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睿

狱神庙闻录
张建智  载<读书>1998年第7期


    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中说到：“危绝之崖有寺，行必以僧为伴。”又说：“无人到处惟僧到，无人识路惟僧识”，点说了中国庙宇之多。但近年来，在人们参拜佛庙和崇敬高僧时，很少或几乎再没有人能知晓曾在历史上遍布各地的“狱神庙”了。
    这被人遗忘，亦区区毫无名气的狱神庙，那些研究《红楼梦》小说的红学家们，倒曾围绕它爆引了一场激烈的争论，国内外红学家都未能接受双方的不同看法，其认真的程度和历时之久，可堪称狱神庙史上的重大事件。也许，今日之红学界大概已经忽略了这种争议。现将《石头记》抄本中有关狱神庙的脂批摘录如下：
    　
    茜雪至《<SPS=0318>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而迷失。
    ——脂京本第二十回
    《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佚无稿。
    ——脂京本第二十六回
    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
    ——脂京本第二十七回
    此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方见。
    ——脂残本第二十七回
    　
    上录第一条批语中，确是<SPS=0318>狱两字互见，其余的几条都为狱字，可见“<SPS=0318>”系错写。至于贾宝玉入狱是否有理由，狱神庙里关的犯人是否大多数是死囚，这有待于别的资料考证。一九二二年，红学家俞平伯著《后三十回的红楼梦》(载《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八期)，首先也研究了有关狱神庙的脂批，勾绘出贾宝玉坐牢的情节。至一九七○年，美国赵冈教授在《红楼梦新探》一书中，将狱神庙当作有庙会活动的普通庙宇，还认为宝玉没有理由入狱。本文对此不赘。但“狱神庙”确有其实，那是无疑的了。与监狱形神不离的狱神庙，在县一级以下行政单位的乡里自然是没有的。因我国传统制度，县级以上的施政单位才设有监狱，乡只有拘押室，汉代称之为“犴”。
    我国什么时候始有狱神庙呢？应追溯到东汉。东汉延熹九年(公元一六六年)距今已有一千八百多年了。《后汉书·范滂》有这么一段话：“(范)滂坐系黄门北寺狱，狱吏谓曰：‘凡坐系皆祭皋陶。’滂曰：‘皋陶贤者，古之直臣，知滂无罪，将理之于帝，如其有罪，祭之何益！’”范滂是因反对宦官专政而被捕入狱的。范滂没有听从狱吏去祭皋陶。史查皋陶葬地在今安徽省境内，并不在东汉首都洛阳，故囚犯祭的显然是北寺狱中之皋陶神祠庙，即当时的狱神庙。
    东汉有狱神庙，西汉是否已有？答案应该是有的；且秦代亦可能有。这取决于在那个朝代是否已经有了监狱的存在，有了狱，便有了狱神庙的建立。司马迁《史记》有秦子婴囚赵高于咸阳狱的记述，亦可说明了具备建狱神庙的前提。周代之前，虽有将犯人关在牢里，但那时候不叫狱，而称“囹圄”。汉蔡邕《独断》说到：“唐，虞曰士官，夏曰均台，周曰囹圄，汉曰狱。”蔡邕未提到秦，可能秦朝太短之故。可见，狱神庙始于汉初，迄于清末，在我国存在了二千多年之久。民间文学家钟伟今先生，专门考证了安吉县孝丰地方的狱神庙。狱神庙由于清末停科举，兴学校，许多庙宇、祠堂改作学校校舍。尔后，清皇朝还颁布了《现行刑律》，旧式监狱也改为新式监狱，狱神庙可能就在那时期被废除的。
    狱神庙，是建在封建社会监狱中的神庙，人们可以随意去任何庙宇拜佛烧香，唯独狱神庙，绝大部分人终生不得一见。作者认为，最早的狱神庙派的用处是犯人用于祭神。如前面说到范滂入狱，狱吏谓曰：“凡坐系皆祭皋陶”——即作为祭神之地。后来就逐渐改变了这种性质。而是犯人亦可住进狱神庙内中去，如此性质的改变与演化，便可使狱神庙内有了牢房。用现在的话来说：开了小灶！由于狱神庙内的犯人毕竟是少数，而少数犯人可住，肯定是庙内的生活条件比“大灶”的监内好。
    狱神庙，很少有人进出。也许有二种人可以住进，一是轻罪犯人能得到此优待，二是重罪犯人花钱交换这种优待。以此，可延伸到那些贿赂数额特别大的犯人也许能得到特别优待——狱神庙内有不同于监狱的特优室，而特优室正是封建时代“牢头”们营私敛财的产物。
    例如《龙图耳录》中有一则故事，说的是原告马强与被告倪太守，在京中大理寺打官司，案件一时无法判决，但文大人对待两人的态度截然不同：
    　
    吩咐将马强带去收禁。
    就叫人将太守带到狱神庙好好看待。
    ——《龙图耳录》第七十七回
    这大概便是“刑不上大夫”吧！马强被关进牢里，倪太守住进“特优”的狱神庙内，并嘱“好好”看待。则狱神庙内从房间，吃住，探望均有“从优”，否则谈不上“好好”两字的。
    在另一部用吴语写成的弹词小说《果报录》又名《倭袍》在清代嘉庆、道光之际在社会上流传。讲犯人王文住进幽静牢房(即设在狱神庙内的犯人优待室)后，不再戴刑具，过着软禁式的自由生活，后来甚至可以允许刘氏随带四个婢女，竟与王文共室而居。
    从一些资料看，狱神庙在其他国家未见记载，也许，世界上只有中国存在过狱神庙。笔者认为，自汉迄清，它存在了二千年之久，是值得研究的课题，提出上述有关狱神庙闻录，以和近期研究《红楼梦》学者商榷。据近期报载，有些监狱管理不严，有钱权交易，某些腐败分子利用此谋取贿赂，这也许是迄今已绝迹的一如“狱神庙”式的封建产物的翻版，不能不引起人对这类现象的警惕。
   
    写于苕溪听雨斋，一九九六年十月五日

张建智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