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晚报对顾希佳的专访
宁波晚报“三江访谈”
宁波帮是中国近代最大、最有代表性的商帮
——著名民俗专家顾希佳访谈
本报记者 陈晓旻
人物名片:
顾希佳,1941年生,浙江嘉善人。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研究员。中国民俗学会理事、浙江省文化厅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委员、浙江省民间文艺家协会顾问。主要从事民俗学、民间文学和传统文化研究。迄今已发表学术论文96篇,出版各种著作43种,主持或参与国家级课题7项。其中《祭坛古歌与中国文化》获鲁迅文学艺术奖,《东南蚕桑文化》获杭州市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稻作文化与江南民俗》获首届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优秀成果二等奖(合作)。
2月7日,他应邀在宁波市图书馆“天一讲堂”做了《非遗视野下的宁波商贸习俗》的讲座。
记者:您认为中国的商帮中,商贸习俗最有典型意义的在宁波,为什么?它有什么明显特色呢?
顾希佳:历史上中国有名的商帮有宁波帮、山西帮、安徽帮、广东帮,其中做得最大的当数宁波帮。自古以来就有“无宁不成市”的说法,比如近代上海就是以宁波帮唱主角的,宁波人在近代上海经济发展史上创下了许多“第一”。宁波帮不仅历史悠久,经济实力雄厚,而且是惟一一个实现了集团性或群体性近现代化转型的商帮,是中国近代最大、最有代表性的商帮,对中国近现代社会产生了广泛深刻的影响。而且从地域角度来说宁波还仅仅是一个地区呢。
为什么能够取得这么辉煌的成绩?这种商贸习俗是怎么创立和延续下来的?如今对宁波帮的商贸习俗研究还太少,通常局限在经济史范畴的研究。而对于徽商的研究已经形成了“徽学”,对晋商也有了一定的研究,还产生了众多的文学和电视剧作品。所以目前急需发掘整理大量散落在民间的与“宁波帮”有关的文献资料与实物史料,收藏在全国各地的档案馆及图书馆中的大量与“宁波帮”相关的史料也急需整理汇编。这是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宝贵的精神财富。
宁波商业界前辈的行为规范有哪些?从习俗的角度可以归纳为集市、行商、坐商、行业公会习俗和行业信仰、行业秘密语和市声等方面。其实我对于宁波的商贸习俗也没有完整地做过田野调查。从目前我所了解的看来,最有特色的和最值得总结的是宁波的行业习俗,这在全国是率先做出榜样的。
从明朝后期,鄞县的药商在北京建立了“鄞县会馆”,这是宁波商人建立的最早的商业会馆。而在过去会馆主要是读书人建的。清初,慈溪的成衣商在北京建立了“浙慈会馆”,也是开创性的。最著名的是成立于上海的“四明公所”和“宁波旅沪同乡会”,参加和负责的都是宁波商人。
记者:能举例给我们讲述宁波的行业公会习俗吗?
顾希佳:比如“四明公所”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旅沪宁波商人和手工业者的行会组织。首先它的组织非常严密,有公信力的会长、理事等台柱子,所属的同乡同业组织有80个左右,这些同乡小团体组织都有自己的章程规则、选举理事,小事一般自己解决,大事则由四明公所来解决。
他们作为商人自治的团体,主要为了保护宁波同乡,有明确的“公约”,内容涉及生活、工作各个方面,包括生老病死、孩子读书、祭祀行业神等,据1928年的资料统计,成立于1911年的“宁波旅沪同乡会”短短几年就在上海创办了10所子弟小学。当时寓居上海的宁波人,多数还是生活贫寒的学徒工匠、负贩帮佣,要独自运送灵枢返乡十分困难,按中国人的传统和习俗,死者必须入土为安,有能力者更须叶落归根,将死者的灵枢运回家乡祖坟下葬。据1861年提供的资料表明:“四明公所义冢中埋有万余具宁波同乡棺椁”。
当然还有对于行业的保护和要求,比如公约中规定必须诚信,不得欺诈,对于价格、选址等都有要求,甚至规定同一条街上一定要隔10个以上的店铺才能开同类的店等。
更重要的,这些同乡公所会馆已经不是建筑物本身,而是乡情亲情的代表。无论关系亲疏、贫富差异、熟识与否,行业异同,均能够在他乡团结互助、齐心协力、共御风险,防范异乡人、外国人的欺凌。它仿佛是个温暖的家园,使得他乡的宁波人没有“走西口”的惶恐,没有“闯关东”的悲凉。
这些行业习俗和传统美德都是我们值得研究的,历史上到底有多少宁波商人建的会馆?现在还有多少遗址获得保存?它们本身就是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载体。
记者:宁波商贸习俗作为一种传统文化现象,它是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产生的呢?
顾希佳: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中,是依次按照“士、农、工、商”的顺序来排等级的,商人在最下面。明朝甚至规定商人不得穿丝绸的衣服。所以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商人总是倍受欺负,为了保护自身利益,他们需要联合起来。同时走南闯北本身就是充满风险的,所以他们更需要同乡之间的帮助。我们知道,人际关系有“血缘、地缘、业缘”等不同类型,行业公会就是以业缘为纽带,将人们联系起来,并进一步形成了行业公会习俗。
宁波的商贸习俗真正的形成应该是在宋朝。那时杭州是南宋的都城,宁波因地理优势也成为重要的通商口岸,因为经济发展,市民阶层开始形成,对商贸的社会需求增加,商人队伍急剧扩大,许多农民、手工业者或其他人也纷纷经商,包括很多读书人。毕竟中举者只是凤毛麟角,而饭不能不吃,不少读书人为生计所迫,也不得不做商人,商人的势力日益壮大,商贸习俗也逐渐形成和完善。对于当时的商贸习俗,宋代的笔记小说中就有生动的描写。
记者:宁波帮是其中最有代表的一支。1916年孙中山先生曾对宁波帮企业家作过高度评价:“凡吾国各埠,莫不有甬人事业,即欧洲各国,亦多甬商足迹,其影响与能力之大,固可首屈一指者也。”能谈谈您的观点吗?
顾希佳:首先我要说明一下,民俗学是属于“文化人类学”的范畴,主要以研究人的行为规律为主;它不像“文化哲学”,以研究精神内涵为主。所以对于“宁波帮”的分析只是自己的一点小体会。那就是受海洋文明影响,宁波商人具有很强的开拓精神,而且是走向全国走向世界的那种。宁波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口之一,从唐朝就开始了,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世界船王包玉刚就是很好的例子。即使像手工缝纫店,都能够走出宁波,在北方的哈尔滨、中南的武汉等全国各地开分店。
很多大老板都是从做小学徒出身,以前拜师学手艺可是非常讲究的,有很多规矩,必须经受师傅的种种考验和锻炼,所以特别脚踏实地,吃苦耐劳、诚信为人。
还有精明和节俭。你无论走到哪儿,总能听到有人说“江浙一带的商人精明。”精明其实是商贸习俗的升华,也是一种传统美德。很多人就是靠节俭和精明才一步步做大的。商贸习俗渗透到了每个人的生活中,势必受其影响。假如你到了西北和东北,会发现他们很好客,但是只是跟你喝酒,交朋友,做生意肯定没有南方人厉害。就是因为没有受那么多商贸习俗的影响,不太计算成本与利润。有的人倒是会为朋友而不分青红皂白地两肋插刀。
记者:除了宁波帮,北方有著名的晋商,中部有徽商,南部有粤商,如果南北对比,您是怎么看待这种差异的呢?
顾希佳:我觉得他们都有共性,那就是穷则思变。都是在人口密集而又地少人多的地方,容纳不下那么多人的生存,为了生计他们必须走出去。比如像杭嘉湖地区这样的“鱼米之乡”,人们就容易选择安逸的生活。四川富庶的成都平原,也容易滋生懒散的生活习惯。正如马克思所说,生产方式影响到了人的精神文化。
记者:有人说:宁波人的优点是务实,缺点是过于务实,您的看法呢?
顾希佳:说宁波人务实看从哪个角度说,如果从做事情的态度看当然需要务实,总不能只会吆喝夸奖,而商品和服务很差吧。如果从注重物质的角度看,赢利确实是商人的目的,也是商业文化的象征。换个角度看,我觉得也有很多宁波人很“务虚”,比如历史上有名的哲学家王阳明,近代的政治人物蒋介石,而且宁波还是“院士之乡”,出了那么多著名的科学家。
记者:商贸习俗如今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该怎么去保护它呢?
顾希佳:商贸习俗这种非物质文化与纯艺术类的非物质文化又有不同。比如古琴和昆曲,已经有了一定的程式,而且集中在少数人的传承,相对比较稳定,所以主要是记录整理资料和传承人的工作。而民俗是社会上千百万普通民众的行为习惯,而且随着时代进步还在不断发生变化,商贸习俗的变异性很大,它是活态的,所以整理和保护起来更难一些。不过我们在变化中仍然可以发现传承的脉络。
记者:提到“非遗”,中国已经有四项获得世界“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去年又有中国蚕桑丝织、龙泉青瓷等一批项目申报,您曾经写过一本专著《东南蚕桑文化》,能谈谈有关的情况吗?
顾希佳:是的,中国目前拥有昆曲艺术、古琴艺术、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以及蒙古族长调民歌等4项世界非遗代表作,一跃而成为代表作数量最多的国家,荣居世界第一的地位。去年9月,我国文化部又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了一批世界非遗代表作项目,“中国蚕桑丝织”是其中之一。大概要到今年9月间,才能正式公布。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养蚕和制造丝绸的国家,在这方面积累了丰富的文化传统,包括生产技艺、民俗、民间文学艺术等各个方面,已经成为这一地区民众世代相传的文化象征和精神财富,亟待认真保护和发扬光大。
记者:如今是全球化的商业社会,很多商业规则正在被重新认识,商贸习俗在现代商业社会的存在意义是什么呢?
顾希佳:恩格斯说过,没有法律的时代,人们是用民俗来规范生活,形成秩序的。通常称为“习惯法”、“民间法”。中国古代《周礼》、《礼记》等,也可以说是我国早期汉族习惯法的汇编。商业也一样,历史上有许多习俗,曾经起过重要作用。虽然有的商贸习俗至今不能上升为法律,但可以成为章程来规范和约束人们的作为,从而达到行业的和谐与社会的和谐。很多习俗对于今天依然有很好的借鉴作用。
比如诚信,过去,如果为商不诚信,是要罚跪在祖师爷前被众人讨伐的,师傅或者商会同人会用约定俗成的手段严惩他。诚信对于今天的商业社会来说更加需要,因为我们的任何消费都必须通过商业来实现,任何一种商品的质量问题都可以影响或危害我们每个人。
还有竞争。过去商业行会有行业的价格自律和一些竞争规则,而现代社会的生产方式使得竞争更甚,比如中国同行内部的恶意低价竞争往往会导致外国的“反倾销”。
所以,商贸习俗中真的有很多内容可以值得我们挖掘、整理、借鉴和吸收,当然它也可能有一些陋习,必须革除。但是不能否认,商贸习俗文化留下了对后世有着深远影响的丰富遗产。如今其他的商帮已经衰落了,而“宁波帮”依然勃勃生机,这又值得我们思考和分析,为什么宁波的商贸习俗文化会有这样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