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年画
荆楚网 2009-01-25 05:28
荆楚网消息 (湖北日报) 冯林
我在一幅古老的年画前默默伫立。
在长时间的静默中，几千年的光阴悄悄回归。它曾见证过东亚远古人类的一个重要系脉的生活习俗、居住环境、岁时祭奠。它就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年画——《隋朝窈窕呈倾国之芳容图》，宋版。
时光温软的手指触摸着脆裂的宋代纸张，易逝的生命叩问着悠远的历史。毫无疑问，千年来有不少代古人触摸过它，发出过疑问。它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
一
有个农夫，一辈子都没娶上媳妇，但他每年都会买些年画装饰居所。每天晚上睡觉时农夫都要先吹灭灯再脱衣服，他担心年画里的女人看见一个男人脱衣服会害羞。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个农夫的儿时伙伴是我姑爷。我不知道这个农夫怕惊扰的女人是来自河南朱仙镇年画上的农妇还是来自天津杨柳青年画中的仕女，抑或是其他什么年画，但年画在往昔乡村社区的普及由此可以想见。
多数人认为年画源于“门神”，理由是《山海经》有记载。它实际的形成年代应该更早，因为人类从旧石器时代便有原始的宗教与祭祀，有神话。从人类穴居开始种类各异的室内装饰已经诞生：壁画、木刻及石雕、骨雕等，年画的雏形应该源于这些室内装饰品和祭祀。东汉的一些文本则直接记载民间贴“神荼”、“郁垒”神像，到宋代木版年画则盛行一时。
传统年画承载了自然崇拜、神祗信仰、驱邪纳祥、祈福禳灾、欢乐喜庆、装饰美化居室等内容，具备教化、审美、文化传承等社会功能，因成本低廉能够满足最大多数人的需求而绵延千年，流布甚广，风格众多，技巧圆熟，雅俗共赏。四川绵竹年画、江苏桃花坞、天津杨柳青、山东潍坊杨家埠的木版年画被誉为中国“年画四大家”。
苏州桃花坞年画始于明代，鼎盛于清朝雍正、乾隆年间。主要有门画、中画和屏条等形式，其门画集历代门神之大全。桃花坞年画用一版一色的木版套印方法印刷出来，一幅画要套印四五次至十几次，有的还要经过“描金”、“扫银”、“敷粉”等工序。有桃红、大红、蓝、紫、绿、淡墨、柠檬黄等诸色。桃花坞年画构图丰富，色调艳丽，装饰性强，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在人物塑造、刀法及设色上，具有朴实、稚拙、简练、丰富的民间美术特色。天津杨柳青年画始于明代崇祯年间，风行于清代雍正、乾隆、光绪年间，内容多取材于传统戏曲、美女及胖娃娃等，构图丰满，线条工整，色彩鲜艳，在人物的头部、脸部等重要部位，多以金色晕染，自成一格。山东潍坊杨家埠年画已有500多年的历史，盛于清代，流行于黄河下游地区，重用原色，想象丰富，线条粗犷而对比有力。四川绵竹年画以雕版艺术精湛、艺术情调高昂著称，形式多样，有门画、斗方、画条等种类。造型质朴简练，填色鲜艳悦目。除此之外，还有天津东丰台木版年画、河北武强年画、河南开封朱仙镇、佛山年画等著名品种。
年画在不同的地域文化中都有一个特殊的、地方性的发展道路，而且由一系列相互替代的技术和艺术阶段组成。我相信没有一种年画是过时的，没有一种年画仅仅因为它是旧的，就可以被忽略。
二
人类历史上任何一种辉煌的文化：古埃及壁画、人面翼牛、古希腊柱式、古罗马马赛克、文艺复兴时期的玫瑰花窗，都有其一定的生命限度。小五子登科年画是古典的，有棕褐色的和谐和无可指责的纪律，然而对一些“90后”甚至“80后”“70后”的中国人来说，一个具有现代色彩、风姿诱人的姑娘的画帖，无疑更具有吸引力。因为年轻，他们不需要背负历史的遗产，年画替代品更能满足他们的欣赏需求。都市居民不谋而合地揶揄年画或有意慢待，正说明现代中国人对农业文明、族群凶吉、缺乏刚性的民俗或绘画技艺的超越，不失一种解脱——让人心中的生命越来越强大。
现代都市人居住方式、理解力的变化，是他们抛弃传统年画的重要原因。著名的青年建筑学家、武汉大学教授赵冰认为，居住有四种原型：聚落、城市空间、设施和住宅。聚落是自然居住，它在确定的自然景观中为人们提供了生存的立足点；城市空间则是联合居住，它为人们相遇提供了可能性；设施则是公共居住，它使人们达到了一致性；住宅则私密居住，它是人的家。他同时认为，理解也有四种原形：教化、共同性、判断力、趣味。教化强调从感性到理性的过程；共同感则是通过教化所形成的一种默契；判断力则是默契所导致的知觉的评判；趣味是一种理性对感性的观照。城市居民的居所演进与理解力的上升使很多都市人对年画集体失忆。
年关迫近，一帧帧年画也尾随而来，撞入你的心底，不管你愿不愿意。年画指向农业文化，其向度充满了农耕文明的柔情，让不少艺术家、学者、文化精英魂牵梦萦，不管它们是否成了生活的边境线，成为历史景深。
今天，至少亚洲的许多民俗学家、人类学家在研究他们的种族与年画、与被年画装饰的居所的关系，更深沉的学者甚至把联系的长线拉到了远古时代全世界的族群迁徙与民族的形成。具有怀古或者纪念性情调的文化精英，常会让年画与现代生活比如市民生活相交杂，在甜酸苦辣中品尝一个古文化标本切实的遗产价值。在他们心中，年画成了公有物——它应以民族大义之名而存在。
可是不要忘记，世界各种古老的艺术形式都在发生巨变，古埃及方尖塔、文艺复兴时期的表现主义、巴洛克风格、洛可可风格，直至郎香教堂的后现代门饰、圣母像——别人的门庭装饰在一路突进，创造辉煌、建构不朽，一层层构化成了西方的艺术年轮。中国的传统艺术怎能老往后看、停滞不前？
三
在青年导演桂麟的客厅，引人注目的装饰画是圣母与子的挂历。桂麟的女朋友正在为春节忙碌，她青瓷花棉袄的前后衣襟上都印着《隋朝窈窕呈倾国之芳容图》。中国年画，它如一个远古而来、活力四射的马群，始终活着，从中国的源头，奔驰而下，直至如今。中国年画，因充满生命的喜悦正蓬勃繁衍在广袤的民间。
不必担忧对年画集体失忆：因为精英阶层要重温旧梦、因为中国民众GPT的数据普遍提高、因为专业画家的拯救性参与、因为人们追求新鲜感的欲望，它们频繁显身于乡村生活、超市商品、学术领域、艺术领域、数字世界、忧国忧民的社会精英心灵。你不能让恐龙与世长存，你却能见到无数的鸟类以飞翔的方式再创了恐龙的辉煌，让不可一世的恐龙之魂遍布地球的各个角落遍布绚丽辽阔的天空，你还为恐龙遗憾吗？
年画是文化遗产，需要保护。1964年通过的《威尼斯宪章》中明确提出，文物建筑不仅指建筑物本身，还包括与之相关的环境。“古籍不能与其所见证的历史和其产生的环境分离”。文物保护应以就地保护为主，其目的是避免文物脱离其赖以生存的环境。年画不是建筑，但也不能脱离其赖以生存的环境而得到有效保护。年轻的一代忘却传统年画，是因为他们个体的生活激情在传统年画的反观中不再顺畅。
如果仅靠政府行为或媒体倡导来保护年画，年画将是失却场域因而缺失养育土壤的干瘪标本，缺少基本的精神强度，仅供历史学者、人类学者或民俗学者凭吊；现代画作、年画的变种、传统年画是反差互补的，它们反映了对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不同态度。如何保护与发展年画,它实际上回答了什么是我们的地方特点、地方文化、它们应如何描述、如何保护的问题。历史性的理解年画民俗同时具有的地方性与人类共性，这是民俗学的基础和视野。对年画做形式分析然后是演进比较，依然是理解人群间观念上的关联、年画走向的有效方法。
但具有忧国之思的文化精英的灵魂永远不会离开年画，他们的责任在于明智地选择出一些文化事象，有新的，有旧的，但都是最适合我们实践的。
不必为年画而忧伤，它还活在纯朴的乡间，活在乡间居所那些纯朴的心灵，活在神州，活在亚洲，活在中华5000年文明的脉系中心，活在年画自己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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