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中的庙堂与江湖
柳士同
博览群书 日期: 2009年4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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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新文化运动,以"五四"为标志,至今90周年了。90年来,"五四"一直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随着思想的不断解放,学人们各抒己见,歌颂赞美的有,反思批判的亦不乏其人。不同的思考和议论,的确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五四",更好地继承"五四"留下的宝贵遗产──由"五四"先贤们开启的新文化传统。
去年,刘再复先生在《书屋》2008年第8期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五四"理念变动的重新评说》的文章,对"五四"新文化运动进行了深入的再认识,其中不乏真知灼见,但文章最后论及的"一个假设性的思路",笔者却不敢完全苟同。刘先生的假设性思路是"'五四'新文化运动,要是不把孔夫子作为打击对象,而是把《三国演义》、《水浒传》作为主要批判对象就好了"。这个假设窃以为有失偏颇,因为所谓"新文化运动"是相对于传统文化而言的,而中国的传统文化历来就分为" 庙堂"和"江湖"两个方面,这两方面既不能混为一谈,又不能截然分开。二者应该说是既有为主的又有为辅的,既相悖又相容,既时常冲突又互相渗透,从而构成我们日常所津津乐道的传统文化(若以李慎之先生的高见,称其为"文化传统"更为确切)。
刘再复先生对《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批判应该说是十分中肯的,这两部"古典名著",在价值观上的确"问题极大","它导致权术、暴力的疯狂游戏和智慧的变质,其对中国的世道人心造成的危害及巨大破坏,完全是致命性的和粉碎性的"。如此评判丝毫也不过分,更谈不上危言耸听,因为直到今天我们还在张扬这种"权术"和"暴力"的价值观,还把这两部"古典名著"当作"经典",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各种"讲坛"上大肆宣讲,一而再、再而三地改编成电影和电视连续剧,任其在社会上广泛传播和渗透。一种弱肉强食"有枪就是草头王"的流氓政治,却能一统江湖,并在民间广泛流传了千百年,怎么能不引起我们的深思呢?这种流氓政治实际上与庙堂的主流意识并无多大区别,二者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三国"也好,"水浒"也好,所极力彰显的不正是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忠"和" 义"么?庙堂之上的皇帝宣称要以"忠孝仁义"治天下,江湖之中的草寇也是以"忠义"二字来招兵买马取悦民众,就其价值观念而言,庙堂和江湖实在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这样,若如刘先生所言,不批孔子而专批《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则未必能使新文化运动一帆风顺,不出现失误和偏差。
统治中国人思想的主流意识形态,正是以"忠孝仁义"为内核的孔孟之道。从庙堂到江湖,儒家思想影响之大,可以说是遍及上自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早已渗透到每一个"炎黄子孙"的血液之中。别说"三国"中的那些"英雄",刘、关、张也好诸葛亮也好,即使是"水浒"中的众首领,哪一个没受儒家文化的影响与熏陶,哪一个不是从儒家文化中汲取思想资源的?只不过身在庙堂者更加虚伪,身处江湖者更加无赖一些罢了。因此,对新文化运动只批"三国""水浒"而不批孔孟之道的设想,是很不现实也根本行不通的。曹操、孙权和刘备厮杀多年,不惜生灵涂炭,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自己一家独霸天下么?梁山"好汉"为什么打家劫舍,与朝廷作对?不就是为了获得与朝廷大臣相应的待遇么?这些,实际上都可以从孔子那儿找到资源。这些军阀和草莽,大多都是以儒家思想为圭臬的--这一点在诸葛亮和宋江的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诸葛亮本人就是一个"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大儒--对此,读读杜甫那些赞誉孔明的诗篇即可明了。在魏晋以后的文人心目中,诸葛亮已经成为他们崇拜的偶像。历代儒生一个个都巴不得今生今世,能遇到一个刘备那样的"明主",而自己则成为诸葛亮那样的"忠臣",用满腹的诗书去"鞠躬尽瘁",以报答主子的"知遇之恩"。同时,孔子毕其一生所崇尚的等级制度,更为各路不得志的"英雄",提供了从"人下人"转换成"人上人"的合"礼"价值规范。这大概也正是在两千多年的皇权专制社会里,历经数不清的朝代和帝王,其中真正出身贵族的并不多,而那些游民乃至流氓一旦称帝,就那么容易实现身份转换的原因吧?刘备虽说号称"皇室之胄",其实不过是一介游走江湖的小贩。他的从起事到称帝,上承"本家"老祖宗刘邦,下接千年之后的朱元璋,一脉相承,同属一个由江湖嬗变到庙堂的文化谱系。至于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还没等"杀到东京""夺了鸟位"呢,就已经排好"座次"了。
既然《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思想资源,大部分是来自孔子,那么"五四"先贤们怎么可能不把"孔家店"当作批判的主要目标呢?尤其是面对当时的社会状况:康有为的保皇、袁世凯的称帝以及张勋的复辟,无不是打着孔子的旗号,无不是在竭尽全力地欲将儒学定为"孔教",并以此来控制和统治人们的思想,来取得皇权专制的合法性。在如此形势之下,"打倒孔家店"的提出,用句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时髦官话来说,实在是非常"及时的"也是非常"必要的"。正因为如此,中国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宋教仁先生,早在1913年就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或曰"文化传统")做出了理性的判断,将其分别界定为"君师合一"的庙堂文化,和"流氓政治"的江湖文化;并鲜明地提出"以人道主义去君权之专制""以科学知识去神权之迷信"的正确主张。这是很有见地的,因为无论中国的庙堂文化还是江湖文化,都很难衍生出现代的民主与科学来。陈独秀等"五四"先贤,正是沿着宋先生的这一思路,才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响亮口号,迎来为国人所陌生的"德先生"和"赛先生"。而他们的"打倒"并非如今人想象的那么"激烈",更非如当今某些学者所危言的"全盘性的反传统"(笔者对此的一些看法,可参阅拙作《重温打倒孔家店》,载《书屋》2009年第3期)。
当今的某些新儒家,为了替儒学招魂,大谈什么自汉代以降的儒学并非真正的儒学,而应该回到儒家"原典"的研究上去。意思是孔子的学说原本乃是至理的经典,只是到了汉代"独尊儒术"之后,历代的大儒们有意把儒家思想给曲解和篡改了。这种说法很难令人信服,因为在长达两千多年的时间里,作为一统天下的儒家学说,一代又一代皓首穷经的大儒们研究的难道都不是儒学的"原典"?他们一个个都读不懂孔子,读不懂四书五经,抑或读懂了也非要(或者说不得不)曲解和篡改不成?孔子原本就是"述而不作",究竟能留下多少"原典"呢?《论语》乃是他老人家的再传弟子所录,而孔子的其它言论则散见于《五经》(《乐经》已失传),均不过是一些片言只语,且又没有标点。这实在是给我们今天的新儒家提供了足够的想象空间,研究过来解释过去无非就是在句读上和一字多义上大做文章,更有甚者牵强附会,硬是将一些西方的现代观念往孔子的头上套。倘若孔老夫子地下有知,岂不也将哭笑不得?
两千多年来,儒家学说早已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系统,早已成为中国皇权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它的崇尚和维护等级制度、它为每一个在位统治者所用的功利主义,从来就没改变过。孔子也好孟子也好,他们所游说的对象是谁?是各国的君王。他们是把希望完全寄托在这些国君身上。国君们是否领情是一回事,而他们矢志不移地为国君服务却是无疑的。就拿我们许多学者所津津乐道的"民本主义"来说吧,难道不是孟子替国君作想才提出来的吗?在古代,对于任何一个国家来讲,最重要的莫过于人(或者说"民"更为恰当)。正如他老人家所言:"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所有的"劳心者"也就是"君子""大人",全得靠"劳力者"也就是"小人""野人"来供养啊!不仅得有人种地,还得有人打仗,所谓"耕战"这两件大事,全得指望黎民百姓去做。在古代社会,拥有大量的人口,乃是保证国家统治的前提,所以孔子才告诫诸侯大夫们"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这也正是"本"的实质所在,"民为贵"的实质所在!因此,在那个"春秋无义战"的时代,掠夺人口往往比掠夺土地更为重要,即使土地被敌国侵占了,也要想方设法把成群结队的难民带走。勾践"十年生聚",不就是把复仇的希望寄托在大量繁殖人口上吗?没有人替他去冲锋陷阵,他如何能雪"会稽之耻"?所谓"民本主义"与现代社会倡导的"人文主义"绝不是一码事,不可同日而语。近年来某些学者乃至某位著名作家一再高调声言"国家是至高无上的",此话貌似义正词严,实则荒谬之极,因为国家之上还有人民。爱因斯坦就曾说过,"国家是为人而建的,而人不是为国家而生存。"人才是至高无上的。在现代公民社会,人不仅仅是"本"更重要的是"的"--既是我们思想的出发点,又是我们行为的目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为了人的生命、人的自由、人的价值、人的权利以及人的尊严。这些价值观念,从儒家学说中很难找到资源,能找到的恐怕都是些与其相悖的东西。胡适先生将"五四"新文化运动比作欧洲的文艺复兴,可谓深得人文主义的真髓。
尽管"五四"先贤为中国的民主建设呕心沥血,可拟古与复古的浪潮却一波紧接一波,从未间断。百年来去欧美留学的学人数不胜数,但为什么竟有那么多的" 海归"热心儒学,而拒绝西方文明呢?究其原因,恐怕还是等级观念和"学而优则仕"的思想,在他们的骨子里作怪。学成了不当官那学岂不白上了?既被称为"精英",那理所当然地就应该高人一等,"劳心者"不"治人"难道还"治于人"?如果像西方国家那样,没有等级,没有尊卑,没有特权,好不容易有了点儿权力,还要处处受到制约和监督,那么这官当得还有意思么?不仅如锦衣夜行,闹不好还让人把那身锦衣给扒了!在这方面,辜鸿铭其人其事颇值玩味。这位10岁即踏上英伦,游学西欧,精通9种语言,获得13个博士学位的老先生,竟然那样地痴迷皇权社会,对于西方的现代文明,干脆给它来个视而不见;以致满清王朝覆灭多年,至死也不剪掉他脑后的猪尾巴辫子。为什么会这样呢?用他本人那个"茶壶"与"茶杯"的著名比喻,就不难看出端倪。想想看,西方虽有情人之说,但那情人之间相互都是独立和自由的,谁也不能把谁据为己有。这怎么能比得上中国人"纳妾"呢?一把"茶壶"(男人)想配上几个"茶杯"(妾)就弄几个"茶杯",而且所有的"茶杯"永远都是围着"茶壶"摆在同一个"茶盘"上,西方文化能提供如此享受的特权和尊荣么?
批孔夫子还是批《三国演义》《水浒传》,并非是个二者必居其一的选择。传统中的庙堂文化与江湖文化,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再说,"五四"先贤们也不是没有批判过《三国》和《水浒》,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的有关论述,话虽不多却句句中的。真正激赏《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其实是后来那些崇尚"权术"和"暴力"的人,与"五四"并无多大干系。尽管"孔子及儒家文化有正有反",但那"反"的方面毕竟是主要的,是涉及到制度层面上的。它足足危害了我们两千多年,致使社会停滞不前,致使国人从来也没争取到"人的价格"(鲁迅)。而所谓"正"的方面无非是些伦理与道德的说教,而且这些说教不少仍限定在"三纲五常"的框架之内,谈不上什么"深层内涵",更难以"推导出人际的温馨和家庭的温馨"。倘有学者立志去寻求其中的微言大义,那是他们的学术自由;但若借此来否定"五四"先贤对孔子的批判,并想以儒学来一统中国的现代文化,那未免是在开历史的倒车,欲使国人百年的梦想破灭于一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