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夏天,因为担任专题纪录片撰稿人的关系,我第一次接触到目连戏(当时还读大三,还没有学习民俗学)。那时好像是第一个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日,在黄山市祁门县县城的的中心广场上,太阳直晒得厉害。围观的人们挤成一个五颜六色的大圆圈。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看见圆圈的中间的场地上来五个人,一人黑衣红裤,脸涂成赤红色;其余四人红衣红裤,脸分别涂成蓝、白、黑等颜色。全扎着红头巾,穿着胶底鞋。锣鼓声和鞭炮声同时响起来,烟雾弥漫,红影幢幢的样子,看着看着心里忽然有点发怵。这时黑衣人大喝一声,领着那四个红衣人绕场子打转,穿行在竖置在那的写着看不懂的符咒的纸板中间。之后,五个人左手举火把、右手持铜戟继续绕圈。黑衣人忽然口喷烈火。他们用铜戟作出向前刺的动作,远远看去像一个个怪异的象形文字。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神秘的表演仪式的渊源何在。那是在一个月后,我们去采访了徽州目连戏的故乡——环砂村。
我很喜欢“环砂”这个名字,也很想知道它的来历。去翻了介绍,说是因为村落附近有砂石而得名。然而我却想起了中国风水术中有“四神砂”之说,即: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砂”指的就是小山。由此我推测“环砂”就是环山的意思。的确,环砂村就是一个群山环抱中的静谧小村庄,看来这里又是先人费尽心神寻找到的一块风水宝地。——徽州古村落的选址及其讲究风水,好的风水,可以旺村旺族,可万万马虎不得。
然而环砂最为特别的地方,还是在于它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徽州目连戏的故乡。
根据我对目连戏的理解,要是说起目连戏的重大意义,并不在于它是一个艺术造诣非常纯熟的剧种,而在于它是中国民间戏剧的活化石。和当今广为流传并且继续焕发生命力的成熟剧种相比,目连戏就如一个土胚,虽然有明代戏剧家郑之珍根据目连救母的佛教故事编撰成文,但它的发源以及传承,靠的还是代代的口耳相传,以及以避鬼驱神为目的的乡间演出。因此,目连戏也许并没有考究的行头、精细的妆容以及唱腔动作等的系统规范,它就是一个生在民间,长在民间的古老剧种。而当我们探究当今名剧的起源,哪一个剧种不是脱胎于民间、发展于民间呢?因此说,目连戏就好比一个历史断面,可以窥见戏剧在一定时间段中的流变,它的研究价值便这样彰显出来了。
而正是这样一个极具历史价值的古老剧种,现在已在濒临失传的边缘,对它的研究、保护与传承已是迫在眉睫。最后一次的目连戏演出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那一次连演了五天五夜,而目连戏的表演方式杂糅多样,除了我见过的喷火表演之外,还穿插有走索、攀高等各种杂技表演。但是,当时谙熟目连戏的人,到现在已是寥寥无几。在祁门,目连戏有三个接班人,都是耄耋老者了,我们去环砂的那天了解到,这三个老者中,现在有一个已经去世了,另一个则瘫痪在床,因此说,能担负得起目连戏传承任务的,也就一人而已。
戏,也许随着存在根基的瓦解,无法避免地步入了风烛残年,但是在环砂村,我们仍然可以寻觅到戏曲文化所留下的蛛丝马迹。环砂有一块立于嘉庆年间的永禁碑,随便摘录两句就是这样的:“纵火烧山者罚戏一台仍要追赔木价;挖桩脑者无问松杉杂植罚戏一台……”放火烧山了,挖取树根了,都是不对的,必须掏钱请戏班子,邀全村乡里同来观看,以示忏悔。而戏的内容,又都是劝人为善的,这样一来,对村民是双重的教育。古人的思想就是这么朴素,却也这么浪漫,这么智慧,在那时还没有人立下《森林法》,还没有人在墙上刷标语说“放火烧山牢底坐穿”,更没有人义正词严地向人们宣传树根可以涵养水源防风固沙,可是他们对保护环境的所做所为,却堪称今世的表率。这能不令我们汗颜吗?
而说到汗颜,环砂村的另一个例子则更令人震撼不已,那就是环砂的水口林。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规模完整的水口林,在这个林子里,每一棵树竟都是扎扎实实的参天古木:500年的黄连木、800年的红豆杉、1000年的银杏……全都枝繁叶茂,藤萝蔓生,一棵棵就像粗壮的巨蟒破土而出却又在某个瞬间被神奇定格。这片水口林大约在环砂建村的时候就已存在了,它就是环砂人祖祖辈辈留下的遗产。据说古时候环砂有一位族长,就因为他的孙子在这片林子里砍掉了一棵树,事情揭发以后,族长便依照家法族规,将自己的亲生孙儿活埋处死。我们无从想象这位族长在大义和亲情之间徘徊的时候是怎样的心境,我们更无从想象在上个世纪那个一椽一木都要被搜刮索取参与生产的混乱年代里,环砂人为保住这片祖传的圣地,经过了怎样坚决的抗争。
说回目连戏。演出目连戏又叫“打目连”。当年目连戏昌盛的时候,村村都打目连,然而一般村子的目连戏是打在田间地头,一村重地的祠堂是万万进不得的,但唯有三个村子例外。这三个村子便是清幽、栗木和环砂。人说目连戏“出在环砂,编在清幽,打在栗木”,因此这三个与目连戏有颇深渊源的村落便有了在祠堂演出目连戏的特权。
环砂的祠堂“叙伦堂”,乍看去和徽州一般的祠堂没什么大的区别,然而它实际上却是即使在全国范围内都十分罕见的双姓祠堂,也就是说,一间祠堂,供着两家人的祖宗。
原来,这座祠堂最初是环砂的程姓家族修建的。后来,有一支傅姓家族迁居到这里。祠堂是一个家族必不可少的心灵图腾,傅家在环砂又找不到地皮修建自己的祠堂,程家便慷慨地同意让傅家在自己的祠堂后面加筑一进,这样,祠堂的前进供的是程家的祖先,祠堂的后进则供的是傅家的祖先。
这与我以往听到的故事大不相同。在之前所去的那些古村落的历史上,两姓共居,必相争。而在环砂,居然还有把自家祖宗灵魂的栖息地让出一部分给他姓祖宗的事。这实在说明了环砂这里民风的淳朴与大度,即使在今天,我也有这样一种感觉。(至今还难忘他们的观音豆腐和千层锅。。)环砂的村民很懂得为他人着想,在我们录制同期声的时候,会有人自觉地维持围观者的秩序,告诫小孩子不要大声叫嚷。也看得出他们很是热爱环砂这片家园,为了便于今后开发旅游,他们造长廊,修路,把新式楼房改成统一的徽派建筑…干得热火朝天。距我们上次踩点,到我们这次正式拍摄,也才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水口林的那片坡地上的土路居然就已变成了图案精美的石子小路。路是村里的男人们铺的,而铺路的鹅卵石,则是女人们下河一篮篮地拣来的。
倒也难怪,环砂人听了几百年劝人弃恶从善的戏文,心境一定平和而又超然。
环砂不仅仅是目连戏的发源地,而且还是整部戏所处背景的原形,戏中的许多地点都可以在环砂村及其周边得到印证。我们还特意去寻访了一下戏中的一些关键地点,即黑松林、茅棚店和马蹄岭。它们基本都位于牯牛降国家地质公园境内。事实上,牯牛降的观音堂景区也是戏中的关键地之一。
当车沿着公路向牯牛降驶去,便能清晰地看到直插云天的牯牛降各主要山峰。说直插云天,真的不是夸张,即使相隔很远,但依然能感觉到它们的雄伟,即使在这天高云淡的日子,山头还依然勾留着白色的云朵。
其实,我想说的是,就是这么高的山,我居然在高中暑期生活实践的时候曾经登过顶!牯牛降可不是黄山,没有人工凿出的阶梯,只有樵夫曾经走过的砍柴路,而且身为自然保护区,满山全是原始森林,经常有野兽出没,可想而知一路的艰险。而当时我正处于头一个晚上整宿没睡和重感冒初愈的情况下。。那天我是冒着中暑的晕眩哭着走完这一段漫漫长路的,那情景我到现在还历历在目,而且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虽然我还没有像一个真正的登山者一样攀登过雪山,但我的人生最高点好歹也在海拔三四千米,然而我仍然觉得那次海拔一千多米、相对高度却不小的牯牛降大历山之旅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灵魂的跋涉。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直到我再次仰望它的时候,才觉得它是如此之高,如此之深不可测。要是现在问我愿不愿意再爬一次,恐怕我已经没有那个胆量了。
当我们下车拍摄黑松林等景点的时候,已是身在牯牛降的大山环抱之中。山风吹过,蓝天上白云流动,耳边松涛阵阵,蝉鸣不绝,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如此,我居然遗忘了夏日原本的燥热,心情无比舒畅,使我又想起了前次的牯牛降之行。两相对比,滋味不同。前一次是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然后被它的粗粝艰险而彻底折服,而这一次,却是充满人文气息的寻访之旅。一时间,那山风、那森林、那蓝天白云,都变得悠远而温润起来了……
2006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日,第一次见识目连戏。图为当时演出的目连戏中的最主要人物,其他几个人穿红色,只有他穿黑色,表演时还口喷烈火。
候场的时候,和观众坐在一起休息。
环砂村的祠堂——叙伦堂。现在的环砂村很重视目连戏的复兴工作,祠堂贴满了关于目连戏的对联。
祠堂内景。环砂的祠堂是罕见的双姓祠堂。
祠堂一角。墙上贴着出钱修缮祠堂的乡民名单。
环砂的放生池,也是目连戏中的一处场景。其实是河流的一段,河边有古树和古碑。相传古时禁渔,如果有人违规捕鱼,要罚他买锡箔纸焚烧超度,焚烧出来的灰要与所捕鱼的重量相等。
环砂远景,可以看见高大的水口林。
牯牛降。目连戏场景的发生地。
这张是不是有点黑松林的味道?
八十多岁的小脚女人,和她居住的老宅子——敦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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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ciacia 于 2009-6-20 22:5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