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會偶看新港的人文能量
從開會偶看新港的人文能量
陳進國
屈指算來,我至今已經有七八次入台的機緣了。臺灣的每個縣市,“走馬觀花”也算走了一遍。除了2000年是作為淡江大學的訪問學生外,其他都是漫開同信仰相關的會議的緣故。因此,對於臺灣社會的“香火”種種,自然會有一些很特別的感覺,尤其於我這樣的“正港”的泉州閩南人而言。
最近的一次,是5月20日-26日應臺灣東華大學鄉土文化研究所與淡南民俗文化研究會邀請,參加新港“媽祖與華人民間信仰”研討會及“臺灣新港奉天宮世界媽祖文化研究暨文獻中心”開幕式。普天之下的學術會議大同小異,本不值一提,但這次的臺灣印象,卻多少可堪一筆帶過。
我想開口說的是,開禁後臺灣“公民社會”即民間社會組織的現代發展,其所彙聚的民間自治的人文能量,最是不可小覷的。在面對經濟下滑的轉型困頓中,臺灣的民間社會熱鬧依舊,或許就源自於這種鄉土軟能力的張揚吧?
我最開始詫異的是新港奉天宮會議的文宣,內中有一條赫赫:“參與對象:對媽祖與民間信仰等學術議題有興趣的國小、國中、高中及大專院校之教職員、各界人士。”按我在大陸的印象,所謂的學術會議,往往具有內斂性和邊界性,不過是顯見知識階層的自我劃界或小小名利場的反復公演罷了,普通民眾的參與大抵是無多的。然主辦者卻主動借網路召集全台的自願參與者,並提供食宿等方便,是以聽眾頗為踴躍。特別是有一批本地公務員或中小學教師參會,並可領受培訓結業書,作為其年度文化培訓課程的證明。這種再教育或再學習模式,與大陸公務員或中小學教師通過關門搞集中培訓、或借培訓行旅行之實的計畫模式相當的不同,更多地展示了一種自覺性、開放性和多元性,大有助於培育參與者的文化取向與文化自尊。而時人偶爾對於“靈性”和“信仰”的觀察參與,恰又是最開心智的一種願力,這或許是自覺無神論者或唯物論者天生難以啟及的另類精神快感。毋庸諱言,當下一系列的文宣含有新港奉天宮的自我行銷法門和某些的瑜亮情結,卻透出本土基層社會組織的自發能量了。
最讓我銘記的,當然還是當地頗發達的民間義工組織(自願者)了。本次會議活動,無論是組織安排,還是觀眾參與,都有不少義工的活躍身影,有學者、大學生、退休官員、退休老師、企業主等各行業者。或隱或顯的自願者的存在,潤物細無聲,自然孕育著義工的的社會責任,以及熱愛鄉土的人文情懷。
最值得一書的是新港文教基金會。這是當地最有名的民間組織,經費主要是本地人捐獻的,活動可謂多姿多采。比如,基金會所在地設有少兒和成年的圖書室;興資改造了一個舊廠房,蓋成文化館,以展示地方文化;開設“新港客廳”小店,供給中老年婦女就業;參與本地的生態環保,建設本地的鐵路公園,清掃和美化、綠化社區的衛生死角;開展國際文化藝術交流,培養社區的藝術精神等。此外,為了促進義工間的互動互愛精神,基金會還資助義工租建了一個“鄉村別墅”。別墅由義工自行設計和裝飾,親近自然,鄉野氣十足,卻不失藝術氣氛。每夜,都有各式的義工聚會,形式不拘,或看電視,或聚餐,或侃大山,亦可大聲說話。而聚會的經費亦由會員自捐,向不分等級、身份,各色人等皆可參與。走進去,人情味和熱鬧勁瀰漫著整個空間,感覺沒有生疏的空隙了。當然,當地權力頗大的農會領袖也經常在場,象徵著這裡本就是一堆草根的會館或道場。他說祖上來自閩南時,眼睛看得有些高,並自然地從人群中申過手來握我,我明顯感觸著他的野力勃發,還有他自得其樂的一絲得意。
基金會的董事長,謙恭敦厚,話並不多,系本地國中的退休先生,亦是本地的義工,不領薪金。他迎請我和一位法國女教授在其家中夜宿,文雅而又溫靜地介紹他服務社區的理念。其太太亦是退休先生,慈眉善目,顯見常年的教養,乃基金會義工組織“綠美化組”組長,每週會帶本地的婦女義工種樹、植草等。
至今揮之不去的,則是新港人所彌漫的對鄉土文化的推介意識。主辦者不愛“全省走透透”,重複去看最好的“自然”,而是帶我們走一走帶有本地特色的文化空間,像本地宮廟,文化館,香藝文化園,交趾陶工廠,笨港舊址考古遺跡,跟隨白沙屯媽祖“進香繞境”,恭聽文昌國小的民樂演出,參觀文教基金會的媽祖文化影像展等。套用人類學家費孝通的話說,這大抵是新港人的“文化自覺”,是鄉民的社區認同感和自豪感的一種快樂而熱鬧的展示。
我起初也相當的困惑,新港人這種讓外來人看來有些自戀的表達“文化自尊”的情愫,不免有些固步自封的毛病了。比如,無論是開幕式,還是會議提問,不時都有本地參與者用河洛話(台語)來熱烈地讚美新港人的熱情、善良等等美德,而不會考慮到來自世界各地的與會者聽得“霧煞煞”的情形。我雖聽得十全的“曉”的,卻難免生起了憫慈心,可憐了那堆“鬼佬”。我自然也聽到鬼佬的抗議,卻是私下的、善意的。畢竟本是常民的心,無須用知識武裝的頭腦來吆喝自由、平等或人權什麼的。
至今,我常常在想,對照中國大陸的廣袤和發展的氣度,新港充其量只是一個何足掛齒的小鄉鎮,更不用說她的經濟活力和硬競爭力能和閩南晉江、石獅的鄉鎮相比了。然而,新港甚至是臺灣展示給我這同文同種的“福佬客”最熱烈而又溫情的一面,恰恰又是沉澱在這些純粹的、愛戀鄉土的點點滴滴之中,特別是在那些自發組織的社群中。那份充分感歷並大肆表達的本土人文的幸福感和自足感,有時其實是無關政治的或意識形態的。她雖然給走南闖北的你的感覺,有點泥土氣息,甚至難免有些天然的島民心態“作鬼作怪”,卻非我們平常人的“分別心”所能一較高下。
我偶爾從北京,坐車返觀閩南故鄉的各類機器的轟鳴聲,回來就難免做一回碎碎的夢,做兒時看戲趕廟會的舊夢,醒來惆悵。新港不過是偶爾喚醒我的昨夢的一劑藥引罷了,以致愛屋及屋的難忘,並藉此願意健忘了她的某些“自鳴得意”。而所謂的這些“得意”,畢竟是從愛鄉土之中相伴滋生的。對於時常走四方的人來說,只是各地常見的平常與平凡罷了。 不過,人要守住故鄉常在的平常與平凡,有時很艱很難,因而反顯得少許珍貴。
你我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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