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印度神灯
李黎
东方早报 2009-3-8 2:22:58
《贫民窟百万富翁》海报
《贫民窟百万富翁》剧照
很多观众认为《贫民百万富翁》这部电影振奋人心,能够让苦难中的孤儿对前途产生希望。真是这样吗?虚幻的希望,对于绝望中的人其实是加倍的残酷。
来自贫民窟的穷孩子想变成百万富翁,可有妙方快捷方式吗?嗯……也许有吧——至少有一家“梦工厂”播放出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凭着你吃过的苦头得到的常识,可以帮助你走上那条快捷方式。不过,更重要的是:还需要一些其他的条件,比方说,一盏阿拉丁的神灯。
一位英国导演拍的电影《贫民窟百万富翁》(Slumdog Millionaire),没有令许多影评人跌破眼镜,果然不负众望赢得了本届奥斯卡八项金像奖,包括最佳影片、导演、改编剧本、摄影、音乐等主要大奖。这部影片从去年十一月在美国首映之后就口碑甚佳,在奥斯卡之前就已经获得几项影展的奖座了。由于题材独特——讲述一个生长在印度孟买贫民窟的孤儿,靠着参加“百万有奖问答”电视秀而成为富翁的故事,让许多人觉得这是一部令人感动、给人希望的励志电影,因而广受好评。
我是在颁奖前一个星期才去看的。已经上演了两三个月的所谓“艺术电影”,居然影院里还坐了五六成满的观众,在这不景气的年初,可以算是很难得的,也可见其受欢迎的程度。然而看完以后,我却怎样也无法感受到许多观众表现的那种感动,甚至觉得这也是一部可以被归类为“宝莱坞”的电影——只不过是西方人拍的。
所谓“宝莱坞”(Bollywood)电影,是西方给世界最大的电影工业——印度孟买生产的电影的绰号。“宝莱坞”电影的特色,简而言之,不外是俊男美女,排除万难(一般公式是三道难关,太辛苦复杂的话观众会受不了),终以温暖和振奋人心的大团圆收场,并且少不了热闹华丽的载歌载舞场面。
当然,“宝莱坞”是不会去拍孟买的贫民窟的,那样的场景太不愉快了。只有日渐对印度贫民窟产生兴趣的西方人——尤其是曾为印度殖民地主的英国人,会想到把一名驻英国的印度外交官2005年出版的虚构小说《问·答》(Q&A,现已改为与电影片名一致了),讲一个贫民窟少年的奇遇,改编出来拍成电影,正好投合了西方对印度从未消退的好奇与猎奇的关注。
《贫民窟百万富翁》在印度孟买的首映那天,恰巧也是好莱坞公布它获得多项奥斯卡提名的同一天。虽然电影的取材是贫民窟,首映之夜却是时髦富裕的印度上流社会的一桩盛会,场地和贵宾可是跟贫民窟一点也沾不上边。最近一期的《纽约客》杂志有一篇文章就叫“首映夜”(Opening Night),写的却不是首映会上绅士淑女衣香鬓影的盛况,而是住在不远之外的贫民窟里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在首映之夜那晚的生活——其实也是他的过去和未来的生活的写照。
那个贫民窟里的孩子,对于他们的生活环境竟成为世人的娱乐焦点,可能并无所知,更无从想象。他只是像每天一样,依然忙碌地做着一天十四个小时、半捡半偷垃圾的苦工——因为他要生存。
据印度政府自己的统计,全印度至少有四分之一的都市人口,也就是六千五百万人,住在城市的贫民窟里。其中尤其以孟买的贫民窟最有名、最壮观。全孟买有百分之六十的人口——也就是七百万人,住在贫民窟里。这真是个惊人的数字。
贫民窟就是最简陋的违章建筑群,小的仅数千人,大的如2007年5月号《国家地理杂志》报道的dharawi,便有一百万人之多。这个百万赤贫大军挤在孟买城中心一块三平方公里的地上,成为世界上数一数二的贫穷景观。贫民窟住屋的建材都是简单的铁皮、塑料板、布篷之类,居民以捡垃圾回收、行乞甚至偷窃为生。二十八平方米的空间住着起码十五个人,以及无数猖獗横行的老鼠。老鼠咬伤甚至咬死小孩已经不是新闻了。传染病——尤其是最为流行的肺结核病,在这样的空间里是无从消弭的。多半的贫民窟里没有水电,就算有,也把持在所谓“水霸”、“电霸”黑道流氓手中。一到雨季(monsoon,往往长达半年之久),淤积的污水可以及膝。虽然是城市,这里的婴儿死亡率跟贫瘠落后的乡村不相上下。
孟买是印度近十年来经济起飞的橱窗,但贫民窟并未减少,甚至由于都市繁荣,吸引了更多从乡下来的人,加上被拐骗或贩卖过来形同奴隶的儿童,以致都市贫穷人口有增无减。印度政府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曾做过大规模的贷款补助,但只减少了一成的贫民窟;而后来贫民窟的成长速度超过了城市都市化的速度,以致孟买——现名Mumbai,原名 Bombay,得了个“Slumbay”的绰号。多数贫民窟已有三四代人的历史,子子孙孙陷在里面,不知几时才有出头天。
世界银行对贫穷线的标准,在印度的城市里是二十二卢比一天。五十卢比才值一美元,所以二十二卢比是不到五毛钱美金——在美国,五毛钱连一杯最便宜的咖啡都喝不上。即使是用这么低的标准,印度仍然拥有全世界三分之一的穷人。住在垃圾牢笼般的贫民窟里生养孩子,他们的下一代翻身的希望在哪里?
据联合国国际劳工组织的调查统计,印度有四千多万学龄儿童没有上学——他们在做工:童工。而印度的小孩,体重未达标准的比例是全世界最高的。十个印度小孩里有两个没有上到小学五年级。政府不是没有提供义务教育,贫民窟的孩子也可以去上学,可是拿到书包和铅笔盒之后,他们多半随即卖掉这些文具,然后回到从早到晚的“工作”去:拾荒、偷窃、乞讨,或者更低贱更危险的行当。唯有从事一天十几小时的“工作”,才能换到十几二十卢比,供自己生存。上学,对他们是太奢侈的事。
电影里对乞丐儿童集团的描述令人毛骨悚然,却不幸是真实的。我在印度旅行,时时刻刻被导游警告:绝对不可以给乞丐钱,因为只要给一个,就没完没了。有一次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一个抱着婴孩的瘦小的女孩,她哀伤的眼睛跟我的眼光接触,我无法再硬着心肠了。才给了她钱,顷刻间不计其数的乞丐眼看就要如洪水般涌上来,还好我就站在车子旁边,导游火速把我推进车里,关上车门还直抱怨我不听话。车子开动以后窗外还是挤满乞丐,尤其是烂眼折臂的,朝我展示着他们可怕的伤残的肢体,并且用手指不断点触着嘴唇——那是无言的乞求:“给我一口吃的!”
另一个令我无法释怀的是印度的种姓制度。这个牢不可破的阶级显然依旧存在,虽然他们不愿承认,但并不表示已经灭绝了。记得我游览阿格拉的红堡时,不得已去上那里的厕所,居然出乎意外的干净。用完后出来,我看见角落里蹲着一个黝黑的女子,瘦小得看不出年龄,我想一定就是她把厕所打扫得这么干净的,很自然地朝她点头致意,她却畏怯地往后一缩,看得出是一种非常本能的反应。我随即明白她必是所谓的untouchable——不可接触的“贱民”。好几年过去了,我始终忘不了那个女子往后一缩的那一剎那反应。一个社会还有这样的阶级制度,就绝对不能称之为现代化的社会,无论它的大城市里高楼大厦建得多高多密,计算机造得多精多快,它还是个可耻的落后的社会。
全世界的经济萧条也影响到贫民窟的求生之道,连贫穷线的标准也越来越高不可攀了。《纽约客》里的文章,用生动而冷静的笔触,详细地描述这名叫 Sunil的男孩捡拾破烂的营生。无论他多么努力,近来收入却几乎减半,只好在夜晚到工地里偷窃建材。被逮到的下场很惨——他的同伴就被工地警卫抓到,杀鸡儆猴,那孩子被凌虐得惨不忍睹的尸体给扔了出来,却没有人去报案,因为司法单位是不会追究一个贫民窟小孩的死活的。
对于印度为数百万、千万的失学儿童,尤其是住在贫民窟里的,要像电影里那样能上电视有奖问答,无异于捡到阿拉丁的神灯了——如果世上真有那样的神灯的话。就算要能够像那个主角在登上龙门之前,做到办公室里送茶水的小弟,可能性也很渺茫;因为第一要会英语,第二肤色不能太黑。这两个条件,都是贫民窟的居民很难具备的。
远在这部电影拍摄之前,西方世界已经开始注意到印度的贫民窟,因为它们惊人的庞大,集中,触手可及的接近——如此真实,却又如此悲惨到难以想象和接受,就吊诡得像个幻境了。尤其是不远处就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对西方人来说才是真实的世界:十分钟路程之外的五星级大饭店,一个晚上的房价,可以是一个贫民窟小孩不断工作三五年的收入——如果他运气够好,每天赚得上二十卢比的话。而住在那些饭店里的外来游客们,现在有个新的旅游节目,就是参观贫民窟:只要付八百卢比,就可以体验四小时的实地观光。
所谓贫富,在印度往往只是一墙之隔。那道高墙,有的通电、有的设铁丝网、有的顶上插着锐利的玻璃片,总之就是不要让两个世界互通往来。住得起几百美元一天的旅馆、可以参加好莱坞电影首映会的人,和贫民窟里被称为 slumdog(“贫民窟之狗”)的人,虽然都是人,可就是不一样的人,而且几乎永无互换的可能。《贫民窟百万富翁》里的主角,却又不是任何一边的一般人,因为他是一个极富娱乐性的、天方夜谭式的故事里的虚构角色,他其实是个幸运到只有在童话故事里才会存在的阿拉丁:贫民窟里的孩子,在过着连狗都不如的生活中,竟然可以学到知识,而这些知识——真是天大的巧合,竟然不多不少,正好在有奖问答秀里每一个都用得上;而且还是按照他从小到大的遭遇,井井有条排列好的。当然,运气好最重要,最后一个他完全不知道的答案,竟然用猜的就可以猜对!
还有,这名幸运儿要会听能讲一口流利的英文,皮肤够白长相够帅气质够好到看不出是贫民窟里钻出来的……不过既然他是幸运的阿拉丁,生具这些条件自然不在话下了。
很多观众认为这部电影振奋人心,能够让苦难中的孤儿对前途产生希望。真是这样吗?不必经由正规的求知途径而获的知识,便足以轻松赢得有奖问答,而且每道题目都像是按照他的人生经历规划好的?正是这样童话故事般的情节,更足以说明循正规途径的遥不可求。这些孩子是没有选择地被生在那样的地方,电影传递的讯息却是:他们不公平的悲惨生活,竟然是成为百万富翁的助力,所以,贫民窟似乎并不那么一无可取嘛!
虚幻的希望,对于绝望中的人其实是加倍的残酷。如果那里的孩子们真的抱着这份希望,以为这样悲惨的生活可以作为一张车票,载他们到达那个神话国度,那么他们最好不要怀抱任何一丝这样的幻想。他们已经够悲惨了,不能再用幻象误导他们了。要挣扎出贫民窟的泥沼和牢笼,靠的绝非这种完全不切实际的童话故事——没有教育,没有知识,没有教养,没有语言能力,一无所有的他们如何走出贫民窟?除非有一个巨大的、具体的根本改变,否则他们只有像他们的父祖辈一样,生于斯传宗接代于斯老于斯死于斯。如此无望的循环,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真实故事,相信没有一个梦工厂会把它拍成电影的。
好在大概他们也无从得知《贫民窟百万富翁》这部电影说了些什么。电影拍的是他们,却是拍给贫民窟以外的人看的,因为看电影也不是他们享受得起的奢侈。垃圾堆里捡不到神灯,贫民窟里出不了神话,孩子们陷在里面就难以挣扎出来,除非奇迹般的救赎出现——有人寄望于印度经济继续起飞,有人等待社会制度彻底改变,有人期盼更多“特蕾莎修女”降临行善……这些也许都是救赎的可能。反正,绝对不会是靠一场百万大奖的电视猜谜秀。
2009年2月24日于美国加州史丹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