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体”场景下更应关注内部“多元”联合与分化的过程
——关于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的再思考(上)
中国民族报 2012年8月3日
□ 赵旭东
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的诞生有着特殊背景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中国学界对于作为整体的中国文化基本上采取了一种极为严肃的批评和自我批评态度。而在文化自我贬低的同时,一些比较理性的学者也开始寻求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历史轨迹。钱钟书在给钟叔河的《走向世界——中国人考察西方的历史》一书所做的序言中写道,“‘走向世界?’那还用说!难道能够不‘走向’它而走出它吗?”就反映了这种彻底的接受西方文化的倾向。这种文化自我反省,投射到中国民族学和人类学的问题意识中,就引发了有关“中华民族凝聚力”问题的讨论,而费孝通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构想也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产生的。
面对中国历史上极为复杂的族群关系,费孝通提出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构想,并试图以此来统领当时及未来中国民族关系问题的研究取向。尽管因为文章题目而被大多数学者直接误读为只专注于“从多元到一体”的这一单一向度,但实际上,在这个大的框架中,费孝通却并没有真正排斥在现实的社会场景下“多元”容纳在既有的“一体”之中的可能性。因为,就费孝通的早期学术经验而言,他所接受的功能论的整体方法论的基本理路,显然是不会有意把一个事物割裂开来去分析的。只是在那个特别的时代,也就是中国改革开放刚刚取得了一定成绩之后,中国自身再一次要面对的可能不是来自国家内部的族群差异性分化问题,而是作为整体的中华民族在因门户开放而带来的西方世界及其文化的侵入时,她作为一个整体的共同性的基础究竟是什么?以及这些基础都体现在了哪些方面?
若把费孝通晚年学术生涯再细分为早期和晚期这样两个阶段的话,从其晚年早期的“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到其晚年晚期的“文化自觉”概念的提出,这中间虽经历了差不多十余年的时间,但在核心的主题上都是相互关联的。可以说,费孝通意识到了作为一个整体的中华民族的文化自觉,与作为内部差异性的各个民族的文化自觉之间产生了碰撞。这一碰撞从广义而言,可以看成是由孙中山和胡适所各自代表的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的争论的延伸;而从狭义上,又完全可以看成是与费孝通本人相关的一场争论的延续,即他作为社会学家在上世纪30年代末与历史学家顾颉刚之间就民族的“一”和“多”的辨析所展开的争论,并借此把相隔半个多世纪的问题意识又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费孝通对于顾颉刚“中华民族是一个”的回应,实际上可以说是掀起来了后来有关“中华民族”究竟是“一”还是“多”的学术大争论。显然,费孝通所接受的人类学训练,使其更多地注意到了多样性的族群的存在,认为这是一个根本不用争论的社会事实,但是,这似乎也并没有从根本上否定顾颉刚从历史与文化以及民族国家的立场上对于“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论证。而在差不多半个世纪之后,费孝通又稍稍改变了自己单方面强调民族为“多”的立场,而是暗中将顾颉刚所主张的观念部分地吸纳进来,成为一种更具包容性的“多元一体格局”的主张。无论如何,这都属于族群关系认知上的一种新创造,是在包容性基础上对民族关系构想的理论创新。但是,这种主张也可能因为过度强调由“多元”而实现“一体”的过程,私下里为历史的循环论证留下了一个可以侵入的缺口。并且,这种论述也无法真正去面对在现代民族国家既成事实的“一体”状况下,作为整体的中国文化所存在的不断分化以及自我差异化的现象。
值得一提的是,不论是历史学家、还是民族学家、乃至一般的人类学家,似乎都没有真正注意到费孝通“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这篇文章题目中“格局”两个字的真正含义。有人可能将其简单地理解为一种共时性的“结构”,这显然是错误的。笔者以为,其含义应该是一种整体里容括多元的文化模式,它本身既是共时性的又是历时性的,极为类似吉尔兹在讨论印度法的观念时所指出的那种上下之间的连贯性,即所谓“分散在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小小法则的章程,本来都是不偏不倚地从经典文本、风俗、传说和法令中引申出来,而后便因地制宜了”。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费孝通早年的《乡土中国》一书中,在提出“差序格局”概念中也使用了这两个字。
实际上,费孝通使用“格局”这两个字,是将传统人类学中“系统”和“组织”这两个概念,恰到好处地翻译成了汉语“格局”这两个字。“格局”这个概念可能比“系统”和“组织”这两个词更加契合汉语自身的表达,它是指在一种更大的由多元现实所构成的并超乎其上又包容全部的“一体”的格局下来谈论各种民族关系。且其中既隐含着观照现实社会的共时性关系结构,又包含了万变不离其宗的历时性变化的功能性连续的意义。
民族学应着重理解现代的民族或族群意识的成长和发展历程
大凡谈论到民族,很多人更乐于接受史学家的书写范式。一个基本的思考和叙述模式就是,一群人慢慢地通过战争或者相互的融合而不断地发展起来。但是,这种叙事模式仅仅能够告诉我们过去是怎么样的,却无法告诉我们,当下的没有包含在历史过程中的那些异质性的存在,其发生和演变的状况究竟如何?比如,我们在“寻根”意识的引导下,一般注意到的可能是一个族群的形成过程,而很少去注意到今天的人们,是如何逆历史地在塑造着一种“根”的社会意识,并由此形成一种自我差异性的认同。
在大量的历史学家为我们勾勒出的近乎完美和连续的有关民族形成的历史叙述中,实际上是存在着诸多暇疵和断裂的,而这并不为民族关系史学家所自知。在这里,重要的可能不是民族如何在历史中形成,而是在今天所说的民族还没有形成固化的民族意识的时候,族群分隔已经因为山水生态的阻隔而逐渐地形成并深入人心。这些不同的人群,可能并不以现代意义上的“民族”来称谓自身,而会因为地域和认同上的差别,各自保留有自己的一个称谓,而其他的人又会从自己的视角来为这些他们眼中的“他者”再安上一个名字或族称,即后来民族学家所喜欢使用的“他称”这一术语概念。
作为一种自然演进的过程,有许多看起来实际并不相关的遗迹,都可以经由人的解释或诠释而相互有机地联系在一起,进而成为或建构出一个让人无法反驳的貌似有着因果关系的历史事实。但是,如何能够对于当下发生着的社会现实给出一种解释,往往又是历史学家们所乐于去规避的。而重要的是,曾经深受西方史学书写范式影响的中国现代史学,本身也在影响着诸多学科的历史书写样态,民族关系的历史书写当然也不例外。
这种有关民族的历史建构,可能恰恰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现代民族学的前提,那就是“民族”的概念终究是后起的,它的含义更多的是跟西方启蒙运动所衍生出来的自我与民族意识的觉知相联系,而并非一定是跟一个独特的族群发展史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尽管后来的民族学都试图在历史的脉络中信以为“真”地去追溯一个族群的发展过程,而不是真正在所谓“民族志的当下”中去理解现代的民族或族群意识的成长和发展的历程。
在历史主义的范式影响之下,我们在解读多元一体格局这一并非清晰的框架体系时,大多数人可能仅仅注意到“从多元走向一体”这一单一的历史形成过程,这实际上从学理的层面可谓是过去时意义上的“一体”,因为,中华民族历史过程中的“多元”与“一体”是一个因国力的盛衰而不断摆动且具有反复性的过程,它可能会因为人群和政治联合范围的扩大与缩小而发生变动。但今天,特别是自1911年以来,现代民族国家的观念开始在中国的领土上慢慢成长起来,这种“一体”和“多元”之间的关系在发生“天翻地覆”的转换之后,二者之间传统的周期性逆转关系,实际上已经因为国体政治架构的彻底转变而被切断开来。极为明确的国家一体下的领土、人民以及主权的观念,让内外之间、上下之间以及中心和边缘之间的关系,都变得极为明确、固定和均质化,并时时受到强大国家机器的监视和护卫,不能有丝毫的变动。因此,作为一体的国家也试图在无人群区分的前提下尽可能多的去容纳各种差异和分化。这种实际存在的多元格局,可能会因为不同时期民族和国家意识的微小变动而有一种宽容度上的改变,但确实已经不再有单独存在的“一体”或“多元”的时代了,它们已经真正被容纳到费孝通所概括出来的民族关系“多元一体”的整体论框架中,并发挥着各自的独立作用。
在此意义上,我们实际上有必要转换原有的思维模式,即在经历了从中华帝国到民族国家这一大的社会结构转变的前提下,究竟该如何去看待当下既已存在的一体不变的总格局下族群与社会多元分化成长的过程,而不是反方向地去看待本已不复存在,或者说已经不成为问题的族群从分散多元走向一体的那个历史过程。这种在既定的国家一体格局下对于多元社会过程的把握可能会受制于多重因素的影响,并且需要多学科的参与。当然,其中最为重要的关注是人与人之间联系的方式。对这些不同地域和文化观念下的人与人联系方式的考察,于我们理解在一体结构之下缘何有分化和融合的趋势极为重要。特别是在现代意义的个体主义观念影响下,对人与人之间联系方式转变的考察,可以让我们真正理解在今天的社会中,人们可以联合起来或者分化出去的个人、社会与文化的基础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