亟需社会学想像力的社会学
——读米尔斯《社会学的想像力》
2012年08月13日 来源:共识网 作者:代洲
【核心提示】时隔五十多年的《社会学的想像力》看似与我们距离遥远,但书中提到有关社会学的问题在今日却愈发明显,中国社会学也有滋生的苗头。因此,需要认真反思社会学与现代人之间的关系。
米尔斯在1959年出版的《社会学的想像力》,探讨的主题是当时美国社会学界存在的诸如宏大理论、抽象经验主义、脱离价值的实用性、科层制气质以及科学哲学等问题。虽然该书发表的时代距离当今已经有些遥远,但按照社会学科学化这一线索追寻,同时比照书中所讲的内容,可以发现米尔斯有力地批判了社会学科学化,而这些问题依然存在于当今。
一、批判社会学科学化
近现代自然科学在十七八世纪得到了大跨步的发展,其所提倡的围绕观察和实验的研究方法,在科学实践中不断被证明,从而具有强烈普适性,同时也带动了学科科学化进程。
(一)学科科学化背景
牛顿1687年发表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用万有引力概括的宇宙原理成为全部物理学的基础。“由于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和运动定律问世,这个自哥白尼开始的科学天才的世纪,不是抵达了终点,而只是获得了胜利的证明,结束了基本原理的探索······他对大自然的征服诱发了一种过分的骄傲与自信。人们觉得,用同一把钥匙很快就能破解大自然的所有奥秘。”[1]基于观察和实验分析出清晰严格的一般法则,作为已被证明的研究方法,在十八世纪的科学享有无上的荣耀。人们普遍认为,剩下所需要做的仅仅是把这种科学研究方法应用到依然被迷信和混乱所困扰的各个领域。社会学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科学化浪潮的影响。
(二)社会学科学化之路
作为社会学先驱的孔德意识到科学化这一历史进程,提出了实证主义,“真正的实证精神主要在于为了预测而观察,根据自然规律不变的普遍信条,研究现状以便推断未来”[2],从而实现他理想中的“社会物理学”。而涂尔干在十九世纪末继续推动着社会学科学化,凭借1897年出版的《自杀论》,宣告社会学也可以使用观察得到的经验数据对自杀现象进行分析,分析出自杀类型及其背后社会原因,从而实践了“以社会事实来证明社会事实”这一社会学分析基本原则。
(三)批判社会学科学化
社会学在科学化道路上渐行渐远,已经证明了其在社会科学中的地位,但终究这只是一种手段工具,并非社会学的传统与核心。只可惜后续的社会学发展趋势却逐渐抛弃了作为社会学的本真,丧失了对现代社会的敏感,而这也是米尔斯在《社会学的想像力》书中着重批判之处。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国社会学,既有帕森斯的宏大理论,也有拉扎斯菲尔德的抽象经验主义。前者在寻求统一普遍规律上走过了头,“以至它的实践者们无法合乎逻辑地回落到观察上来”[3];后者沉迷于科学方法与经验事实,研究成果散乱而毫无关联,“这两种倾向或学派在应该作一停留的地方存在和兴盛。但这种本应短暂的停留,却被这两者引向一无所获的境地”[4],最终前进动力被逐渐掏空。同时,出现了脱离价值判断的实用性,压制真正学术成就的科层制气质,以及意图逐步建设科学的科学哲学,只是这些都无法促使社会学真正发展。在最后几章中,米尔斯提出回归传统,将研究与历史和个人意义相关联从而认识人类的多样性、关注作为社会和历史中的行动者的现代人、强调重视理性和自由,以及突出社会科学家对历史和现代人应承担起的职责,从而实现社会学的再发展。
二、《社会学的想像力》的真正主题
如果确如封底页所讲的,该书的主题在于“批判美国社会学界的成果”,那么确实能在当时造成轰动,但为何能在如今依然能成为社会学专业必读书目之一呢?毕竟讨论冷冰冰的学科问题,很难引起如此巨大反响,或许该书的真正主题并不仅仅在于此。此时,回到该书的原初可以找到答案。
(一)为何需要社会学的想像力
在第一章,米尔斯如此开篇,“现在,人们经常觉得他们的私人生活充满了一系列陷阱。他们感到在日常世界中,战胜不了自己的困扰······造成这种跌入陷阱的感觉的,是世界上各个社会的结构中出现的似乎非个人性的变化”[5]。这些都是现代人所面临的问题:外在世界变化的如此之快,以至根本无法理解这些变化与自身之间的关联,同时个人意义存于何处,如何才能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个人在社会大浪潮中起起伏伏,对未来毫无方向感,这也是现代人心灵颠沛流离的一个重要原因。
然而现代人对此却毫不知情,更多的受惑于个人困扰,“人们一般不是根据历史的变迁与制度的冲突来确定他们所遭受的困扰······因为他们对自身生活模式与世界历史的潮流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几乎一无所知”[6],他们虽然感觉到生活的不对劲,但无从下手。因此,“他们需要的不只是信息······也不仅仅是理性思考的能力·····他们需要的以及他们感到需要的,是一种心智的品质,这种品质可帮助他们利用信息增进理性,从而使他们能看清世事,以及或许就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的清晰全貌······可以称之为社会学的想像力”[7]。
如前所述,对个人意义的追寻在现代社会中更显需要。杂乱无章的时代中,人们需要社会学的想像力,抹去世间嘈杂去看到本真。昔日平和世界有足够的闲暇让人去思考,而如今每天起早贪黑忙忙碌碌,虽然留给这个问题的时间不多,但在偶尔恍惚间,心灵暂时得到平静,此时不免心底会产生如此疑问:“我是谁?我的意义在于何处?这个世界对于我的意义又如何?”。因此,“在应用社会学想像力的背后,总是有这样的冲动:探究个人在社会中,在他存在并具有自身特质的一定时代,他的社会与历史意义何在”[8]。
所以,面对快速变迁的现代社会,人们若想从中找到个人意义,必须借助社会学的想像力,才能在焦虑与淡漠的时代把握社会与自我。那么社会学的想像力从何处可以找到呢?
(二)社会学的想像力现状
“社会科学家首要的政治与学术使命是搞清当代焦虑和淡漠的要素,在此,二者是一致的······正是因为这个使命和这些要求,社会科学正在成为我们时代文化的共同尺度,社会学的想像力正在成为我们最需要的心智品质”[9]。社会科学家作为研究人类社会的科学,对时代问题应该抱有足够的敏感,而这也是人们对他们的核心要求。尤其在“哪些价值受到威胁以及什么在威胁这些价值,这些都未被表述出来”的现代,人们珍视的价值被流失,引起了心神不安,只是他们尚不能表述出来。既然“人们至少要在面对这些问题之后,才可能寻找到答案。难道这一点还不显然:比其他人更应该面对这些问题的人是丰裕社会中的社会科学家们”[10]。因此,作为负载社会学想像力的社会科学,就应当努力承担起这份被赋予的责任。
尽管这是社会科学家的使命,但他们“获得这一(社会学的想像力)品质的速度很慢,而且反应往往也较迟钝;许多社会科学家还不了解它”[11]。他们更多的陷入到宏大理论和抽象经验主义之中而不能自拔。很多社会学家或者构建起过于静态和抽象的宏大理论,完全抛弃历史,围绕的中心是对概念的分解和无休止的重新组合;或者浸淫于对当代社会事实和问题的经验研究,其研究成果互不相关,事实的罗列也无助于理解社会和自我,这二者不再能提供人们所想要的社会学想像力。另外,在科学化的熏陶下,以“价值中立”为借口放弃了社会学家基本的价值责任,投身于形形色色的实用性;学科建制下的社会学染上了科层制气质,丧失其社会和政治自主性;科学哲学并不能让他们推断一连串的微观研究必然积累成一个“充分发展”的社会科学。总之,在当时的米尔斯看来,美国社会学界已经出现了上述问题,社会学的想像力陷入到危机境地。
(三)如何重获社会学的想像力
社会科学自身的社会学想象力呈现出困窘之态,很多社会科学家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问题,所以“许多人没有焦虑这个事实本身,却是导致这样一些人更为焦虑的原因,他们谨记着社会科学的前景,并坦然承认目前许多研究不过是矫饰的平庸之作”[12]。面对此番情景,作为“更为焦虑的那些人”中一员的米尔斯提出写该书的目的在于“确立社会科学对于我们时代的文化使命所具有的文化涵义”[13],而造成社会研究危机的阻碍因素,几乎没有指出摆脱危机的未来之路。
在此,米尔斯提出通过重新认识经典的社会分析,回归到“基本特征是关注历史中的社会结构;而且它的问题是与紧迫的公众论题和持续的人类困扰直接关联的”[14]这一社会学传统。经典社会学关注的是社会实质性问题,尝试去回答人们关于世界和自我意义的问题,传统具体而言包括:关注人类的多样性、在历史过程中考察行动者的人、反思理性对自由的压制,以及确立社会科学家对于历史变迁和人类位置的职责。
虽然米尔斯相信在当时的学术和政治环境下,社会学传统的延续面临巨大障碍,但“不管它们多么含糊不清,处于多么令人困惑的种种虚饰之中,它们正被人们感到是一种需要”[15]。作为一个追寻个人意义和理解世界的现代人,需要社会学的想像力,同样,作为一门学科的社会学更需要社会学的想像力。
三、反思社会学与社会学的想像力
时隔五十多年的《社会学的想像力》看似与我们距离遥远,但书中提到有关社会学的问题在今日却愈发明显,中国社会学也有滋生的苗头。因此,需要认真反思社会学与现代人之间的关系。
当今大学的系科愈发精细,研究的问题愈发微观,甚至社会学学科内部也是如此。但如沃勒斯坦所提到的,“我们正处在现存学科结构分崩离析的时刻,我们正处在现存学科结构遭到质疑、各种竞性的学科结构亟待建立的时刻。我们认为,目前最紧迫的任务是,必须对一些基础性问题进行全面的讨论”[16]。在目不暇接的研究任务空隙,确实应当好好反思一下社会学的核心在何处等基本问题。而强调社会学是一种视角和一种思考方式的乔尔·查农在《社会学与十个大问题》书中也相应地列举一些社会学的基本问题,如社会学家是怎样研究社会的、社会是怎样成为可能的和为什么社会中的人是不平等的,供人思考,并提出这本书“写给那些随着他们参与教学及研究任务中有时会遗忘社会学曾经带给他们的激情的社会学家,写给那些经常做出一些没有深度评论的社会学评论家”[17]。鲍曼和梅也认为社会学不断提醒我们打破常识,“社会学不仅使我们对自己赖以过日子的手段看得更加清楚,而且也通过生产出刺激并挑战想象力的研究与著述,起到了质疑这种充分性的效果”[18]。这些都在告诫我们需要时刻反思社会学与现代人的关系,在忙碌于“社会学研究”时保持清明,而不至于丧失社会学的想像力。
至于如何面对当前的社会学想像力缺失危机,与米尔斯一样,李猛同样强调回归经典社会学研究传统,“摆脱社会理论的危机,就要求我们恢复社会学理论的想象力和社会学理论对现实的感受性。但继续按部就班地,循规蹈矩地去从事旧的形式的经验研究,并不能帮助我们实现这一目标。因为社会学既有的研究传统,已经构成了当论发展的‘认识论障碍’,我们的真正出路也许只能是重建社会学的研究传统,只有做到这一点,我们才能克服社会学理论的危机”[19]。
经典社会学家虽然在研究过程中保持着局外人立场,但他们本身也经历着在世纪之交现代社会的大变迁,因此也不可避免地都带着个人经历去从事社会学研究。他们在关注现代人的个人意义的同时,其实也在追寻着自己的个人意义。因此,或许他们的研究有些野性而没有规范,但留下来的著作中却永远闪耀着关于如何理解个人在世界中的意义这一终极关怀的光芒。
四、结语
当前社会学五花八门,新事物似乎都可以被归入到社会学学科内,但这繁华浮躁的背后,其实已经丧失了社会学的研究传统,回归经典,回归传统才能重现社会学的想像力。就像尼采所说,“我们有时必须离开自己休息片刻,即从一个人为的远处,了望和俯视我们自己,为我们自己一笑,或为我们自己一哭;我们必须发现藏在我们求知热情中的英雄和傻子,我们必须间或欣喜于我们的愚蠢,以求能够常乐于我们的智慧!”[20]在闲暇之余,翻开铺满厚厚灰尘的经典,或许能发现经典大家与我们在思考同一个问题,此时躁郁的心灵也能得到少许平复。
[参考文献]
[1][美]罗兰·斯特龙伯格,刘北成赵国新译.西方现代思想史.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63.
[2][法]奥古斯特·孔德,黄建华译.论实证精神.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12.
[3][4][5][6][7][8][9][10][11][12][13][14][15][美]赖特·米尔斯,陈强张永强译.社会学的想像力.北京:三联书店2005.35,78,1,1-2,3,6,12,191,13,18,17,20,20.
[16][美]沃勒斯坦等,刘锋译.开放社会科学.香港:牛津出版社1996.90.
[17][美]乔尔·查农,汪丽华译.社会学与十个大问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
[18][英]鲍曼梅,李康译.社会学之思.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167.
[19]李猛.经典重读与社会学研究传统的重建.社会理论论坛1998(5).
[20][德]尼采,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