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一贯道,一声叹息!
曾經的一貫道,一聲歎息!
東井玉
提起一貫道,長我一輩的大陸人、臺灣人大都曾經聞聲色變,懶得動心、張唇了:
大陸民俗學界的老前輩、德高望重的劉先生,曾經與我等後輩,一同到訪臺灣的一貫道道堂,參加“近現代中國民間宗教結社”研討會。他親口說過,1950年代親眼見過東北老家當場“斬首示眾”一貫道道首的場面,主因是“勾結日本侵略者和國民黨反動派”,或者散佈“天安門石獅流淚,天下大亂”的謠言云云;
而臺灣玉山寶光聖堂文教基金會的王先生,也談及父親王壽老前人早年被抓之後,身體某部竟然屢屢遭受當局電擊的慘劇,那時的藉口儘管不再是一貫(慣)的“通匪諜犯”,卻是十足的詭異——王公好龍,想做皇帝的美夢。
論及彼時審判者的話語正義,大多有“五四”以來各自堅持的“主義”或“主意”,大多是反傳統的“西來祖師意”。倘若說前者源於工農階層的“反帝反資”的民粹性的話,後者則是“官資者”(官僚資產階級)假借“反封建反迷信”以奉“共和”的正朔了。
年過七旬有半的劉先生與我輕輕談論往事時,嘴角一直是透著淡定而優雅的微笑;而早過耳順之年的王先生,也是帶著一幅“Fair Play”應該實行的坦然的表情。
當然,如今臺灣或海外一貫道各組線的道堂,早已經建得金碧輝煌了。
鍍一鍍兩塊的段子
海峽兩岸的一貫道既然如此“精怪邪門”兒,早年自然也一貫地成為大家調侃鬥樂的對象。用魯迅的橫眉冷話說,啊哈,面對“假洋鬼子”的革新得意,這便是阿Q的一貫精神勝利法了。和尚摸得,我阿Q摸不得?
其實,臺灣本地人早期的一貫道段子,終究還是食可色、吃可飽一類的實在的笑話,比如“男女半靡搗陣”、“淨吃鴨蛋”、“裸體共修”云云,尚不脫夫子孔孟的“食色,性也”,但終究沒有內地人的辛辣冷諷來得鑽心刺骨。
至今大陸最有名的段子,便是相聲大師侯寶林、郭啟儒的經典對白《一貫道》,乃侯先生用事實來“證明相聲是可以為新中國服務的”,並非誨淫誨盜的北平玩意。我們不妨摘錄一二:
甲(侯寶林):過去有個“一貫道”啊。
乙(郭啟儒):知道啊。
甲:就這玩藝兒,反動會道門兒。
乙:反動會道門兒?
甲:專門欺騙家庭婦女、老太太。
乙:哎,全受他們的害。
甲:我們街坊有個王大娘,就信這“一貫道”,虔心!讓他們給迷惑住了。她入道以後,滿世界引誘別人入道。
乙:引誘?這不叫引誘,據說那叫“度人”。
甲:度人哪,也不白度,度一個兩塊。
乙:哦,兩塊。
甲:您看這買賣也不錯了,“鍍”一“鍍”就兩塊。
乙:兩塊。
甲:這要電焊得多少錢哪?
乙:這兒拾掇鐵管子呢?
……….
甲:“說相聲的,淨說神仙哪,神仙都給你們記上帳啦!明兒你們死後啊,下十八層地獄,受罪去呀!”
乙:那……這怎麼辦呢?
甲:那我說:“說了這麼些年啦!”
乙:說的是啊。
甲:“那有什麼法子呀?”“我告訴你呀,我救你吧。最好啊,入我們這個‘一貫道’,能把過去的罪惡洗刷乾淨了。明兒死後能升天堂,到極樂世界去,就好嘍!”
乙:怎麼樣啊?
……….
甲:“弟子王張氏,今度到東聖神州、亞細亞州、河北省、北京市相聲演員侯寶林願入我道,今後度人倘有反悔,化為膿血而亡。”
乙:哎!你怎麼起這麼重的誓啊?
甲:我沒言語,全是她給說的呀!
乙:你說這倒楣不倒楣。
……….
侯先生是民間文藝大師,“寫段子”乃出於那個大變動時代的內心真誠和肝腦塗地,乃為了“自行教化”和“靈魂深處的革命”,就像詩人胡風頌揚“偉大領袖”的名句那樣讓人驚泣鬼神——“時間開始了”!但最後居然是“反黨”的胡風先生的“時間停止了”。
改革開放新時代,時間就是生命、時間就是金錢,侯爺的段子已然是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自然有東“廝”效顰者,以繼承與保護云云。比若北京當下最有料的德雲社大佬——郭德剛,也反復地公演了一個笑段子——《跳大神》,還是一貫道電焊鍍鍍兩塊錢之類的老調重彈。不過,此兄卻沒有侯先生的善始善終,終於犯了“三俗”的冠心病——庸俗、低俗、媚俗,以致於被恨恨地“BJTV”(狽驚踢危)了下,在家讓“口德”歇息去了。
我偶爾會胡思亂想,早年臺灣的王壽老先生之所以被擇優進行“電阻”實驗,大抵也是有人偏聽偏信“鍍一鍍就兩塊”段子的緣故,以便於印證他的“歸根報母”、“感同心受”罷了;只是他雖為箇信中華文化或忠恕之道而無怨無悔,卻沒有時下內地“道長”李一的福大命大,可以童叟無欺,開關閉關,讓220V交流電暢通無阻。
然而,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至今台客、陸客的互動多了,倘若您有緣走過台南“南瀛十景”的寶光玉山聖堂,假若又盜聽過王老前人“舊聞”的林林總總,再來反觀“玉山”的根基依舊“寶光”,難免有人會覺得“無趣無味”極了――古今中華歷史的樣板戲,怎麼又是餘殃餘慶。只是,大家都去走馬“城春草木深”,又哪來郭德剛的再“跳大神”呢!
時勢總是自然而然的,是以天地不仁,以一貫道為芻狗。所謂的歷史輪回,何嘗不是“鍍一鍍兩塊”的嘿咻段子。人逗人完了,身逗身完了,心逗心完了,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嗔,有人癡,有人醉,有人醒,又怎麼著呢,該怎麼著還怎麼著吧。
依舊塗抹裝扮的實在
“德”先生胡適說過:“實在是我們自己改造過的實在。這個實在裡面含有無數人造的分子。實在是一個很服從的女孩子,她百依百順地由我們替她塗抹起來,裝扮起來。”
說實在,到了21世紀,我們“有閒人”對於這個一貫道被“塗抹裝扮”的實在,大抵也有著等看她完全卸妝的欲望吧。只是她的“本來面目”究竟如何,屬於橋流水不流式的現代公案,還是留給根基深厚的智者自參為好。
看客永遠喜歡看的,只是卸妝過程的緊張或焦心,羞澀或熱鬧罷了。可惜自由民主時代的最大悲哀,就是缺乏可以再治癆病的饅頭賣,否則沾上的脂粉氣說不定也是一劑充當發酵的良方,有人便因“搶救”而時得快活。
在沒有切瓦格納的時代,有關一貫道的“舊聞”,最多只能屬於前輩長老為了忘卻的社會記憶。偶爾掀起死水微瀾的聞風,早也不是什麼“血海深仇”或“通匪通諜”,反倒更多的是一堆滲著陳腐氣味的憐憫底情愫,因鬱積而得突然擴散,若無影的“薩斯”來了。
最近,有關海峽兩岸一貫道的平常故事,講得波瀾不驚的而又恨似長恨歌的,大抵就是雲南真實版的《肖申克的救贖》――歐樹,一個因精神失常而被連續關壓,或連續關壓而精神失常的一貫道親,57年(2010/6/27)後遣返故鄉,“他在自由世界的孤獨中等待死亡”。記者筆椽的欲圖,恐怕是一群吾等有閑看客的悲情和眼淚,他寫得如是的冷冷清清:
那個藍色旅行包裡,有一張紙上寫道:“夢緣:你說要來看我的嗎?我每天都在判(盼)忘你的到來,每次想到你,心都是那麼疼。你過得還好嗎?我真的好想你啊!你讓我疼的是撕心裂肺。二十幾年了,今天才明白想念的意思。想念會讓一個人情不自禁的流眼淚。” 不是歐樹的筆跡,但歐樹在後面寫上了自己的名字。旁邊是一塊淚(水)漬。我們想念給他聽,他輕輕搖頭,蒼蠅從他長滿老年斑的頭頂飛起。一切都是過眼雲煙。他現在是一名77歲的垂死老人,躺在家鄉和自由的邊緣,等待死神的敲門。
只是,看客早已經是五十年後的看客,我們的“有閑”並非用來滿眼淚花流的,何況“人生自古有情癡,此事不關風與月”。歐樹終於還是如預料中(2010/8/4)靜靜地死了。他在自由的空氣中迅速地氧化,人獄坐破,入土為安。像我,迅速地看完了,覺得如此想像愛情的故事,依舊是這樣的時遠時近,語言或言語早已無力了,因此也沒有任何的表情。
倒是有關歐樹的2006年減刑判決書的用辭,更充滿著半個世紀的喜劇性的冷色調,讓人不免苦笑於歷史的習慣失憶與一慣的失聰了。恐怕那位負責除罪的莊嚴的法官也不曉得,50年前一貫道曾經被“一灣淺淺的海峽”的兩邊,各自想像成什麼東西。所謂的“一貫道罪”竟然寫成了“一慣盜竊罪”,最後索性改成“一慣道罪”云云。說實在,莊嚴有時也是一種塗抹裝扮的實在的映現。人法天,天法道,事過境遷,何嘗不是因莊嚴而脫敏,因脫敏而莊嚴。一張紙撕開了,也依然是一張紙。
閒話至此,忽然想起了《等待戈多》的一段陳詞:“你幹嗎老是用你那混帳的時間來折磨我?這是十分卑鄙的。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有一天,難道這還不能滿足你的要求?有一天,任何一天。有一天,他成了啞巴,有一天我成了瞎子,有一天,我們會變成聾子,有一天我們誕生,有一天我們死去。同樣的一天,同樣的一秒鐘,難道還不能滿足你的要求?”
事實上,倘若你看慣了那一張張經歷了時代大變大痛之後的滄桑臉譜,那決非一慣的激憤和悲情,反而是用無情的皺紋,來劃刻有情的絲絲木訥。
“時間開始了”?
哲人云,木訥赤子心。
我相信,秉筆言及的劉先生,王先生,便是如此了。當冬天過去,春天來了,他們看見,放下;他們聽見,耳順;本天地立心,無間兩岸;訥於言而敏於行,依舊活得坦然、淡然、悠然。是故,彼於值此百年宏闊時代的政治文化變容,也就多少觀觀自在了。
…….
如今,臺灣或海外富麗堂皇的一貫道的道堂,我終於如風地走過、駐足了。
如今,內地北京的某某出版社,聽說向各社區免費發放了七萬份《百孝經》。
如今,據說山東等沿海的中學生代表,已經到臺灣共讀經典、共走狀元橋了。
如今,我在閩東一個漁家小村落,看見87歲的老媼朗朗地頌讀《弟子規》。
…….
我不知道,當一貫道的文化自信,開始濡染了全球80個國家與地區時,以弘揚儒家文化自居的她,將會是積極參與疏解兩岸“文化鄉愁”的一枚小小的郵票嗎?
…….
“時間開始了”??
而曾經的一貫道,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