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启福

                                                                            拉斯梅朵：一个藏族古村落的百年传奇

     拉斯梅朵，藏语的意思是鲜花盛开或仙女下凡的地方，是青南高原一个古老的藏族村落的名字。未见拉斯梅朵之前，就听到了许多关于她的传闻。传说中的拉斯梅朵像一位藏在深闺人未识的处子，蒙着朦胧的面纱，在那遥远的雪域净土静静地守望了百年。
　　传闻充满了诱惑。拉斯梅朵，你在哪里？
　　三江源头。巴颜喀拉山南麓。离开214国道，汽车向西一拐，穿过一片草甸，驶入一条蜿蜒曲折、渐次开阔的大峡谷。
　　正值夏末秋初时节，山雨初霁，群山浮翠，芳草连天。只见山坳深处几家牧帐，在烟岚中隐约如帆，牦牛星星点点撒落在高山草原上悠然觅食，像荡漾在绿波上的黑色舟楫......
　　这里，就是素有“藏族歌舞艺术之乡”美誉的玉树藏族自治州称多县。在离县城不远处的一片叫尼格的开阔滩地，色彩缤纷的牧帐星罗棋布，彩旗飘扬，炊烟缭绕，组成了一座气势不凡的帐房城。随处可见身着盛装的彪悍威猛的康巴汉子和头戴羔皮凉帽、佩饰叮当、丰姿绰约的藏族姑娘。
　　“三江源尕朵觉悟文化旅游节”正在这里如期举行。这是称多草原上一年一度的盛大的狂欢节。一连数日，五彩缤纷、底蕴丰厚的藏族歌舞以及奇崛独特的马术、赛牦牛、藏獒展示等表演比赛项目，掀起一波又一波激动人心的狂澜。长袖善舞，舞动山山水水；策马骑射，摄人魂魄。白云飘荡，雄鹰翱翔，鼓号齐鸣，经幡猎猎，使人仿佛置身神灵与万物和谐共舞之境。
　　初到称多，我们就被这酽如奶茶的藏地风情所陶醉，因而对拉斯梅朵的憧憬也愈加强烈。而拉斯梅朵，你却在哪里？
　　在帐房城，我们找到了称多县委宣传部部长杨群。杨群神秘地说，国内外已有不少媒体都想急于揭开拉斯梅朵的面纱，但我觉得时机未到。作为一份珍贵的藏族民俗文化遗产，既需要挖掘和开发，更需要加倍呵护。所以县上对此特别审慎。但你们去看看也可以，感受一下她的魅力所在。
　　从熟悉称多文化旅游的金巴东主口中，我们又获得一些有关拉斯梅朵的信息。拉斯梅朵地属称多县拉布乡，通称“拉司通”，距玉树州和称多县城均为70余公里，是国家3A级旅游景点、县上重点保护和打造的民俗文化村。这个村古老的砌石建筑艺术和民族民间歌舞堪称一绝。2002年，被国家文化部授予“中国民间艺术之乡”称号。
　　次日清晨，我们兴致勃勃踏上了寻访拉斯梅朵之途。从县城出发，沿着峡谷一路向西南下行。蓦然，眼前一派金碧辉煌。原来，初升的朝阳正照射在苍山绝壁下一座寺院金顶之上，巍峨庄严，格外耀目。这座叫尕藏班觉楞的寺院曾创造了称多空前绝后、彪炳千秋的辉煌历史。相传，公元1267年，元代第一任帝师八思巴应邀到这里讲经灌顶，时有僧俗万余众聚集此地，盛况空前。“称多”的称谓由此而来。称多，藏语意即万人聚集之地。在寺院一旁，我们跟随一老僧走进芳草萋萋的翡翠园，拜谒了当年八思巴曾讲经弘法的百玛嘎宝坐台。据老僧说，寺院里至今还保存着八思巴所赐的法螺，夜深人静时，仿佛还能聆听到700多年前那低沉吉祥的回音。
　　穿行在神山圣水之间，我们的心底逐渐滋生出一缕缕安详宁静的喜悦。拉斯梅朵在想像中变幻着她诱人的姿影。一阵波涛声直冲耳膜，荡胸涤怀。面前一条大河横流，是从巴颜喀拉山南麓一路湍湍而来的通天河。这澎湃不息的河流中激荡着尕朵觉悟的雪涛，不禁令人肃然起敬。尕朵觉悟是称多乃至整个藏族聚居区人们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神山。它与西藏的冈仁波切、云南的梅里雪山、青海的阿尼玛卿山并称藏传佛教四大神山。佛教经典《甘珠尔》就有对此山的记述，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中其被封为岭国的圣山而被历代说唱诗人所吟颂。尕朵觉悟主峰四周环绕着28座山峰，传说是它的七名战将、七名法师、七名银匠和七名裁缝。巍峨神秘的自然景观与奇谲瑰丽的传说故事，构筑起人们心中一座放逐灵魂和敬畏自然的殿堂。
　　沿着通天河东行，拉斯梅朵就要到了，她深藏在前方一座秀美的山谷里。此刻，缭绕在山宗水祖之上的思绪也缓缓降落在烟火人间。谷地里烟雾淡淡，一垄垄青稞散发着成熟的气息，间或可见一方洋芋地，白色或紫红的洋芋花正在绽放。一条河流从拉布山谷逶迤流出，注入通天河。河岸，经幡和玛尼石拥簇间，矗立着一座著名的白塔，即渡口白塔。白塔通体以石垒建，历经百年而不塌，可见其干砌石建筑的高超工艺。白塔底部四周堆满了有关佛教故事的精美的石刻版画。其中一幅更为人注目，在一块一米见方的天然石板上刻画着唐蕃和亲图。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千里联姻，挽联起人们祈望和谐安宁幸福的精神情结。
　　溯拉布河而上，沿途风景别开洞天。河两岸花草茂盛，鸟雀鸣啭，使人感受到青南高原上一种少有的温润和清爽。依山而建的村舍皆以石板叠垒而成，古朴别致，久经风雪侵袭，愈加稳健、执著、淡定。忽见一座古老碉楼雄踞山巅。随行的向导说，转过山嘴，就到了拉斯梅朵。
　　拉斯梅朵！鲜花盛开的拉斯梅朵。仙女下凡的拉斯梅朵。想象中的香格里拉一步一步来到我们渴望已久的眼前......
　　一路憧憬走近真实。拉斯梅朵静如处子
　　走近拉斯梅朵，走近了一方雪域绿洲。
　　站在村头仰首北望，见一道逶迤若游龙的山脊上，经幡飘曳，几处古堡遗址的断垣残壁，见证着历史的风雨，岁月的沧桑。这使人很容易联想到欧洲一些地方山巅上的古堡遗址，透射着那种苍凉浑厚、穿越时空的古典美。
　　经过一番艰难的攀爬，我们从山阴登上了山脊，来到一座祭祀格萨尔王的石砌碉楼。从这里俯瞰，拉斯梅朵的全貌尽收眼底。
　　蓝天。白云。绿野。村落。拉斯梅朵依山傍水，安宁祥和，静卧在八月午后的阳光里。南北山岗如两扇打开的绿色屏风，山坡河谷野花缤纷。紫堇草紫气氤氲，革叶蒿白如雪浪......村庄内外，杨柳掩映。尤其是那一片拉布园林，像一片温馨的襁褓，呵护着拉斯梅朵那个古老的向往绿色的梦。南面山脚下，坐落着建筑风格独特，至今已有近600年历史的格鲁派寺院拉布寺。峭壁上一处石堡，据传是拉布寺十三世活佛闭关修行十多年的遗迹。山下，近千米的经桶长廊，堪称拉布寺一绝。寺院对面山峰酷似一头大象，象鼻正好垂落在拉布河畔，呈大象吸水的瑞相，被奉为拉斯梅朵神山。拉布河波光粼粼，一路欢畅，带着花香鸟语，奔向山外的通天河......
　　阳光下的拉斯梅朵，静如处子。这时，一曲天籁仿佛在拉斯梅朵隐隐飘拂——
　　玛旁雍措啊
　　波光粼粼
　　是不是那心上的人儿
　　为我点起的神灯
　　冈仁波钦啊
　　云雾茫茫
　　是不是那心上的人儿
　　为我燃起的神香......
　　走下山坡，来到村中。拉斯梅朵古老的肌肤、淳朴的气息可闻可触。村道两旁，百年古杨粗可盈抱，树叶在微风中絮语，好像叙说着久远的故事。古道边残留的青石板路面依稀可辨，上面叠印着岁月的屐痕。赭红的石板垒砌的院墙，汉式泡钉门扇，藏式石屋碉楼、绘彩窗户。一位白发阿妈临窗凝望默诵，手里转着铜质经轮，不知在为谁祈求福瑞。这情景看上去俨然一幅质地粗粝、色调浑厚、寓意隽永、时光久远的版画，令人回味无穷。
　　我们沿着村巷走进一家富有特色的藏式院落，靠北一座三层碉楼，古朴而又亮丽。两边赭红石墙上镶嵌着金色的法螺、莲花，中间是通亮的玻璃幕墙。47岁的东家达瓦扎西引领来客，热情介绍当地日常起居文化。他说，我们的家族不知啥时在这儿定居的，但祖上口口相传，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在这里居住。达瓦扎西的风趣介绍引来客人一阵笑声。整个房子里充满了藏族民俗文化气息。在厨房间，摆放着许多造型别致的古老炊器。铜锅、木碗、吹火皮袋、火镰、酥油桶......达瓦扎西从墙上取下一个用野牦牛角做成的角器，微笑着问客人：猜猜，这是做什么用的？大家都猜不出来。达瓦扎西说，这是过去女人们挤牛奶用的。来到客厅，桌子上摆着炒面匣、酥油盒和各种油炸食物。达瓦扎西一边给客人倒奶茶，一边兴致勃勃地说，前不久，来了几个上海客人，离开时还赠给我一件礼物。他递过来一顶太阳帽，上面写着“发现中国·魅力小镇”摄制组字样。
　　从达瓦扎西家出来，来到村子中央小广场上。靠北一溜店铺，有药铺、小卖部、音像室和饭馆。这一切，从传统的矜持中流露出一丝现代的气息。在广场西边的一行柳荫下，十几个藏族老阿妈席地而坐，手摇经轮，默默诵经。一缕阳光穿过树枝缠在旋转的经轮上，旋出无数条金线......
　　我们的思绪顺着耀目的金线，回溯到了100多年前的拉斯梅朵——
　　故事源于一位绿色使者。拉斯梅朵揭开了面纱
　　清朝末年的一个夏天，一位云游四方的圣者正欲踏上回归故乡的路途。他就是拉布寺第十三世活佛，号江雍洛桑尖措。正是这位超尘拔俗的圣者出人意料的一个善念，在拉斯梅朵乃至整个玉树草原上创造了流芳百年的奇迹。
　　拉斯梅朵的村民和拉布寺的僧侣听闻江雍洛桑尖措要回故乡的消息，每日都望着村外的山道，祈盼他能为拉斯梅朵带来福音。等了三个多月，夏天过去了，秋风渐起，草色转黄。这时，江雍洛桑尖措和他的牦牛驮队来到了村里。可是，等待者们的心情都难以高兴起来。几百头牦牛上驮着的既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经卷圣器，而是一捆捆干柴似的杨树苗木。
　　江雍洛桑尖措微笑着对众人说，我们要在村里栽树！百年后，拉斯梅朵就会有一棵棵绿色的大树。众人万分疑惑，这里祖祖辈辈没种过树，也不见一棵杨树的影子，能栽成吗？
　　这个秋天，江雍洛桑尖措亲手指导，在拉斯梅朵栽下了2000多棵杨树苗。这也是破天荒在高寒的玉树草原上播下的第一个绿色梦想。第二年春天，一部分成活的树苗在高原凛冽的寒风里，挣扎着伸出了一只又一只嫩绿的小手，在人们细心地呵护和阳光的抚慰中款款舞动。
　　追随着这个梦想，拉斯梅朵人代代传承，锲而不舍地种树、爱树，终于绿树成荫，好梦成真。
　　人们为了纪念江雍洛桑尖措这位高贵的绿色使者，至今村里还悉心保护着当初栽植的一棵古杨。这棵古杨树历经百年沧桑，现在仍然根深叶茂，在村南山坡下见证着这个村子的风雨历史。
　　村上还新修建了江雍洛桑尖措的纪念馆，里面陈列着他和他的驮队当年驮运树苗时使用过的驮具和生活物品。这些物件记录了那次超常的创举和旅途的艰辛。
　　百年前，江雍洛桑尖措和他的驮队在西宁和湟源一带收购了2000多株树苗。为了能将这些树苗运到千里之外的玉树草原，他想了许多办法。驮运时用毛毡把树苗包起来捆好，晚上歇息时又将树苗浸在水里，防止干死。就这样一路风餐露宿，穿越荒漠峡谷，翻越风雪巴颜喀拉山，辗转到达拉斯梅朵，历时100多天。
　　在拉斯梅朵还流传着许多江雍洛桑尖措的故事。他见多识广，那时就开始规划村庄建设，借鉴外地建筑方法，结合藏式传统的砌石建筑风格，统一规划修建村道和民宅，村中主巷道布局呈卐字形，青石板铺筑的宽敞路面，两边绿树赭墙，古朴典雅。
　　除了树、建筑艺术，这里的民间歌舞独具风格。拉斯梅朵民间歌舞队曾远赴上海、香港等地演出，许多观众为其独特的民族艺术魅力所倾倒。这里独有的藏族舞蹈——“巴吾巴姆”更是闻名遐迩。巴吾巴姆舞以独特的舞蹈语汇表现圣洁的雪山湖水、婀娜多姿的树林、翱翔的雄鹰和奔驰的骏马，传递出一种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审美理想。
　　藏民族是一个崇拜英雄的民族，拉斯梅朵也是。在我们即将离开拉斯梅朵时，村上歌舞队的歌手江巴尼玛和却西拉姆为我们献上了一首歌颂格萨尔的英雄赞歌——
　　你的功德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
　　你的话语如黑暗中的灯塔闪现
　　你的心灵像洁白无瑕的牛奶
　　你的胸怀如尕朵觉悟雪山
　　拉斯梅朵的魅力来自大自然的特别眷顾，也来自一个高贵灵魂的格外呵护。这个有着300多户、1300余人的古藏族村落，在雪域高原一隅，演绎了颇有传奇色彩的百年历史。当她揭开神秘面纱，将美丽诱人的风姿展示于世人的时候，我们不禁心生一丝隐忧。这里正在大兴土木，音像店的流行曲冲击着老阿妈的诵经声。她那古风古韵还能保持多久？当水泥和钢铁替代了石头，当流行歌舞替代了巴吾巴姆......拉斯梅朵还是拉斯梅朵吗？
　　阿来在《大地的阶梯》中，写到川西北嘉绒藏族的文化现象时，曾发出了这样的感慨：离开这里的时候，我心里有种失落了什么的凄楚感觉。我从来不是一个主张复古或者是文化上顽固的守成论者。但在这样一个地方，你只看到了一种文化上拙劣的杂糅，而没有文化的真正的交融与建构。
　　但愿，我们心中的香格里拉——鲜花盛开的拉斯梅朵、仙女下凡的拉斯梅朵能保持住她古朴天然的神韵……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