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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古阿格

2013-2-28 16:58
无量河边的纳西族日西人:2013年田野调查小记

无量河畔的日西人



杨杰宏



    无量河,一个富有佛教意味的名称,总以为是一条远在天边的河流。后来从书中知道了这是一条与纳西族祖先关系密切的河流。纳西人不信死后下地狱,上天堂之说,认为回到祖居地是最大的圆满,所以在丧葬仪式上,族中长老或东巴要告之死者回到祖居地的路线,这一路线就是送魂路,都要沿无量河而上,一直到贡嘎岭以北。搞了近二十年纳西文化,一直因没去过那一带而引以为憾。
    机缘的到来往往出人意料。今年春节本来想去俄亚,一个朋友劝我去无量河旁的树枝村。她认为俄亚纳西族居民是从丽江移居过去的,文化特质与丽江大同小异,而东巴文化形态保存更为完整丰富的是在无量河一带的纳西村落中。她在俄亚、无量河一带都做过深入的田野调查,有说服力,她的话无疑构成了无量河之行的内驱力。
大年初七凌晨八点,与两个友人,驾车逃离这个游客拥挤不堪的丽江城,开始了无量河之旅。从丽江到“元跨革囊”遗址——奉科渡口近三个半小时,全是三级柏油路面;从渡口坐船近一小时抵达三江口,顺无量河而上近一小时,抵达俄亚乡里比村范围的河岸边,登岸后翻一座山,过铁索桥,步行两个小时可达树枝村。从丽江到无量河边的树枝村,将近八个小时,也就是一天路程。这条文化线路是近两年内才得以开辟,与近年建设金沙江梯级电站相关。阿海、梨园电站大坝建成后,江面上涨,方便了来往船舶。这条线路是沿途风光最美的一条线路,雪山、峡谷、江流、古村落一直相伴而行;也是去俄亚最便捷的一条线路,如果时间抓紧些,一天内可抵达俄亚,且比三坝、洛吉线路更省力,基本上靠车船为主,徒步山路有4、5个小时,大多在缓坡、沿岸行进,沿途皆有日西人所居住的村落分布。
    让人惊喜的是在灯红酒绿的丽江城背后,还留存着这样一个活形态的东巴文化村落,实属万幸。我们在树枝村的八天里,成了与世隔绝的仙人,公路、音信不通,幸亏电还是通的,不然拍摄、充电成了问题。在树枝村一呆就是八天,较为完整地记录了传统的东巴祭胜利神、祭祖、祭崩鬼、退口舌、东巴丧葬仪式。
    树枝村位于滇川交境区域,在四川木里藏族自治县俄亚纳西乡与永宁乡交界处,中间隔了无量河。无量河流域自古是纳西族聚居地,在东巴经中出现较为频繁,因为它既是纳西族先民的迁徙路,也是纳西、藏族、彝族、普米族等多元民族相互往来的文化走廊。元明清三代,木氏土司经营滇川藏交汇区域的五百年时间里,无量河区域丰富的金银矿产成了木氏称雄的经济支撑,至今沿河两岸边仍留下不少挖金洞。民间也在流传这样的说法:如果不是木天王挖过的地方,其它地方挖金子是白劳劳。
无量河从四川境内的贡嘎岭发源,经依吉流入云南境内,最后在三江口汇入金沙江。这条河在东巴经中称为“苏吉”,意为产铁的河。可能与纳西先民在此发现铁矿有关,纳西族在历史上以“盐铁之利”而著称;当地汉族人又名为冲江河,可能与河水最后汇入金沙江相关。居住在这条河周边的纳西族大多为“若喀”支系。“若喀”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民族学家李霖灿所命名的称法,也有“汝卡”之说,如白地吴树湾村的“汝卡东巴文化学校”。但我们在树枝村调查中了解到,“若喀”或“汝卡”有侮称之嫌,后面的“可”(喀)意为角,引申为动物,有骂人之嫌;“汝”或“若”倒无侮辱含义,指的是这一支系居住的地理范围----江边,故他们自称为“日西”,意为住在江边的人。在调查中发现,这一自称为“日西”的族群的族属存在着诸多历史遗留问题:三坝那边日西人的划入纳西族;在树枝到三江口的云南宁蒗县境内的日西人划到摩梭人;四川省木里县依吉乡的划到蒙古族,木里县俄亚乡俄日村日西人的又划到纳西族中;拉伯乡三江口村的部分日西人以前曾划到摩梭人中,现又划到普米族中。以前学术界过多关注了泸沽湖周边摩梭人的族属问题,而对日西人的族属问题明显关注不够,这可能与这一区域的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信息、经济滞后,外来学者涉入少,自身没有话语权等因素紧密相关。在调查中还发现,这一划到不同族属的日西人内部认同度高,历史上一直毗邻而居,相互婚姻往来,经济交流不断,文化同根同脉,建筑、服饰、语言、信仰、民俗都大同小异。日西人与泸沽湖周边摩梭人的文化区别是他们不信仰藏传佛教,没有走婚、母系家庭等遗俗,日西人仍在使用东巴经书,完整地保留着东巴教各种仪式。与泸沽湖周边的摩梭人一样,他们也自称“纳汝纳命”,这与纳西族内部不同支系的自称是一样的,且尊崇崇仁利恩是共同的先祖;从东巴经上看,这些不同支系的分祖是从高勒趣这一代开始的,是禾、尤、树、梅四大氏族的后裔,譬如树枝村内的石姓、三坝日树湾的习姓、奉科的树姓,皆从“树”这一氏族繁衍而来。
    树枝的纳西名叫“树德”(sul der),意为苏吉河(无量河)边的平地。树枝村位于丽江、泸沽湖、藏区三大文化圈中间,无量河刚好从中穿过,它的文化类型融合了这三个文化圈的文化因子。历史上的木氏土司、永宁总管、木里藏族土司都先后管辖过这一区域,所以从现有的文化痕迹中仍可看出不同时期文化累积濡化而成的多元一体文化。譬如至今仍在流传着的关于木天王的种种传说折射出这木氏土司对这一区域的历史影响;村民对东巴教的秉承与信仰说明了纳西文化内核的合理、有机性特征,同时与丽江、迪庆、四川、西藏等不同区域的纳西族支系形成了共有的文化脐带;这一区域与永宁毗邻而居,文化的相互影响从苏哩玛酒、猪膘肉、成人礼、编发、长裙、葬礼、婚俗等文化因子中得到了反映;村中每家每户都修有烧香炉,火塘上方供堂上绘有挂有火神——“冉巴拉”,且挂着藏传佛教图案、班禅挂像,葬礼上村民都吟诵六字真言,这些都说明了藏文化的影响。这些不同时期的主流文化对无量河流域的日西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并未取而代之,因为任何外来文化的影响皆取决于文化主体,这种影响更多是通过创造性吸收、改造达成的。在调查中有个老人村谈到上世纪初期永宁土司管辖这一区域时,曾强令当地民众取缔东巴教,改宗藏传佛教,但因遭到村民集体反对而不了了之;清代雍正元年丽江进行轰轰烈烈的“改土归流”运动时,这里仍处于相安一隅的“化外”之地,即使是极左路线猖狂的“文革”时期,东巴丧葬仪式、祭胜利神仪式等 重大东巴仪式仍照例举行;曾有村干部过来干涉,族中长者只问了一句就让他无话可说——“你死后还想回到祖先处吗?”。传统、地理、历史等多元复杂因素使东巴教文化在此独善其身,偏安一隅:生存环境险恶、地理偏僻、生存艰难,这些因素促使东巴教的生存土壤得以优化:村民只有依托强大的精神支柱、信仰力量才能战胜险恶的生存环境;而漫长、艰难的迁徙历史、为争夺生存空间而进行的民族争战等历史集体记忆又高度强化了族群认同,并促使东巴教文化成为维系族群认同、战胜环境、协调人与自然关系、维持社会秩序的生存法则。
   在树枝的这些天,感觉回到一个熟悉的陌生文化氛围里,熟悉是因为这些古俗在地方文献、东巴经书、民族志著述中仍可寻迹,在俄亚、三坝、塔城等偏远山村也有零星遗存,陌生是因为还没见到过这么鲜活、完整、丰富的活形态文化,这些文化并未成为绝唱。“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它们仍以独特的方式、顽强的生命力存活着,演述着。我们在树枝村参加了一个村民的葬礼,葬礼一共举行了五天。从鸡鸣报晓到深夜两三点多钟,主持仪式的东巴祭司基本上处于超负荷状态,这五天里共念了近一百五十部经书,仅仅就最后的祭祖、祭胜利神仪式就念诵了27本经书。仪式层出不穷,每天三餐的生献、熟献、茶献、酒献,驱鬼禳灾、除秽、加威灵、东巴舞,一天的仪式不少于五六场次,整个丧葬仪式的子仪式不少于30场次,构成了一个庞大的超级仪式。仪式的进程与东巴经书念诵程序相辅相成,从凌晨鸡鸣唤醒死者仪式开始,一直到深夜献酒水,仪式的每一个行为皆受主祭东巴念经进程所约束;东巴念经到每一个仪式进程,旁边的“霞务”(仪式助手)要提醒或指导丧家从事具体的仪式轨程,可以说,仪式构成了东巴教文化存在的载体,表现的舞台,传承的媒介。东巴象形文字文本、东巴舞、东巴画谱、东巴法器、东巴经演述、东巴造纸、东巴工艺等皆寄生于活形态的仪式中,如果离开仪式,这些构成东巴文化的部件也就成了没有灵光、生命的死物。东巴文化的这种混融性既与所谓的原始思维、原始宗教一脉相承,同时与族群内部的整合、认同、调适密不可分,尤其与群体的信仰基础、传统沉淀更加突出。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今年春节举行的龙山祭天仪式中,基本上由主祭东巴一手操控,俨然是一出由祭司个人主导的独幕戏。在举行仪式之前,主祭东巴对于仪式的程序、布置、细节都无一不是进行了详细的预演、交待、教授,但在具体仪式操作中还是出现了不少纰漏,这与龙山当地祭天古俗断层近百年的文化事实直接相关。
树枝东巴教文化生态的保存完整与这里的东巴世家根脉相传相依相生。主祭东巴石宝寿今年41岁,祖上世代为东巴,其父石波布就是无量河区域著名的大东巴。我们在他家中看到一本村民生死薄,是一本由东巴文写成的树枝村祖先谱系经书,记录了祖上五代去世者的名字,这本书一直到现在仍在石宝寿的手中延续中。只有把死者名字写入此书中,才正式宣告灵魂进入祖居地,成为祖先神祗之一。山高皇帝远。正因为地理位置偏僻,才成就这里独善其身的文化生态,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也没有停止过祭祖、祭胜利神等重大东巴仪式。对于村民来说,如果没有祖先及神灵的护佑,他们无异于成了孤儿,甚至他们死后也会成为孤魂野鬼。
    与众多传统文化生态保存完整的村落相似,极度的贫困状况让人触目惊心。村里女孩大都小学毕业后不再读书,读高中的只有几个男孩。一到开学时候,那些在外读书的家长们无不为筹集学费而愁苦不堪。刚好村里办丧事的那家也有一个在宁蒗民族中学读高中,名字叫石尔青,中考时是拉伯乡第一名,成绩一直很好,但现在为即将开学需要交纳的学费愁眉不展。他的母亲患病多年,最后医病无效而去世,欠了一堆债务。他的父亲与我一同伴是同年,但乍一看,俨然像两辈人,严酷的生活把他折磨得不成样子了。东巴石宝寿的儿子也在读高一,两个女儿初中毕业后都是不读书了,大女儿在丽江打工,帮助父母供弟弟读书。石宝寿说一年到头都在为村民乡邻做各种东巴仪式,报酬也只是传统的一些糖、茶、酒,大一些的丧葬仪式,旷日持久,通宵达旦,最多也是分点肉品,家境好些给个百把块钱。有一次,一个博士生目睹这样一件事:他做了一天仪式后主人家给了一坨砖茶,共有三小块饼茶,她说:“以每块五元计,最多值十五元。你可能就是最物美价廉的东巴了。”这的确是实情,在丽江旅游景区,不少东巴随便写个东巴字就是五十元以上,合张影也有一二十元的收入。石宝寿说,他不是不想去丽江做东巴,但离不开,因为他一旦离开,村里没有人主持仪式,祖上一脉相承的东巴世家也在他手上断绝了,他担不起这个责任。他说感觉一个村的生命与他,与他的家世是紧紧地连在一起的,如果他一放手,就会成为一盘散沙。我们在村中的每一天,的确没见到过他在家清闲的时候,甚至在主持丧葬仪式的间缝时间,仍有附近村民找上门来打卦算良辰,看病因,预订祭仪日期……我们离开的凌晨,他送我们出门。突然听到一声火枪声音,他说上边的油米村又一个人去世了。那枪声不是很响,我们没有察觉,他却听得异常清楚,果不其然,过了半小时后,在一个山垭口,他的手机收到了那人去世的消息。他又得忙上一个周了。
    离走前,我们都付给他劳务费,又加了点辛苦费,只能算略表心意了。回来在网上聊天时,有个朋友说我们给多了,这会给后面的调查者后遗症。意思是水涨船高,以后劳务费只能越来越高。我只说了一句:这样的机会他会有几次?与他为坚守文化瑰宝付出相比,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石宝寿也讲起过不少文化人过来时,都盛赞传承传统文化的重要性,也表示要大力支持他继续传承东巴文化,但往往走后无声。也有恪守良知的学者对他的艰难生计予以理解,通过各种途径呼吁,资助。他把每个人对他的帮助都一一如实记录在经书中。他是小学三年级毕业,汉字识别能力较差,家中书写都用东巴文。或许也就是这一“文盲”身份特征,使他能够更为完整、深刻地理解了东巴文化,对他来说,“文化”、“传统”等概念与他生活着的世界离得太远,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个具体而又复杂的生计问题,生死问题,怎样为村民诊断病因,举行什么仪式,要读哪些经书,要准备哪些仪式所需物品,有哪些禁忌、注意事项等等。他说没有感觉到自己是沟通神人之人,更多是一个服务者角色,而这个角色是他祖祖辈辈延续下来的。
丽江旅游名声大噪与深厚的东巴文化底蕴密不可分,甚至可以说,东巴文化的兴衰直接关系到丽江旅游的生死,所以东巴文化的保护与传承构成了丽江旅游,乃至丽江政治、经济、文化的主题。这些年丽江通过旅游的异军突起,赚取了不少经济利益,也通过“文化立市”、“丽江模式”获得了不少赞誉与名声。丽江通过文化与旅游相结合的文化旅游,使以前为经济搭台的文化一下子走到舞台的中心,它不仅可以唱戏,而且唱的是大戏,是特色戏。传统文化的真实性与完整性构成了文化旅游的生命线。无庸讳言,我们既看到玉水寨、大研纳西古乐会、东巴宫等文化企业为传统文化传承祭天做出的突出贡献,也看到假东巴、伪东巴文化在丽江旅游市场泛滥成灾,而真正的民间东巴在荒野山村艰难求生,朝不保夕。如何让民间文化传承人享受到文化春天,使民间文化在民间的文化自觉与自信中得以可持续传承?这或许是一个永恒难题,但不容回避,尤其丽江这样一个靠“文化”而活着的地方而言,这些民间文化传承人是真正的衣食父母,是地方可持续发展的根基所在。具体统计下来,像石宝寿这样常年坚守在山村的东巴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人,每人一年补助上万元,依地方财政能力而言,完全是绰绰有余的。拿出这么一点钱,或许算不上胆识,但却与良知有关。
    无量河是一条流金河,也是一条血泪河,历史上多少强者为争夺这里的金银而兵戎相见,血流成河,至今仍有不少以身试法,盗采金矿者,而这里沉淀着的深层文化何尝不是文化金矿啊;无量河也是一条历史河,多少民族的迁徙路在此辗转流离,多少民族为了争夺生存空间,在此征战厮杀,成王败寇,但风流总被一江春水淘洗而尽;无量河也是一条智慧河、思想河,纳西族、藏族、普米族等民族在此休养生息,和谐共处,东巴教、韩规教、藏传佛教在此共融共生,并行不悖,这些民族的智慧与思想在这条流金之河里闪烁着光芒……无量河,功德无量的历史河,文化河。如何让它流金不断,福泽长流,本身也是需要更多的无量功德。上善若水,功德无量!
    在树枝的几天,除了东巴的吟诵声,就是无量河的喧哗声,梦里枕着江涛,依稀回到神秘久远的东巴王国里,那些象形文字一个个活灵活现地浮动起来,写满了神秘的苍穹;这些文字有时幻化成星星,闪烁在历史的天空中,又似祖先们的眼睛,注视着我们来时的路与去往的方向。
        


[ 本帖最后由 英古阿格 于 2013-3-6 10:5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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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葫芦 +20 张多 2013-2-28 18:32 原创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