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阳台》 听陈佩斯聊喜剧去时间:2012年02月29日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郑荣建
“错”在喜剧中十分重要。这是喜剧创作遵循的一个法则,“错”即“错位”,从而引起误会。
在我们多年的创作实践中,我们常常用误会法,但用错位法的却不多。
在我们的喜剧创作中,常常用到各种各样的方法,但由于没有很好地细化、标准化,没有很好地总结,可能并不为人所熟知。
我们的表演有物质的、科学的规律可循,可我们常常把这些艺术行为归为意识形态,有意无意地把它当成不可捉摸的东西,从而造成了在理论与实践上不科学的思想方法。
在国家大剧院经典艺术讲堂上,陈佩斯与观众聊喜剧 高尚 摄
对喜剧,陈佩斯有话要说——
在舞台喜剧《阳台》中,陈佩斯是编剧、导演和剧中的小包工头“老穆”。“阳台”是一个感受阳光的地方,风和日丽,可以吹吹风,看看景。但生活是丰富的,“阳台”同样也晾衣服,支起“万国旗”,甚至是跳楼的好去处,绝顶临风,万众瞩目。“老穆”就跳下去了,被一群穷哥们讨薪逼得跳下去了。这是一个现实,不过万幸的是“老穆”没死,而是顺着广告条幅溜进了一个住户家里。喜剧就此开锣。
在经历了两年的封箱之后,由陈佩斯编、导、演的舞台喜剧《阳台》于2月29日登上了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作为陈佩斯经过多年喜剧表演实践后执笔创作的处女作,该剧曾历经4年十易其稿,拿他的话说:“这次复排就是恢复,无论表演还是剧本结构都没有变化,因为这个戏已经稳固到了结实的程度。”自2004年以川语版在重庆首演以来,至今《阳台》已在全国巡演超过200场。该剧涉及农民工讨薪、包二奶、职权腐败等话题,折射出了陈佩斯对此类社会热点的关注。矛盾是戏的关键,但对喜剧,陈佩斯更有话要说——
《阳台》这个故事,基本就是由一个大的误会产生的。但这个误会是怎么形成的呢?是由计谋引起的,由计谋喜剧叠加误会法则。由于错位产生的叠加,喜剧效果就加倍了。
“《阳台》一开场就是民工讨薪,‘我’在里边是一个小包工头。不是‘我’不给钱,是‘我’也被人欠了钱,一欠就是两年。为什么?你不是这个城市的正常居民啊,你没有签订合同的资格啊。那好吧,你不给钱,那你从这个阳台上跳下去吧。‘我’被逼无奈,只好往下跳,沿着广告的条幅,出溜下去了,结果窜到下面一层楼的住户家里去了,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事、带走了一些不该带走的东西,而这些东西,都是‘要命’的东西,冲突一下子起来了。这里边有很多矛盾,要把它们做成一部喜剧、让观众从开场笑到最后,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有矛盾就有冲突,有冲突就有行动,沿着人物的一系列行动和反应,形成若干行为线,我们的喜剧就产生了。”陈佩斯说,“这就是我们的《阳台》。”
陈佩斯表示:“我们知道,‘错’在喜剧中十分重要。这是喜剧创作遵循的一个法则,始见于明末清初的戏剧理论家李渔。‘错’即‘错位’,从而引起误会。《阳台》这个故事,基本就是由一个大的误会产生的。但这个误会是怎么形成的呢?是由计谋引起的,由计谋喜剧叠加误会法则。在我们多年的创作实践中,很多很多作品都用过这样的方法。这是经验,也是基本规律。我们常常用误会法,但用错位法的却不多。比如《警察与小偷》,小偷装扮警察,这就是一种角色的错位;这种错位,又引起真警察的误会,以为这个警察是自己的同行,从而用不匹配的‘错’话跟小偷产生对白。这样的话,喜剧就由错位叠加了误会。在《阳台》中,同样是误会法,由于错位产生的叠加,喜剧效果就加倍了。”
喜剧的内动力是什么?是悲情。由于差势,由于演员表演的放大,观众看到了许多平时没注意到的东西,从而撞击了内心的情感和判断。“差势”是核心,“悲情”就是核心中的核心。
陈佩斯认为:“在我们的喜剧创作中,常常用到各种各样的方法,但由于没有很好地细化、标准化,没有很好地总结,可能并不为人所熟知。比如莫里哀的喜剧,常常有这样的情节,就是给角色戴绿帽子。这其实是喜剧创作中的另一种方法,叫做‘失去交配权’。这是一个大的喜剧概念,蕴藏着非常深的社会内涵。在我们观察的动物群体里,失去交配权就意味着地位降低,意味着竞争失败、要被逐出群体。这就形成了一种喜剧的语境。在这里,我们发现了一个喜剧最根本、最核心的问题,是什么呢?就是差势。所有的喜剧,归根到底都落到了这两个字上。这两个字,可以概括所有的喜剧手段、所有喜剧的构成、所有人物的行动线。在《阳台》里,我们也利用了差势。现在回过头来看,在我过去20多年的喜剧创作中,每一部作品都跟差势有关。无论是计谋喜剧,还是误会法,都会有角色行动的失败。对剧中角色来说,就形成了‘被俯视’,形成了差势,也构成了观众和舞台角色的相互关系。差势其实是一种动能,你的故事核心越结实,差势的效果就越强烈,从而形成一种人物行为的内动力。”
“我们常常问,喜剧的内动力是什么?是悲情。”陈佩斯自问自答,“由于差势,由于演员表演的放大,观众看到了许多平时没注意到的东西,从而撞击了内心的情感和判断。‘差势’是核心,‘悲情’就是核心中的核心。在《阳台》中,观众知道钱是谁拿走的,台上的角色不知道,所以他误会了别人,去央求别人。从观众的立场看,他在做着蠢事、傻事;对他个人来说,则是一种悲情。因为他丢的是3000多万元,找不回来不说掉脑袋,起码要坐牢。这样看来,差势和悲情,形成了一个事物的两面,它们缺一不可。”
每个演员都是非常脆弱的,他必须找到内心的支撑才能继续演下去。也就是说,演员要在表演中准确地找到自己的差势位置,才能产生喜剧的动能。但是,差势或者说悲情是怎么形成的呢?
“一个喜剧演员,在他走上舞台、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一定是有差势存在的。比方说,这几年火起来的小沈阳,他上台时必定会先找到差势,否则就找不到感觉。当他捏上娘娘腔、穿上苏格兰裙子、男不男女不女的时候,每个人、每个性别的都可以歧视他。为什么赵本山每次上台都要戴着那顶帽子呢?那帽子叫‘列宁帽’,是政治家的帽子。可他扮演的角色是农民,一个农民戴着政治家的帽子,这本身就是一种反讽。在那个时代,所有人都是‘列宁’,都追寻偶像,都是‘政治家’,所以都戴‘列宁帽’。但现在看来,这恰恰代表了一种过时的、落伍的形象或心态。没有了这顶帽子,演员在台上就找不到表演的支撑点。每个演员都是非常脆弱的,他必须找到内心的支撑才能继续演下去。也就是说,演员要在表演中准确地找到自己的差势位置,才能产生喜剧的动能。”陈佩斯还拿自己举例道:“在我头发还好的时候,我就剃了一个光头。在上世纪80年代前后,光头是很少见的。人们看到光头,第一感觉就是‘你是从牢里出来的’,要么就是咱北京胡同里的老大爷或者某些浑不吝的人才剃光头。它象征着‘文化水平不高,您看着办吧’,‘他都落到这个地步了,您看着办吧’,你还能拿他怎样?这里有差势,也有悲情。但是,他想怎么捉弄你可就怎么捉弄你。这样,喜剧就产生了。”
我觉得,在我们喜剧界基本上没有自己的喜剧理论。这是一个空白。空白到了只能去用国外一些艺术理论家的话语,我们没有话语权了。为什么?因为我们出现了断代。
陈佩斯还谈到:“有一个现象,我们对计谋喜剧的认识很有意思。在计谋喜剧里,最典型的是莫里哀和莎士比亚。莫里哀的计谋喜剧有很多,但我们对莎士比亚计谋喜剧的认识却还不够充分。比如《哈姆雷特》,主人公哈姆雷特算计他的叔父、母亲,他的叔父、母亲又算计他,相互之间存在着致命的威胁。这时问题出来了,问题是什么呢?哈姆雷特眼高手低。他胆大、心大、能耐小,用北京话说,他 ,在关键时刻的临门一脚,他腿软了。其实这个戏是一部喜剧,在最初演出时是把它当喜剧来演出的,体现了资本主义上升时期对君权和贵族统治的无情嘲弄和鞭挞。有一条线索,哈姆雷特从一开始就请挪威的军队来攻打自己的国家丹麦;注意细节的读者会发现,剧本中出现老国王鬼魂的时候,当时有两名士兵,但跟鬼魂对话的始终只有一个人,然后他回来告诉大家宫廷里的谋杀内幕。为什么就一个人?这背后是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蓦然发现,这是一个喜剧,一个经典的计谋喜剧。只是到了后来,我们才把它当做悲剧来读。
“这样的认识背后,说明我们的喜剧理论有问题。我觉得,在我们喜剧界,基本上没有自己的喜剧理论。这是一个空白。空白到了只能去用国外一些艺术理论家的话语,我们没有话语权了。为什么?因为我们出现了断代。”陈佩斯说,“我们说唐诗宋词元曲,说到杂剧。那么,元曲之前是什么呢?是杂剧院本,是参军戏。小品是喜剧短剧,它在唐代就有了,就是参军戏。它基本是喜剧的样式、喜剧的话题,是有人物的、装扮的,也就是说,它有喜剧的规模。角色不多,基本像是我们现在的化妆相声。再就是一些‘柳活’,就是以唱为主的。江苏有一位艺术理论家,写到一个元杂剧的原本,里边整段整段都是道白,它的语句、铺排,对话的样式,完全跟现在的相声一样,叫做‘双斗一’。我们常常认为,我们的相声是从口技发展而来的,但从这里可以看出,实际上它基本上还是从元杂剧发展而来的。而且,现在我们很少看到使口技活的人撂地演出,因此无法知道口技是如何向相声过渡的。我有机会看到一些口技演出,惊奇地发现,在他们入活的时候,不管是单口还是对口,他们要装扮成一只鸟、一只鸭子、一个人或者多个人,等等,这时候,他们的口风、语言的结构、铺排的方式,跟相声是一样的。近代以来,我们的许多相声表演者往往从表演口技转行而来,所以我们就认定为,相声的技艺是从口技传承而来的。其实不是的,应该说,是我们的相声表演者从其他的艺术门类学了很多东西,成就了相声现在的样式,但其源头还更早。因为,从《水浒传》《金瓶梅》以及‘三言二拍’中,从里边的铺排、对白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喜剧式的‘表演’。再比如《永乐大典戏文三种》里,有一个本子叫《张协状元》,里边不仅有插科打诨,后半部分宰相王德用嫁女,主人公不娶,王德用要报复,于是剧情马上就进入到了一种‘计谋喜剧’的情境。”
为什么会出现喜剧理论的断代呢?
为什么会出现喜剧理论的断代?陈佩斯的分析是:“原因是多方面的。20多年来,我不断在实践中想这个问题。我们找到了误会法则、找到了计谋喜剧、找到了差势和悲情,它们反应了喜剧创作中的一般规律、基本规律,为什么我们没有很好地把握?或者有所感悟却不得不借助国外的喜剧理论来注解、不能回到我们的历史源头?在一个演出里,我们始终离不开视觉和听觉、离不开时间和空间、离不开表演者和观众。那么,我们的表演就一定有物质的、科学的规律可循。可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常常把这些发乎情理、有规律可循的艺术行为归为意识形态,有意无意地把它当成不可捉摸的东西,把它归结为灵感、天赋或其他的飘渺难以驾驭的东西,从而造成了在理论与实践上不科学的思想方法。从这个角度讲,《阳台》是一个多年实践的总结,也算是这些年来我对喜剧思考的一个学习成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