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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部传说中的千年秘籍《医心方》

那部传说中的千年秘籍《医心方》

江晓原

《 博览群书 》( 2011年02月07日)


    《医心方》,(日)丹波康赖编,人民卫生出版社,1955年6月第1版,1993年第3次印刷,33.00元

    从几个方面来看,《医心方》都不愧为“千年秘籍”。

    此书由日本人丹波康赖编撰。据书前之序,成书的年份为中国北宋的太平兴国七年(公元984年,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曾说此书成于公元982年,不知何据)。这年本来是日本圆融天皇的“永观”二年,不过这一年这位天皇将皇位让给了花山天皇,自己退位为“上皇”了。编成《医心方》在当时也算日本文化界的一件大事,但此书长期深藏,不为世人所知,直到将近九个世纪之后的公元1854年,方才刊印行世。

    1982年春,我进入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念研究生。当时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的图书馆,是国内最好的科学史专业图书馆,就科学史的专业图书而言,虽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亦不能及,而且馆藏视野十分广阔,五花八门的奇书往往有之,但偏偏这本《医心方》却没有收藏。

    那时诸位师兄长期夫妻分居两地,闲暇时不免经常谈论性事以为排遣。在他们口中,《医心方》是一本“传说中的”奇书——主要是因为其中有大量中国古代房中术的文献。这类历史文献当时很难看到。叶德辉的《双槑景闇丛书》里面有几种这类文献,但此书科学史所图书馆也没有。当时有同学从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将《双槑景闇丛书》借了回来,不料当我据此写成的“中国十世纪前的性科学初探”一文发表后,听说此书就被锁入馆长办公室的柜子里,禁止外借了。

    我第一次接触到《医心方》,已经是1988年了。当时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专门为我开了一份介绍信,给安徽中医学院图书馆,请他们接待我查阅该馆所藏的《医心方》——人民卫生出版社1955年的缩印影印本,和该缩印本所依据的日本安政元年(1854年)医学馆影刻本。不过按照当时的“规定”,此书只准当场查阅,不准复印,为此我又和图书馆的管理员缠磨了许久,最后终于劝说得她心软了,这才得获准复印了其中的一部分——我复印了房中术文献集中的卷二十八全文以及另几卷中的相关内容。

    回上海后我将复印的“《医心方》选本”装订成册,当然也研读过多次。现在翻开这册二十多年前的复印本,但见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和自编的索引,真是古人所谓“丹黄满纸”了——我还真的用了红笔和黄笔。

    有关性的知识,本来在中国古代医书中常有收载,唐代尤甚。比如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卷二十七、甄权《古今录验》卷二十五、王焘《外台秘要》卷十七等,都有若干记载。不过作者们通常是把性知识作为很小的一节,并且往往在书靠近末尾部分才出现。历代官修史书中的《艺文志》、《经籍志》等史志书目,房中术著作也多半著录在“子部·医方类”的接近末尾处。

    今天我们能在其中找到最系统的房中术材料的医书,当推《医心方》。那时日本人学习中国文化不遗余力,大量中国作品,包括文集、诗集、佛经等,被日本来华的官员、学者、商人、僧侣等收集带回日本,其中自然会包括中国历代的医学书籍。丹波康赖正是在这些医书的基础上,编成《医心方》的。他当时的身份是“从五位下行针博士”,应该属于有一定地位的技术官吏。

    《医心方》收录了《素女经》、《玉房秘诀》、《洞玄子》等房中术专著中的大量内容,按不同方面的问题分类编排,并在每一段之首载明出于何书。这些内容主要集中在《医心方》卷二十八,此外在卷十三、卷二十一、卷二十四、卷二十六、卷二十七中也有一些。多亏了《医心方》,中国10世纪以前的房中术理论才得以保存其主要内容直至今日。按照叶德辉在《双槑景闇丛书》第一种《新刊素女经》序中的意见,“大抵汉、隋两志中故书旧文十得八九”。说“十得八九”虽未必确,但《医心方》作为今天研究中国十世纪以前的房中术的主要材料来源之一则无可疑。

    《医心方》的珍贵之处,至少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一是当年丹波康赖所引用的不少中国古籍,现在已经失传了,所以《医心方》成为保存它们内容的早期文献,甚至是唯一文献。二是此书是中国传统技术在历史上向周边地区辐射的“重量级证据”之一,所以得到了中日学术界的高度重视和关注——在日本甚至有一个“《医心方》一千年纪念会”,出版了《〈医心方〉一千年纪念志》(1986)等书。

    《医心方》中对男女性爱的研究,可谓巨细靡遗无微不至,以下仅略举数例以见一斑。

    例如,卷二十八之“卅法第十三”,引用《洞玄子》中所收集的三十种性交体位和姿势,开首云:“考覈交接之势,更不出于卅法,其间有屈伸俯仰,出入浅深,大大是同,小小有异,……知音君子,穷其志之妙矣。”以下逐一详述各种体位和姿势,其中有些是需要不止一名女性与男子共同配合才能完成的。

    又如,卷二十八之“和志第四”,仍引用《洞玄子》,以相当文学性的语言描述性交之前前戏的重要性,谓“凡初交会之时,男坐女左,女坐男右,……于是勒纤腰,抚玉体,申嬿婉,叙绸缪,同心同意”,而前戏的成效,则被描述为“哨然上耸,若孤峰之临迥汉”和“涓然下逝,若幽泉之吐深谷”——当然就是勃起和湿润,“势至于此,乃可交接”。作者认为,这种前戏所达到的两情相悦恩爱缠绵状态,“乃阴阳感激使然,非人力所致也”。而如果前戏达不到此种状况,那就是“病发于内,疾形于外”,一定是有生理或心理方面的问题了。这个结论现代性学也是认同的。

    再如,在性交时了解女性处于性反应周期的何种阶段,被视为重要课题,《医心方》卷二十八共用了“五征第七”、“五欲第八”、“十动第九”三节,总共提出了20种女性的体态反应和动作,用以判断女性的性反应状态。其中包括“面赤”、“乳坚”、“阴滑”、“尻传液”、“汗流湿衣裳”、“身直目眠”、“两手抱人”、“举身迫人”、“身布纵”等等,虽难免“男性中心主义”之讥,但确实皆来自实际观察,非虚语也。

    《医心方》作为中国传统性学早期文献重要来源的特殊地位,直到1973年才有所削弱。这年在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文物中有五种性学帛简书,后被定名为《养生方》、《杂疗方》、《十问》、《合阴阳》和《天下至道谈》,其年代比古罗马奥维德的《爱的艺术》和古代印度筏磋衍那的《爱经》都要早。其写定年代下限,可以确定为汉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年代上限,则可以上推至西汉初年或秦汉之际,而且这只是这些文献写定的年代,因文献中的理论已经相当成熟,它们当然可能来自更早的年代。从内容上看,此五种性学文献毫无疑问就是《医心方》中房中术理论的源头。至此《医心方》在中国性史上的地位退为中继站——当然其地位仍是无可替代的。

    中国房中术源远流长,据现已掌握的史料言之,自先秦直至今日,两千余年间一脉相传。从马王堆汉墓帛简书中的五种文献,经过六朝隋唐时期由《医心方》集其大成的经典著作,下及明代《既济真经》、《修真演义》、《素女妙论》等晚期作品,其最基本的原则、技巧和诉求始终不变。房中术可以说是中国文化中最稳定的重要传统成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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