联。
“张晖之痛,是所有年轻学者的痛”,同事施爱东说。年轻学者,上有老,下有少,待遇低,压力大。按张晖的学术成果,若在普通高校,完全可评教授,然社科院每年的职称名额极为有限,从进社科院到成为副研究员,张晖花了6年时间。而职称不仅决定着工资,也对申报国家课题有影响,甚至高校请其上课都有困难……他的另一位同事则表示,张晖感受到的应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压力,这些影响还在其次,应是来自精神层面的肯定、荣誉获得之难,以及在整个学术体系晋升的困难让张晖焦灼不已。
亲朋戚友至今仍然希望噩梦般的3月15日能被一只手抹去,希望抹去这一天,张晖就不会被病魔给带走。14日下午,张晖因皮下出血到北京市海淀医院就诊,验血报告出来后,医院建议他转到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当时他还能自如活动,可到了傍晚,正在医院等待检验结果的张晖开始吐血、昏迷。第二天上午,杨早等同事赶到医院时,医生在会诊后已经放弃了治疗。
英年早逝,遽归道山。中山大学教授吴承学刚看到张晖发来的拟参加今年10月第四届中国文体学国际研讨会回执,论文题目是:《死亡的诗学:南明绝笔诗初探》。“这是他最后想写的文字!令人扼腕,令人感慨!这难道就是诗谶吗?痛哉!”
3月的北京下起了雪,19日上午10时,张晖遗体告别仪式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为了这场告别的相聚,朋友们从各地赶来。
他们怀念曾经的“老灰”,怀念他那“孩童般纯净的眼神,有声有色、有光有影的赤子之心”。在《中国“诗史”传统》一书的责编曾诚眼里,老灰读书写作像个老先生,饮食口味却“幼齿”得很,酷嗜甜品。在香港清水湾的陋室,老灰和同学、朋友一人一口冰皮月饼,老灰说:“好吃得快要哭了!”翻来覆去追思着老灰的老友,想到这里却是真的哭了,“布衣青衫、温良诙谐的形象宛在眼前”。他们念叨着老灰爱吃的这些往事,“常常是眼角噙泪嘴边却又笑了起来”。
张晖走了,留下两岁的孩子、失独双亲、受到巨大打击的妻子,以及买房欠下的房贷和借款。眼下,大家想为他的家人做点事,为其幼子设立教育捐款,在张晖曾经求学的南京、香港、台湾三地以及北京,他的朋友和同事都忙碌了起来。(何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