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宏大叙事”
穆金明 发表于东方早报 2013-01-27 00:30
司马迁在《高祖本纪》之后,附上了一段感慨:
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弊,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弊,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弊,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
这四句话引出了王家范先生于2012年12月16日登在《上海书评》的长篇解读(《司马迁“三代文化论”释读》)。在王文看来,司马迁鼓吹的不是“历史循环论”,而是要回到道家的“自然之道”,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汉初奉行的“清静”、“无为”的“黄老之言”。而在12月23日的《克己复礼是地球文明惟一可能的出路》一文中,张汝伦先生又提供了第二种解读:司马迁说的还是应该被理解成“循环论”,只是这种“循环”是在“文”(制度)与“质”(人性之根本)之间。政权都是在开始的时候立下了祖宗制度,但是如果人不“克己”,外在的制度最后只会亡于内在的人性之劣。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就现代人所能看到的上古史来说,司马迁对于三代政治的概括,无疑是严重偏离史实的。首先,作为早期国家的“夏朝”的虚构性,是无需赘言的。其次,与我们一般的印象恰恰相反,周初之人,不但“敬”鬼,而且他们的宗教实践和我们所能见到的晚商祭祀、占卜差别甚小。只要我们不把周人的祭祀内容看成是一种形式,而是当时人生生切切的信仰的体现,我们就可以发现这点在传世文献和出土材料中都有丰富的线索。《逸周书·世俘》中武王就说:“古朕闻文考修商人典, 以斩纣身。”在发掘出的周原甲骨中,早期周人确实是用“商人典”来和鬼神进行沟通。周人和商人一样,祭祀都是为了控制自己祖先的神灵(鬼),抬高它们在众鬼神之间的地位。祖先的神灵虽然能力有限,但是它们容易控制,而且可以被用作中介,帮助子孙去影响更高级别的鬼神(如上帝)。祭祀是用来控制“鬼”、并间接控制“帝”的,这在《大雅·生民》中有很生动的描述。通过禋祀的手段,姜媛迫使上帝下临并使她怀孕生子,这种行径导致上帝大怒:“不康禋祀,居然生子。”(对于殷周宗教观和宇宙观的延续性,可见Michael Puett:《成神:早期中国的宇宙观、祭祀与自赋神性》,哈佛出版社,2002)再次,作为“文”的象征的西周,其实大部分都是后人构建出来的,正如同《论语》中之孔子形象是汉人构建出来的一样。历史上的周公在周成王成年后就失势而被逐回自己的封地,没两年即去世(见夏含夷:《周公居东新说》,收氏著《古史异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此暂抛开史实不谈。如何理解同时作为历史、文学、思想文献的“太史公曰”,本身就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正如有学者论证的那样,司马迁在中国历史学中最突出的贡献,是作为第一个“通过历史书写的形式把过去变成一个不断变迁的过程来理解和呈现”的历史编撰者。同样,通过赋予三代不同的时代精神,他试图把朝代的变迁理解为一个断裂(discontinuity)和延续性(continuity)统一的过程。从王朝的角度来说,夏商鼎革是断裂的;但是从以“商之敬”承“夏之忠”的角度来说,夏商又有其内在的延续性。随着“商代”历史的演进,“小人”重新引入了断裂,而这种断裂只有通过更化才能得到克服。我同意张先生的意见,这段话说的还是“循环论”,但说的是断裂和延续性之间的循环。在《伯夷列传》中,司马迁明确地反对当时流行的一种观念,即圣人之“作”(creation)是简单地把天地宇宙之道“提炼”到人类社会。由于“作”是圣人主观上的构建,“作”必然会引入天人之间的断裂(见Michael Puett:《创造的矛盾:早期中国关于“作”的争论》,斯坦福大学出版社,2001,页178-181)。圣人之“作”是一种延续性的断裂,就像是给破了的衣服加补丁,这个补丁本身和衣服是相互割裂的,但是补丁的功能却是维持了衣服的延续性。
《高祖本纪》这段“太史公曰”下面还有几句(王文和张文均未引):“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谬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秦帝国在统一之后没有试图克服前朝已经存在断裂,而是通过中央集权制度进一步加剧了历史的断裂,所以是大谬。这就好比,本来可以升级解决问题,但是秦始皇偏偏改了一整个操作系统。而汉高祖建国之时,“承敝易变”,使得分封制和郡国制并行,才是得到了真正的延续性(天统)。太史公的弦外之音则是在规谏汉武帝:在重新试图推行中央集权制、捶逐四夷并大肆封禅之后,汉帝国也被自封圣人的刘彻带到了非改不可之境地了吧?
回到张先生所说的“宏大叙事”,这个词让我想到了昆汀·斯金纳(Quetin Skinner)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所说的“宏大理论”(the grand thoery)。在斯金纳看来,伽达默尔、德里达、福柯乃至库恩等等所代表的新一波“宏大理论”,早已在历史学等人文学科中深根发芽。如今又过了二十年,我想斯金纳的判断,在中国史领域内也是可以得到承认的。只要我们不狭隘到认为斯金纳所说的宏大理论只是“西方理论”而不是“现论”,那么跳过这一众选项而回到太史公,似乎就稍显泥古。放着能够为现代人所能接续的现代思想资源不用,硬要腾空而上直续远古,太史公大概也会叹曰:岂不谬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