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的“双语言论”
庞旸
《 博览群书 》( 2011年04月07日)
“双语言论”,是“双文化论”的一个分支。“文化”的内涵范围大,“语言”的内涵范围小,却是十分重要的一个分支:“语言”,常常是“文化”的载体,“双语言”与“双文化”是一脉相承的。我曾写过一篇《周有光先生的“双文化论”》(《群言》2008年12期),被周先生收入他近年出版的《朝闻道集》《拾贝集》和《文化学丛谈》中(改名为《从“河东河西”到“双文化论”》)。最近重读周老著作,有了一点心得。
要理解“双语言论”,首先要认同周老常说的一个概念:我们身处一个“全球化”的时代。过去,我们是“站在中国看世界”,而今,要“站在世界看中国”,要有“全球化”的视野、视角。否则,无异坐井观天。
双文化,即“国际现代文化”和“各地传统文化”共存,共同构成人类共享文化和各个国家、民族特有的文化;而“双语言”则阐说、记录、传播着“双文化”,为“国际现代文化”做贡献,也为“各地传统文化”做贡献。
实际上,“双语言”古已有之。周老说,孔子周游列国讲学,用的是“雅言”,而不是他家乡曲阜的方言。“雅言”就是当时的“天下共同语”。如没有这个“天下共同语”,孔子是无法向“言语异声”的3000弟子讲学,也无法四处游说诸侯的。
“全球化时代”的地球,已成为了一个村庄。在这个村里,民族繁多,言语各异,怎么交流呢?这就需要有“地球村的共同语”,也即“国际共同语”。
周老回顾二次大战以后,有100多个殖民地独立成为新兴国家。在语言工作上,他们面对两项历史任务:一方面要建设国家共同语,另一方面要使用国际共同语。日常生活和本国文化用国家共同语,国际事务和现代文化用国际共同语。他说,文化和经济发达的国家,早已实行了双语言。“现代是双语言的时代”。
而现代的“国际共同语”,是英语。这不是哪个人、哪个国家的意志所决定,“不是开会决定的,而是由历史逐渐形成的”。关于这个形成过程,周老在《双语言时代》的文章中有详细介绍。简言之,近代以来,“英国打破历史传统,努力开创新的历史局面,在政治上开创民主制度,在经济上开创工业化生产方式。这两个开创改变了人类历史,使英语在全世界语言中独占鳌头”。
法语和俄语,都跟英语争过这个语言霸主,但都没有成功。一个重要原因,是迅速崛起的美国成了英语的“继承国”——“英语的流通扩大,美国是最主要的推动力量。”
近代以来,国际会议一般规定用英法两语,实际只用英语。为什么?节省时间。周老说,这是“语文经济学”。
就英语本身来说,它也有许多内在的优点。周老将之归结为五条:人口众、流通广、文化高、出版多、使用便。具体地说,英语的语法比其他欧洲语言简单;拼法虽不规则,但除少数者外,“同一个语词有一定的拼法和读音”;它包容性强,“从四面八方吸收有用的外来词”,成为词汇最丰富的语言;它用26个现代拉丁字母而不加符号,方便打字和电脑处理。
两次大战后,美国“不仅在军事上取得胜利,并且在战后开创了信息化的新时代”,“起源于美国的多媒体电脑和国际互联网络,不断造出以英语为基础的新术语。信息化和英语化几乎成了同义词。英语通过电视和电脑,正在倾泻进全世界每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英语的洪水泛滥全球”。
关于各国、各地的“双语言”现象,周老举了许多例子:
东南亚10个国家,都是既用本国的传统语言,又用英语,而且多将英语作为“官方语言”或“第一外国语”。
印度从英国200年的殖民统治下独立后,本想废除英语,但“全球化”一来,“受过教育的国民人人都懂英语”反倒成为了“参加国际事务和国际贸易的有利条件”。
日本的“双语言”也有历史:古代使用中文和日文,近代使用英语和日语。体现了其善于吸收外来文化的特点。
这些国家,都从“双语言”中大大受益,推动了其经济、文化的现代化发展。
最近和周老聊天,他提到近年国际上出现一种“简化英语”,在许多小国家的民众中悄悄流行。这种简单易学、易用的英语,上海话叫“洋泾浜”,一些外国杂志叫它“全球语”。它不是由学者提倡,也不是政府提倡,而是因现实需要,由草根发明,在民间流传。
说到我们中国的“双语言”,周老把它概括为“国内双语言”和“国际双语言”。“国内双语言”是指推广普通话,普通话与各地的方言土语共存。普通话是当代的“雅言”,有了它,所谓“五里不同音,十里不通俗”的偌大国土,和生息在她之上的十几亿儿女,就有了交流和受教育的共同条件。
中国的“国内双语言”运动,实际上从清末民初就开始了。那时开始推行的汉民族共同语,叫做“国语”,20世纪50年代称“普通话”;1982年宪法规定在全国推广普通话,新加坡和海外华人叫“华语”(全世界华人的共同语)。经过语文工作者一个世纪的努力,“普通话”得到普及。我国受过教育的人群,基本上做到了“语同音”。
而“国际双语言”,自然是指汉语和英语。改革开放以来,“在青年中自动燃起了‘英语热’”。随着经济合作、文化交流以及科技、教育等现实需要,英语在国民生活中的作用越来越重要,“事实上已经恢复了以英语为第一外国语”。
周老也清醒地看到,我国还是一个比较封闭的大国。“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国际双语言政策的问题”;和国民人数相比,懂英语的人还很少,“不能说我国也开始了国际双语言”。
有人问,国内双语言还没有真正实现,能够开始进行国际双语言吗?通俗地说就是:中国话还没学好,谈得上学外国话吗?
在《传统文化和现代社会》一文里,周有光先生谈到“现代社会”必须具备的两个特征:国际性和进步性。
国际性,即现代社会是国际大家庭的成员,而不是独立于国际之外的世外桃源。中国加入“WTO”,加入各种国际组织,加入互联网,都是所谓“跟国际接轨”。因此在开通与世界各国往来的渠道(物质的和精神的)上,不能设置人为的关卡。
进步性,即现代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基本上都能达到国际先进水平,而且不断前进,避免落后。因此“没有固定的模式,没有永恒的教条”,“永远走向未来”。
他说,“改革开放”,就是要建成一个“现代社会”:“开放”是实现国际性的前提,“改革”是实现现代性的条件。而“双语言”,则是成功实行“改革开放”的必要条件。
周老说,我国的现代化要追赶两个时代,工业化时代和信息化时代,任务非常艰巨。而“现代化的基础是教育,教育的工具是语言”,因此,“国际双语言是国家现代化无法避免的需要”。
他强调:双语言不是独立于社会之外的附加物,而是现代社会的一个职能。双语言是一种现代化的指标。从双语言的水平,可以在一定条件下测知国家现代化的程度。
他的主张是:内外并举,兼程并进。“不能等待实现工业化之后再进行信息化。同样,不能等待实现国内双语言之后再进行国际双语言。我们的历史任务是,在一个时期赶上两个时代”。
这是一位经历了百年风云,学贯东西,跨多学科而有“周百科”之称的老学者、老专家的谠言、建言。它能成为一种上下的共识、推动一项“政策”早日出台吗?
有趣的是,最近我在报纸上接连看到两篇文章。一篇说,科学实验证明,学双语的儿童,比只会一种语言的更聪明、更有创造性;一篇说,(还是科学实验证明),老年人学外语,可以延缓老年痴呆症的发生。
看电影《好雨时节》,一个中国姑娘和一个韩国小伙邂逅相爱。他们都不懂对方国家的语言,幸亏都会说英语;借助这“国际双语言”,终成眷属。看来,“双语言”在中国民间,已有了现实的需要。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发现,邻家老伯、后街小囡,也开始说起了“全球语”。
(注:本文引文多出自周有光的《双文化和双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