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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邸永君]满眼寒云忆吾师

[邸永君]满眼寒云忆吾师

满眼寒云忆吾师
——写于王钟翰先生仙逝一周年之际

□ 邸永君

《中国民族报》2008年12月19日      





王钟翰与其夫人涂荫松合影(资料图片)



  北京的冬天,虽已不似几十年前那样寒冷,但毕竟是阳气沉潜、万物归藏之季节。迎面的寒风仍然强劲,秃树枯枝之上,映衬低云朵朵;残阳曛然无力,听任万物凋零。转眼间,吾师钟翰先生魂归道山整整一年矣。一年三百六十日,营营纷乱不足表。而先生的音容笑貌,仍不时浮现眼前。作为楷模偶像,先生一直活在弟子的心灵深处,继续关怀、鞭策并伴随着我们在人生道路上蹒跚前行,直到永远。

  一

  当今时代,师生之间的联系多有随着学生毕业而渐行渐远,“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老理念早已是天方夜谭,难为绝大多数人所接受。但幸运的是,我们众弟子与先生的过从,却多与父子之情相仿佛,因而弥足珍贵,难以忘怀。

  记得先生葬礼结束后,同门学友与先生亲朋故旧共进午餐。在这次下午3点才得以举行的餐会上,每位弟子依次发言,以表达对先生的追念。我曾自认为与先生感情甚深,情若父子,也的确在先生晚年陪侍左右,无话不谈。但或许是我心硬似铁,或许是情深未至,在追忆与先生的交往时,我没有掉泪,更难感动别人。而令我至今铭记于心的,是师弟李德龙的一番发自肺腑的话语。他谈道:“我在历史系当副主任时,有一次先生到我办公室跟我说:‘德龙啊,你基础这么好,怎么不读博士?’我说工作太忙,顾不上,也没想好读哪段,读谁的。先生说道:‘我看你是块好材料,不读博士可惜了。你要是不嫌弃我老朽,就读我的吧。我别的忙帮不上,这个忙我帮定了!’我简直是受宠若惊,当即答应。入先生之门,我得到的不仅是学历和学识上的提高,更从先生的为学和为人方面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教益,懂得了今后应怎样做人,怎样做学问。我家在顺义,家里房间宽敞。有一次我跟先生说,我父亲想请先生来家里做客。先生当时就兴高采烈,慨然应允。先生农家子弟出身,到家后,他似乎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高兴得到处乱转,和我父亲拉着手并坐聊天,就像久别的兄弟。那以后,我父亲有一次很郑重地对我说:‘德龙啊,我和你老师都属牛,他还大我一轮,那么大的教授,一点儿架子都没有,那么远来咱家看我,还把我当做兄弟。从今以后,你要像孝敬我一样孝敬你老师,就是对他比对我更好,我也愿意。’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我会理发,而先生那么大岁数,理发还要去理发店排队,不方便也不安全。所以从那以后,我一个月给先生推一次头,然后帮着他洗干净。先生也就不再去理发店,叫我理发已是习以为常。可先生住院最后那几个月,我杂事太多,加上出国,就没顾上。先生追悼会那天早晨,我带着几个研究生去接灵,见到了没整容之前先生的遗容。脸上还贴着固定输氧管的胶布,白发有半尺多长,稀疏凌乱。我当时就嚎啕大哭。到八宝山后,我看着整容师把先生的长发修短,歉疚之情一直在心里翻腾。就能为先生干这一件事,最后还没干好,我对不起先生啊。”说着说着,李德龙竟几次哽咽,泣不成声。我们听着他的诉说,也都情不自禁地跟着流泪。当今时兴煽情,那廉价的所谓情感一经猛煽,足令稍有学识之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而德龙与先生的这份感情绝非作伪,而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后来听德龙说,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当时他老父就大发雷霆,连声训斥:“不像话,你太不像话!”

  俗语有云:人走茶凉。先生身后,我们断不会让这杯承载着学问与情感的浓茶搁置冷却,而是要让其茶香四溢,热气腾腾。先生和师母于今年8月合葬于万安公墓。选好墓址后,经协商,碑基上镌刻先生手书一帧,由我建议并经先生家属首肯,选取先生题词“行己有耻,博学于文”,出自《论语》,又被明清之交著名学术大师顾炎武所强力提倡,先生生前一直以为座右铭。碑阳之文由先生家属提供,碑阴之文由众弟子起草。德龙师弟因隶书上乘,应邀为碑阳之文书丹。他凝神静气,力运豪端,将真挚情感融入笔墨,出色完成了这一使命。众弟子将撰写碑阴之文之重任委之于我。我诚惶诚恐,苦想沉思,以207字将先生一生辉煌浓缩于兹,泐之于石,以垂永久。并邀中国社会科学院前党组书记、副院长王忍之先生以魏碑体书丹。文曰:

  师姓王氏,讳锺翰,祖籍湖南东安。十龄就傅,后赴雅礼,嗣入燕大,从邓文如、洪煨莲诸师游。敏而好学,博闻强记。传邓师学,字斟句酌,行云流水;遵洪师命,专攻清史,毕生不渝。而立年撰《清世宗夺嫡考实》,崭露头角;不惑岁掌中央民院教席,授业终身。其间校勘史籍,枣梨《列传》;发微辩难,裘集五《考》;体大思精,誉满士林;海内同侪,尊为山斗。循循善诱,成就者多;门人廿余,情若父子。性喜豪饮,弗逊太白;兰馨鹤寿,远胜湘绮。

  师母讳荫松,姓涂氏。贤淑敦厚,相执偕老;大爱无垠,子弟怀之。有子楚云,女湘云、应云,孙禾。皆自强自立,湘云守其学。

  戊子春日众弟子叩述

  后学王忍之书丹

  二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先生那一代国学大师的渐次离去,使人面对当今学术界无法不心生感慨。先生乃当今清史满族史学界泰斗,国学大师。与诸多同时代的大师不同,先生既无家学之渊源,又无髫龄就傅之经历,其成功主要靠自身之努力与诸师之培养。

  我们这一代人确实生不逢时,童年板荡,时代使得我们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像我这样学养和材质平平之人,严格讲,能拿到本科文凭已属幸运;却阴错阳差,靠运气和小智,居然也拿到了博士学位,还得以列于大师门下,成为国家最高学术机构的从业专家。平心而论,我们缺少的不是展示才华的机遇,而是才华本身,我们这一代最缺乏的不仅是学识,更是教养。先生手书座右铭“行己有耻,博学于文”乃是治疗我们这一代学识缺乏症和道德矮化症的一剂良方。但痼疾绝非常药所能根除也。记得先生与我谈得最多的,是如何看待名利。他经常讲,不计小利,才能得大利;不务虚名,才能得实名。由此看来,先生也是儒家信徒,并不轻看名利。因为名利一直是绝大多数中国人奋斗的直接动力,淡薄名利之人往往给世人看作不思进取。而先生与凡人的不同之处是境界高远,不为小利虚名而折腰。说真心话,我对利似乎不甚注重,或许是因从事的职业与利无缘,但对名却看得不轻。司马迁老前辈的《悲士不遇赋》所表现出的对令名孜孜以求的渴望,引起了我发自内心的长久共鸣。“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而无闻。谅才韪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时悠悠而荡荡,将遂屈而不伸……”加之志大才疏的个性特征,浮躁起伏的精神状态,不要说要达到“记天下利”,“求万世名”的高远境界,即使是先生所讲“大利”与“实名”,也是可望而不可及,只能追求些小利与虚名,聊以自慰而已。

  作为弟子,应扬先生所长,而先生的许多长处,乃凡人万难学得。仅举两例:他幼年便临池学书,宗法颜体,一生写字一笔一划,到老也没写过连笔字;而我却未学爬而思腾越,龙飞凤舞,写罢经常自己都识别困难。好在现在已用电脑打字,不然投稿被退回的概率肯定不会低。先生原本兴趣宽博,但洪煨莲师将研究方向定在清史后,先生便义无返顾,陆续发表文章数百篇,竟无一篇越出清史满族史相关领域;而我东游西顾,信马由缰,无所谓领域,无所谓方向,喜欢写就写,觉得什么有价值便研究什么,已有“杂家”之讥。终归是浅尝辄止,难以专深。其实,许多缺点是与生俱来,想改也改不掉。明知怎样做是对的,但就是做不到。所谓资质鲁钝,大致就是指这种情况吧。

  先生的辞世,使我自此无从聆教诲,精神失去依凭,很有些进退失据,漂泊无依之感。又逢冬日,忽有感念,草草成篇,谨表缅怀,竟无暇虑及文辞之疏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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