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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启耀

2008-11-8 10:23
个人记忆和社会意识──关于民间“体育”的对话(5)

个人记忆和社会意识


──关于民间“体育”的对话(5)




勉向进:童年,对每个人来说都有许多值得回忆的地方,而游戏则是这记忆之中的跟一个元素,在不同的地方,童年的游戏则呈现出了不同的类型,或者可以说这是地区性差异造成的,但是又有很多的游戏在全国各个地方都呈现出了相同的形式,这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我们不能否认这里面有很多文化传播的影响,毕竟游戏也是社会乃至一个地区,一个民族的文化范畴。但是我认为,无论是地区性游戏的差异性还是游戏在各个地区的普同性,在很多程度上这与人类的创造性有关,而童年则充分体现了这种特性,就像一张白纸可以任你在纸上涂写,你无法想象出会涂什么图样来,而等到成年,则这张白纸经过多年的修改及接受的教育,我们不可能像童年那样再随意涂写了,一个定式已经在我们的脑海中形成了。就拿童年的“斗牛”来说,这在很多地方都有,我们很多人都经历过,但是当初我们是怎样学会的呢?这种玩法是怎样进入我们脑海中的呢?现在我想根本就无法去考证,只能从当时所处的条件来考虑了,因为可以游戏的工具太少,在很多地区这就成了当地一个非常实用的游戏。
熊迅:童年的记忆总是在游戏中度过的,很多的研究证明了游戏在儿童成长中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孩子在游戏中成长,在游戏中学习技巧和控制。不同的社会有不同的游戏方式,甚至包含了个人或多或少的改动或创造。游戏总是和当地的生活环境联系在一起,包含了地方的知识。
       游戏有孩子的特质:活泼、随意、多种可能、负载希望。当成人们重新玩起小时候的游戏时,很快便有了童年的记忆,甚至像孩子一样兴致勃勃。孩子们被成人寄予无限的希望,甚至是成人们想做而做不到事情。孩子们长大时,被希望尽快进入成人的世界;游戏在发展,被希望变成更为广泛的竞技活动,更有成人的特征。
刘秀丽:说到记忆,童年时代的游戏给我们留下的记忆是最为丰富多彩也是最不含功利色彩的。但是,童年时代其实又并非一成不变,没上学之前与村中伙伴自由散漫的玩耍,幼儿园时期在老师带领下进行的游戏,以及上小学之后在游戏与学习被看作存在冲突的观念引导下进行的限制性的游戏,三个时期的游戏在现在看来,其中各蕴含着不同内容。
与遍布着网络、电子产品、动漫的电子时代相比,整个80年代以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纯天然时代,人与大自然相亲近,泥土、树木、花草、昆虫等等都是孩子们的快乐之源。五六岁的小孩子在一起,玩的无非就是那些既简单又不需动脑费力的游戏:玩泥巴、叠纸(包括纸飞机、纸船、纸花篮、纸扇子等等)、杠树叶(挑选认为结识的树叶的柄部,与对方比)、挑棍(把一把冰棍棒在地上撒开,一根一根挑出来,不许挪动其它的)、藏树叶(在雨后潮湿的泥土上用小刀划一个“田”字,再把树叶的一角藏进去,然后让对方来找,一般只能找三次)。这些游戏随时随地都可以玩,文静的孩子会选择这些安静的游戏,调皮的孩子还有弹珠、爬树、“打牌”(一种由两片纸折叠而成的正方形,一方把另的牌打翻过来,就算赢)、捉迷藏、滚铁环、“弓箭”、打尜,等等,这些费气力的游戏则男孩子玩的较多,但也常常见到女孩子挥汗如雨的身影。在游戏中,那些常常会赢的孩子便增添了几分自豪和骄傲,往往成为孩子王。
在幼儿园,一些由整个班集体参加的“大型”游戏或几个人组成集体游戏开始走入孩子们的生活——“学喵喵”(一个人的眼睛被蒙住,班上的其他孩子一个个走到她/他面前学一种动物叫,让蒙眼同学猜是谁,被猜出来的同学代替蒙眼的同学)、老鹰抓小鸡、丢手绢,等等;而孩子们也跟上小学的哥哥姐姐学会了更多的游戏:跳皮筋、贴膏药、拐子腿、蒙眼捉人、抓石子或布子、“鸡毛蒜皮”(在地上画一副由五个方框组成的带12个点的图,双方各执四子,每次走四步同时口中念“鸡毛蒜皮”,吃掉对方算赢)、拍手、翻绳(一根线两头系在一起,两人游戏)、玩“老鼠”(用手绢叠成的老鼠)。这些游戏不但在学校里玩,而且还在放学后带进了村里。
幼儿园中的孩子们,开始有了更大的交往圈子。进入幼儿园之前,能聚在一起游戏的无非就是左邻右舍,幼儿园把整个村子里的同龄孩子聚集在一起,于是,不在同一条街上的孩子开始相聚,形成新的游戏圈。在整个村子成人世界的向往中,孩子们的交往是建立成人世界交往的必不可少的桥梁,是整个村子建立人际关系的一个重要过程。当孩子们进入小学,交往的圈子进一步扩大,同时扩大的是成人世界的人际圈。
上小学后,游戏里蕴含的性质开始增多,班级里“学生们”的游戏与村里“野孩子”的游戏开始出现各种差异:性别、优劣、笨与聪明、心细还是力大。。……等等,有些游戏比如玩泥巴、爬树、叠纸飞机等,在上学之后便被老师教导说成是不文明的游戏,于是渐渐地就不玩了,而且开始有了基于性别的区分。比如说跳皮筋,班上有个男生爱调皮,在女生跳皮筋时前去凑热闹,被女生告诉老师,老师是这样批评这个男生的:
“女孩子玩的游戏,你去凑什么热闹?”
于是,在校园里,我们很难看到男生跳皮筋。
可以说,在小学的限制性的游戏里,原本对社会性别懵懂无知的孩子,开始被已经形成了固有的性别观念的成人塑造成为有性别的人。
三年级起,我转到另外一个城市里学习,又发现了一些新的游戏:拼图、万能方块等,还从老师对学生的批评中,听说了“游戏机”这个词。不管是简单的拼图、万能方块也好,还是更高级的电子游戏,这些都是需要花钱去玩的游戏,因此农村的孩子一般是不会接触到这类游戏的。当然,如果按民族志的要求,这又是属于另外一个社区的故事了。
邓启耀:这个经历很有代表性,不仅展现了一种和个人人生历程相伴的游戏经历,也谈到“游戏圈”、“人际圈”等有意思的问题,还有通过游戏建立人际关系的孩子和成人,通过教育区分“文明”和“野蛮”的划线站队,以及与社会转型相伴的文化变迁、社会性别和社会规范等问题,它们都不知不觉地对游戏和竞技刻下了时代的痕迹。
熊迅:这些孩子,也是成人世界中的孩子。如果按照基本的年龄和性别来划分,在我们看到的60张图片中,关于孩子的有27张,从数量的比例来看,孩子们的游戏是“民间体育”的主题,占到所有照片的几乎一半,也明示了“民间体育”本身的地位。这时关于游戏的内容是不容易直接看出来的:场景似乎是任何一个空地或角落,是生活中一个偶然的空间,凭着我们自己的经验也只能大致猜出他们的动作含义;不少的照片并不强调孩子们的表情甚至干脆是背部对着镜头,与此相对,景别基本是中景,好像很多的摄影者都既在考虑游戏的场景,又在考虑游戏的身体,或者他们的关系;但忽视了脸部的表情——孩童游戏的主题在于“童趣”,在于游戏的状态,身体的动态,而不在乎是谁的身体,不在于其中的“人”的精神状态。一句话,孩子还不是“人”。与此对应的是,在照片中,男孩和女孩一起游戏,男人却不和女人一起游戏。

          


男人们的游戏  




孩子们的游戏



对比另外一部分成年男人们的17张照片,照片中的人开始成为某种叙事的一部分——举起大石的男人、挺起“增强人民体质”大旗的男人在叙述“力量”;踢毽子的男人、射箭的男人、秋千上的男人在叙述“技巧”;渡河的男人、冬泳的男人在叙述“勇气”;等等。

                


男人的“叙事”




女人的“叙事”



照片中的女人也加入了叙事的过程,不同的是,仅有的三张关于女性的照片中,身体的美(玩空竹的女孩)和延长的身体的美(朝鲜姑娘的飘带)构成了意义;河边锻炼的女人们被夸张的臀部曲线消解了河岸的冷峻。自行车比赛中的女孩看起来没有了性别特征,自行车轮构成的弧形反而成为照片的兴趣点。
当我们看了这些经过精心选择的照片并联想到前述的背景后,也许能对“民间”产生一种不一样的理解:民间是孩子,他们出身草莽或旷野,他们随意地游戏,他们在成长;等他们变成男人后,要用技巧、力量、勇气肩负起生存的负担,甚至要挑起象征性的旗帜;而女人们一如既往地以身体的美感取悦于社会。
邓圆也:不过我觉得男人看待身体,和女人体验身体是不同的。女性身体的意义,可能在男女视野之间差别太大,这种差别反映着一种生理性别差异,它不是因为文化认知的高低所能左右,是在不经意的潜意识间自然流露。再加上社会逐渐按照固有的性别观念进行的塑造,男人感觉的身体,和女人感觉的身体就有所不同。
邹伟全:关于游戏和运动中的身体在记忆中、在感觉上存在的丝丝缕缕,不同的人在不同时候拿来自由编织,或者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场合有不同的织法。而不同的编织也许是随意的,也许是有所设计的,对其他的人而言出现一种不可测之模糊。作为有个男孩名字的女孩,我小时候喜好跳绳,跳出了个伤疤,游戏早已淡忘,当时的快乐与疼痛都不真切,但是伤疤还在。记得我在小学阶段写过多次命名为“一件难忘的事情”的作文,每次我都写这个伤疤,但是每次总会想出不同的所谓意义和教训。对于关心这个伤疤的人的提问,平时的场合我也可能因为不同的心情和不同的提问者做出不一样的回答。我的感觉跟我的记忆自从发生以后,就不再只是一种真切,而是多种不确定,我甚至在提问者那里找到我自己未曾想过的答案。对于一个调皮的小孩,我会告诉他,这个伤疤是因为小时候像你一样顽皮而造成的;对于一个脸上同样有伤疤的同龄人,我可能跟他探讨起跳绳的多种技巧来。
由此,想起了莫里斯.哈布瓦赫在《论集体记忆》告诉我们的,集体记忆在本质上是立足于现在而对过去的一种重构,当下的社会是如何建构或影响了集体记忆的形成。我的思考在这个地方似乎找到了一个落脚点,记忆不一定反映历史真相,反而渗透了现实需要,那么感觉能够反映即时情绪吗?感觉就是真切的吗?记忆和感觉放在一起,是风马牛不相及吗?这是我希望继续探询的问题,目前我甚至不知是否成其为问题。
李珩:游戏伴随着人的一生,是人们生活的调剂品,也是人们交际的一种有力的手段。在人生不同的阶段,游戏往往有不同的内容和不同的意义,有些游戏是会限制一定年龄的人群。童年的记忆和乐趣就是在游戏中无忧无虑与玩伴开心的度过,这个时间段的游戏更多的是收获一种纯粹玩耍的乐趣,在游戏中成长。成年人的游戏不是那么简单,是一种交流和交际的手段,有时候寻求的不仅仅是娱乐的功能,游戏的娱乐场所可能成为谈生意、谈感情的地方。当游戏是一种集体活动时,游戏的功能会放大,成为一种群体感情联系的纽带,增强群体间的凝聚力,有社会功能。一项游戏或体育运动在不同的利益代表者看来是不同的,例如世界杯,在某些政治家看来,是严肃的政治,存在着被夸大的爱国主义;对于许多商人来说,存在着巨大的商机;对于普通的观众来说,世界杯仅仅是一场游戏,从中感受到体育运动的精彩。
邓启耀:这些天媒体都在报道民族运动会的情况,它们涉及的不仅是关于童年游戏的个人记忆,也涉及到具有“永久魅力”的关于人类童年的集体记忆,涉及保护和复兴民族传统的族群认同和社会意识,涉及体育产业如何“推向国际”进入全球一体化以得到更大范围认同和利益等诸多问题。在奥运会上,优胜者获得的荣誉更是成为民族和国家的一种象征。当运动员站在奖台上在国歌声中仰望国旗升起热泪盈眶,当破纪录者的身价随着奖牌奖杯的获取而飙升的时候,自然的身体变成了社会的身体、政治的身体和商业的身体,“运动”也从个人健身愉悦的日常行为升华成了和民族意识、国家形象、社会利益等相关的仪式行为和经济活动。

2008年0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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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葫芦 +8 初试身手 2010-5-14 1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