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内容
南池子

2013-9-23 13:48


我在做田野调查的时候,遇到很多在庙里写“账本”的信徒。他们拿着好几支彩笔在五颜六色的大开彩色纸上重复性地画一些“没有意义”的符号。于是我和朋友就跟他们攀谈起来。因为之前的田野也遇到类似的情况,大致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很多时候,他们互相之间是不会把别人上身后写的“阴文”翻译出来的。有些人因为“功力”不够也无法翻译,因为写这些阴文的不是自己,而是通过他身体来表达神谕的“神”。当然,也遇到一些老资格的信徒就说自己是不可以翻译自己记录的“阴文”。其实很好理解,因为这些符号只对写的本人具有“宗教意义",对其他的人(即便是信徒)而言是没有逻辑上的意义,一旦翻译出来,可能遇到写的人质疑或者功力更高的信徒提出另一种翻译,反而损害自己的灵验程度。但并不代表着别人不可以翻译,只要你的“功力”比写的人高就有资格翻译了,这时候也有社会地位的强化,反而不容易被质疑。之所以让对方翻译,一方面是自己刚入门,还不熟练这种即兴的口述“表演”,另一方面也是希望通过权威性人物的翻译来获得圈内的认同,也赋予了自己“阴文”的合法性。

等到聊得很熟的时候,他们开始问我们是干什么的。刚开始我为了避免一些误会,只把自己的一部分目的告诉了他们,说我自己是来旅游的,想看看这座古庙。于是他们问我是否也“顶神”,也“跑功”,也就是他们已经把我想象成他们一类的人了。如果我否认,那么可能无法了解接下来他们可能会问和发生的事情,无法获得一个“局内人”身份;如果我承认,那么我就是在欺骗自己的田野对象,同时也会让根本不懂“阴文”的自己最后被揭穿,从而完全丧失信任。这时候,朋友接了一句“他也会看阴文的”。确实,经过了这么多天的田野调查,我大致知道了“阴文”大概的翻译方式,也部分地接触了一批“阴文”的具体表述词汇,但这仍然是“危险”的尝试:每一个人的阴文的转译从一开始就不会“重复”,也就是说我遇到的文本根本都是不确定的。好在正是因为不确定,我可以自己“转译”一个文本。拒绝的话只会让田野对象觉得我不信任他们,想要留一手。我心想:都这么赶鸭子上架了,那就硬着头皮上了,大不了走一步看一步。于是我在她的阴文上“画”了一句“阴文”(英文)。对于她而言,因为从来没有接触过英文,她非常兴奋地认为我跟她的神是真的沟通过了,而且我们的文本是连贯的(其实,她根本不在乎符号的内在逻辑,她只是在意我是否用同样的行为给她一个“局内人”的认可),于是我们在这一个时空内是一个圈子的人。这不表示她就完全信任我了。一方面对于她们而言我还太年轻,样子不像是跑功的;一方面她好奇我写的东西,也想试探我的“功力”。于是她进一步要求我翻译她的“阴文”。我只好采取模糊的转译战略(跟算命的很像了吧),说她是来交账的,然后看她的反应。事实上,这个是我刚才无意间听到朋友与另一个信徒聊天说到了。她很惊讶地表示认可,然后问我她们求的事情是否会成功。我说,你求关二爷吧?能成也不能成,成是因为诚心,不成是不到时候,所以啊我才写了那么一句,你懂吧?(在关帝庙,当然求关二爷啦。来庙里,当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啦。)她很诧异地看我,然后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实际上,我们的对话毫无逻辑上的衔接。

这时候,已经有了另外一批信徒来看香了。她们显然是另一个圈子里的。听她们的对话里明白,领头的妇女常来这个庙宇,而且自己说自己是被这座庙的关二爷选中,要她一辈子帮她跑功。她是这个庙宇空间里“最有合法性”的领袖型香头了。看到我们在攀谈,尤其是看到我在说关二爷长关二爷短,我又是一个陌生的外来口音,而且明显在这个时候已经被前一个圈子的人视为“关二爷的代言人”,我已经不知不觉“侵犯”了她的解释权威。于是,她开始大声地对着空间呵斥,很不满地看着我们,然后指桑骂槐地说不要被一些假的邪神骗了。

如果我继续与前一个圈子交流,那么显然是把自己推向一个进退两难的结果,新来的香头的身份地位很容易被剥夺我“局内人”的视角,如果我得罪她,恐怕以后都无法在关帝庙这一个重要的田野点做调查了。于是我先示意朋友继续与第一个圈子的信徒交流,挖掘更多的信息。同时,我看到新来的香头蹲在两位老太太的身边,一位老太太开始唱她的“神词”了,内容大致上是批评香头。我意识到我需要借助更高的信徒来平衡我与香头之间的关系。于是我开始蹲在老太太身边听她的唱诵。起初,老太太并不太理会我。慢慢的,看我听得很认真,而且频频点头,她大概觉得我”懂“她的”修行“,于是特意示意香头给我搬张小凳子,这意味着我被另一个圈层的权威所接纳。等到老太太唱完,香头似乎也开始适应我的存在,于是我在她俩交流过程中,时不时地搭腔或者提问,有时候我也会指出香头的某些说法不准确,老太太似乎很高兴,香头也没再表现出生气,而是有一种讨论的气氛。这时候,我重新回到第一个圈子,显然她们对我接近其他的圈子不太高兴,但也很快释然了,又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他们的经历。临走的时候,我特意跑到后殿跟香头打了个招呼,和她随意地聊了几句我来自哪儿、做什么的。她终于对我笑了,而且还说下一次来这里有什么麻烦可以直接找她。至此,田野调查的“危机”差不多已经解除了。


坦白说,我个人并不建议大家为了获得某些可能性的材料而有意无意地欺骗自己的田野调查对象,因为一旦你进入某一种新的身份,那就意味着你必须也开始自己的表演,并且要重新调整自己的观念,从这一身粉出发来考虑自己所处的调查环境。如果遇到这种“危机”,我个人认为一定要在当次的田野调查中通过同一重身份来解决掉这一个问题,否则可能真的会让自己丧失之后的调查的可能性,而变成一个不受欢迎的骗子和麻烦制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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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葫芦 +50 张多 2013-9-25 12:23 原创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