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卷耳》“我仆痡矣”新解
夏辉映
《 博览群书 》( 2011年01月07日)
《诗经》这东西读起来很有趣,一是以今人揣摩古人,有一种“我其由来”的好奇;另外,诗无达诂,有的地方随意而解,有一种不受束缚的自由快意。
《卷耳》在诗经中向称难读,其难读的原因,一是怪字多,二是身份的转换,三是词义不明。怪字多,如“崔嵬”、“虺隤”、“金罍”、“兕”、“砠”、“觥”、“瘏”、“痡”;身份的转换是作者忽而是我,忽而是你,眼花缭乱;至于词义不明,则如“周行”、“玄黄”、“吁矣”等。其中,大多数问题已经有了共识,个别有另说,但有的问题恐怕至今都没有得到很好的解读。例如最后一节中的“我仆痡矣”四字作何解?恐怕历来解家都似是而非了。我今不揣冒昧,独献一说,以就正于方家。
此诗照抄如下: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清代学者沈守正曰:
通章采卷耳以下都非实事,所以谓思之变境也。一室之中,无端而采物,忽焉而登高,忽焉而饮酒,忽焉而马病,忽焉而仆痛,俱意中妄成之,旋妄灭之,缭绕纷纭,息之弥以繁,夺之弥以生,光景卒之,念息而叹曰:云何吁矣。可见怀人之思自真,而境之所设皆假也。
沈氏把“我仆痡矣”中的“仆痡”解释为“仆痛”。有的翻译之作是得其大概,让人追风逐电,茫乎其然。如我早年见过的一篇译文:
盈山之卷耳苍兮,独陟峰之顾望。扶朽筐之力不从兮,目追之将何往。峨山之苍荫兮,大川之奔荒。其载孰意不止兮,一揽其未可唐。吾襟连之往顾兮,舍褴之弃张。穷途之马竞兮,忽骋之忘风莽。其虺隤兮抚骢芒,其玄黄兮尚心惘。莫砠之凌云兮,欲一往之否让。伤怀之泣高风兮,酌浊泪之饮长。割众席之孤立兮,何为仆之坠尚。独抚之苍耳兮,盈野之苍苍。邀天南之共交杯兮,问君之归将?指西陲之相受兮,和君子之风凉。斟金罍之雍南兮,酌兕觥之殽北上。意翔之越明栈兮,何输之黄龙。回川之折九天兮,猎猎之马未降。其紫日尚升兮,吾心其舍亡。堪卷耳之葱葱兮,醉挽长歌之待君。
惜当时手懒,我没有详记其事。这篇译文用后来的楚辞翻译,美则美矣,但细寻原诗与译文,则很难一一对应,与其说是以我注诗,还不如说是以诗注我。这种翻译特别是对初学者来说,真让人坠入五里雾中。譬如,想从中找到“我仆痡矣”,真是英雄无从寻觅处。
也有逐字逐句,对应翻译的。如现在广为流布的各类教材为了方便学生了解,一般都用如下译文:
采呀采呀采卷耳,半天不满一小筐。我啊想念心上人,菜筐弃在大路旁。攀那高高土石山,马儿足疲神颓丧。且先斟满金壶酒,慰我离思与忧伤。登上高高山脊梁,马儿腿软已迷茫。且先斟满大杯酒,免我心中长悲伤。艰难攀登乱石冈,马儿累坏倒一旁,仆人精疲力又竭,无奈愁思聚心上!
其中把“我仆痡矣”译成了“仆人精疲力又竭”,这与历来解家倒是很一致,看似无话可说。就连郭沫若先生在他的《卷耳集》里翻译这首诗时也不免人云亦云:
一片碧绿的原野,原野中有卷耳蔓草开着白色的花。有位青年妇女左边肘上挂着一只浅浅的提篮,她时时弓下背去摘取卷耳,又时时昂起头来凝视着远方的山丘。她的爱人不久才出远门,骑着一匹黑马,携着一个童仆去的。她在家中思念着他,坐立不定。所以才提着篮儿走出郊外来摘取卷耳。但是她在卷耳的青白的叶上,看见她爱人的英姿;她在卷耳的银白色的花中,也看见她爱人在向她微笑。远方的山丘上也看见她爱人在立马踌躇,带着个愁惨的面容。又好象在向她诉说别离羁旅的痛苦。所以她终究没有心肠采取卷耳了。她终竟把她的提篮丢在路旁,尽在草茵之上思索。她想,她的爱人,此刻怕走上了那座土山戴石的危岩了,他骑的马儿也疲倦得不能上山了。他不知道在怎样地思念她,她没有法子可以安慰他。假使能够走近他的身旁,捧着一只金樽向他敬酒,那也可以免得他萦肠挂肚。但是她不能够。她想,她的爱人,此刻怕走上了那座高高的山顶了。他骑着的一匹黑马怕也生了病,毛都变黄了。他不知道是怎样的愁苦,她没有法子可以安慰他。假使能够走近他的身旁,捧着一只牛角杯儿向他进酒,那也可以使他忘却前途的劳顿。但是她不能够。她想,她的爱人,此刻怕又走上了一座石山戴土的小丘上了,他骑的马儿病了,他跟随着的仆人也病了。她又不能走近他的身旁去安慰他,他后思着家乡,前悲着往路,不知道在怎样的长吁短叹了。妇人坐在草茵人尽管这么凝想,旅途中的一山一谷,便是她心坎中的一波一澜。卷耳草开着白花,她浅浅的篮儿永没有采满的时候。
这样对“我仆痡矣”的解释符合原作的本义吗?我的回答是:这样的解释是解家凭空硬塞了一个“仆人”在诗中了!
首先,从全诗描写的对象顺序看,有“卷耳”、“倾筐”、“我”、“周行”、“崔嵬”、“马”、“金罍”、“高冈”、“兕觥”、“砠”,其中,除“马”之外,所有的对象都是诗人使用的一种道具,是对“我”之感觉的衬托,而诗中真正有灵性的对象是“我”和“马”。“我”在诗中出现了7次,“马”在诗中出现了3次。试问,怎么可能在诗的最后冒出了一个“仆(人)”呢?如果诗人真要写他的仆人,或者说,诗人想象中的那人还跟随着一个仆人的话,诗人应该在前面就要有些交待了,至少,仆人不会比“马”的着墨少。
另外,如果有了“仆人”,诗意就会大为减色。全诗分为四个小节,第一个小节是作者自己写自己,第二个小节到最后一共三个小节,都是作者在写所怀人之“人”,而且用了第一称。为了表达作者想象中的那“人”疲惫、孤独、伤感、无助,作者绝不会又找出一个“仆人”来凑热闹。试想,那人在远途跋涉,精疲力竭,周围只有默默无语的岗峦,身边只有不会言说的瘦马,独自斟酌,望天长叹,这才是真正的凄凉和悲哀;如果有了一个仆人为伴,尽管仆人病了,但毕竟有马,有仆人,还有酒,恐怕就不那么孤寂了,而应该写出另外一种欢快的诗句来。所以,诗中出现了“仆人”一定不是诗人的原意。
那么,如果没有了“仆人”,“我仆痡矣”从什么样的解释才符合原诗的意思呢?答曰:应该把“仆痡”当作一个连绵词看,即如今“匍匐”的或体,而不是上面翻译的“仆人精疲力又竭”的主谓结构。
要把“仆痡”解释为“匍匐”,我们这里要说说联绵词的特点了。我们知道,语言是先于文字的,文字是记录语言的。相对于语言而言,文字永远赶不上后者的丰富与多变。文字的本质是记音,就是说,一个语言的单位可以用不同的文字来记录,而其中,汉语里以联绵词表现得最为突出。联绵词是“因音寄义”,所以它又具有“音近多形”的特点,即一个联绵词可以有多种读音相似的不同写法。如曹操《蒿里行》:“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踌躇”这个词在古汉语中就有“踯躅”、“首摄”、“首鼠”、“首施”等多种形式。再如“徘徊”也可写成“盘桓”、“彷徨”、“裴回”、“伴涣”。“庖牺”也可以写成“包牺”、“炮牺”、“伏牺”、“伏羲”、“密戏”等,共有十几种写法。相同的原理,“匍匐”也有“匍伏”、“扶服”、“蒲伏”等多种写法。从清人朱起凤编纂的《辞通》(联绵词典)看,很多齿音特别是双唇音或唇齿音联绵词在写法上有很大的灵活性。匍匐就属于此类,所以,《卷耳》一诗中的“仆痡”也应该是匍匐一词的或体。
为了不落于孤证,我搜集了“匍匐”一词在历史文档中的多种写法,兹举例如下:
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宗臣《报刘一丈书》)
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庄子·秋水》)
绮罗红粉轻于尘,膝行匍伏擎金樽。(赵执信《海鸥小谱·长句》)
嫂虵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战国策·秦策一》)
夫其膝行蒲伏,非恭也;复言重诺,非信也。(《资治通鉴·秦始皇帝二十五年》)
将如韩信而有胯下蒲伏之辱。(秦观《人材》)
闻汝即赴死,扶服到河滨。(揭傒斯《临川女》)
睋而有间,恭人暴卒,同官命妇,扶服救丧。(王闿运《熊氏墓表》)
未几,车驾南巡狩,临幸浙西,胡君匍伏道左,恭进是书。(戴名世《禹贡锥指序》)
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六韬·武韬·发启》)
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贾谊《新书·阶级》)
至一大门,势侔楼阁,门有数人俯伏而候。(谷神子《博异志·阴隐客》)
贾赦等听见,俱俯伏在地。(《红楼梦》第105回)
满城都议论着......以及俯伏得有怎么低,应该采作国民的模范等等。(鲁迅《铸剑》)
胥乃张弓布矢欲害使者,使者俯伏而走。(赵晔《吴越春秋·王僚使公子光传》)
既然“仆痡”可以解释成“匍匐”,那么《卷耳》应该翻译成以下:
一地的卷耳那么多,可我采不满斜筐箩,哎呀我心怎么老出岔,干脆把斜筐箩来放下。
那人儿应该在爬坡,疲惫的马腿在哆嗦,哎呀好人饮我一金杯,你不想俺还能在想谁?
那人儿应该在山顶,马儿躺地不再打滚,哎呀我斟满这牛角樽,你在外奴都操碎了心!
大石头把你挡路上,马儿累得两眼打晃,哎呀你怎么就趴在地,紧张得妾哪敢喘口气……
作者所写的路上远人孤独无援,艰难备尝。至此诗意大明!
行文到此,当然我要起朱起凤于九泉,要他在其词典中把“仆痡”加到“匍匐”的后面,并说“匍匐,又作匍伏、扶服、蒲伏。据后之君子者考证亦作仆痡”,而且举《卷耳》一诗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