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格律文学中获得人生滋养
——对联本体性续谈
张志春
我以前曾撰文谈对联本体性,再详细展开是文学性、人本性、艺术性和仪式性四个层面。今天在这个格局下谈点新感觉。
第一, 文学性
文学性的功能是什么呢?我想从孔子所说的六个层面来看:即兴观群怨,事父事君,多
识鸟兽虫鱼之名。孔子的原话是这样的:“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於鸟兽草木之名。”
其一先看“兴”,兴就是兴奋,就是激发生命内在的热情。好像喝了一壶酒,好像久旱逢甘霖,好像他乡遇故知,好像金榜题名时。朱熹《论语集注》将《论语·阳货》记载的孔子所说“诗可以兴”之“兴”解释为“感发志意”,就是这个意思。也就像鲁迅所说父母存在的意义一样,好的文学欣赏便人内心充满力量,感受到温暖,顿时涌出克服困难的勇气和能力,因此获得人生真正的乐趣和自由。”
对《泰伯》篇记载的孔子所说“兴于诗”之“兴”也解释说:“兴,起也。诗本性情,有邪有正,其为言既易知,而吟咏之间抑扬反复,其感人又易入,故学者之初,所以兴起其好善恶恶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于此而得之。”钱穆先生曾经说过:“朱子治诗,主要在求能兴,能感发人,此即文学功能也。”
我们可以举很多例子:
孟子激励每个想有所为者:“舜,人也;予亦人也,有为者当如是。”
远古的《击壤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关中农村田间作业,用骨嘟去击打满地胡基的劳作,叫击壤,就是打击土壤。古来都说是以投掷瓦片,来击打对方放置在小平台上的瓦片,当然是一种游戏,不妥,且与歌谣的节奏与语境不协调。
李白《将进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莱蒙托夫诗句:没有痛苦算什么诗人的生活?!
没有风暴算什么汹涌的大海?!
山西一位乞丐许凡写诗道:“落盘菜,摇壶酒。天南海北任我走。手中一根盘龙棍,打遍世上咬人狗。”如何?一个乞丐将自身形象叙述得如此顶天立地,甩袖无边。一般人读来而毫无委糜颓废之感,而是底气丰沛,淋漓酣畅,回肠荡气。了不起,不简单。
对联:饱受天磨成铁汉;不遭人忌是庸才。
兴还在于敢于将内心深处的所思所想乘兴叙述出来。如平常语言交际低调含蓄,生怕带来羡慕嫉妒恨,而春联所写就无所顾忌,直抒胸臆,痛快淋漓地写出心中所想情之所愿:
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门
生意兴隆通四海
财源茂盛达三江
我们身边的联家感兴突出的是徐熙彦王天性。如徐熙彦写元宵节:
三千丈彻夜烟花,预演新䣭多美景
十万重喧天锣鼓,不容青帝误春风
其二再看“观”。一般而言,观就是观自身,观周围。就每个人的视听闻触所及,有局限。但文学带来的“观”却无边无际,自由得了得。微观可以钻入肺腑,深入人心,心灵深处每一个微妙的感觉都豁然目前。宏观呢,超越所有时间与空间,仿佛自带上帝的眼睛,穿透古今中外。
㤗戈尔曾迷惘而又深情地发问:“你是谁?百年后读着我的诗歌的姑娘。”既温馨,又凄凉。刀郎的《花妖》时间的异代相阻隔,且以第一人称叙述。比李之仪的我住江之头君住江之尾所说的空间阻隔还绝望;颇有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茫感;而叙述者显然有着观看多个时代的阅历与感受。这个观,不比我们推窗看明月,推门见南山,而是打开人生之门,让天地人神同时在场。让命运之感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人间岁月闲难得
天下知交老更亲
——王文治:自题
精神到处文章老
学问深时意气平
——石蕴玉:赠人
不为圣贤,便为禽兽
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曾国藩:自题
胜则为王,败则为寇,古今不过尔尔
红面孔进,白面孔出,妇孺亦复云云
——古戏台联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赵藩:题武侯祠
天下断无易处之境遇
人间哪有空闲的光阴
——曾国藩:自题
除却死生无大事
纵观今古剩同情
——贾雪梅:随感
在我们身边的联家中,贾雪梅此联看似飘逸又超脱,实则厚重且沉痛。解维汉对联之观比较全面周到,文字入木三分,具有穿透力。
几度寒潮,依然春色
一颗瓜子,犹带涛声
——解维汉:题芜湖傻子瓜子博物馆
这里,“一颗瓜子”,从古音韵看,二四皆仄,出律了。但我主张新旧音韵并行,普通话音韵中,二平四仄,是合适得体的。
解维汉写西安寒窑观戏楼:
观戏莫沉缅楼台,即便得大恩荣,待鼓板收时,悉归寂寞
做人宜放开眼界,除非站高地步,于浮华散尽,方是逍遥
其三呢是“群”,群是触动读者心灵柔软的地方,引起共鸣。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
但在文学中却能获得更大群体的认同。
譬如孟浩然的《春晓》看似简单一目了然,然而千古诵传不息,直是盛唐伟大的篇章之一。为什么?因为人的主体性,人的自由与尊严暗含其中。关键是说出大家意中有而口中无的话。像曹雪芹《红楼梦》所写的都是形神兼备的中国人,陈忠实接上这个茬儿,写《白鹿原》每个人都是实实在在的中国人。路遥写的高加林,写城乡二元分治下不甘作茧束自缚的农村青年。再如古今名句,白居易的“同是天涯沧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李叔同的“问君别后何时来,来时莫徘徊”等等。
其四是“怨”,是对现实与理想巨大差距的发现与反弹;是将人生无价值的东西撕开给人看;是直击荒谬。亚里斯多德认为文学审美的重要功能在于净化心灵,即把内心深处久久的郁积渲泄出去。民间传统也有借着灵堂哭伤心的说法。
说什么新春旧岁
也不过昨夜今朝
——1960年代关中农村联
情况不明决心大
心中无数办法多
——1970年代官场联
普希金诗歌: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焦急,
不顺心的时候需要镇静,
相信吧愉快的日子就要来临。
心永远憧憬着未来,
现在却是多么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
而那过去的都会成为甜蜜的回忆。
如刀郎《罗刹海市》是无情地嘲笑与愤怒地诅咒,为当代音乐文学树立一座高标:
罗刹国向东两万六千里
过七冲越焦海三寸的黄泥地
只为那有一条一丘河
河水流过苟苟营
苟苟营当家的叉杆儿唤作马户
十里花场有浑名
她两耳傍肩三孔鼻
未曾开言先转腚
每一日蹲窝里把蛋来卧
老粉嘴多半辈儿以为自己是只鸡
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
那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
勾栏从来扮高雅
自古公公好威名
打西边来了一个小伙儿他叫马骥
美丰姿 少倜傥华夏的子弟
只为他人海泛舟搏风打浪
龙游险滩流落恶地
他见这罗刹国里常颠倒
马户爱听那又鸟的曲
三更的草鸡打鸣当司晨
半扇门楣上裱真情
它红描翅那个黑画皮绿绣鸡冠金镶蹄
可是那从来煤蛋儿生来就黑
不管你咋样洗呀那也是个脏东西
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
那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
岂有画堂登猪狗
哪来鞋拔作如意……
其五是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这里,并非事务性地陪伴与劳作,而是善解人意,在家在国建构并遵守一种文明的秩序与氛围。因为文学的素养融汇入骨,成为一个人近乎生命本能的丰觉,或者叫新感性。这也是百年千万里人们的智慧此时此刻因接受而积淀。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一个人的生理年龄或许最多只有百年,甚或几十年,但他的文化年龄却可以数千年甚至更为久长。
其六呢多识鸟兽花木之名。在孔子看来,读诗经读文学,可以知道鸟兽花木之名。呼其名便是掌控对方。如同古代战斗前直呼对方来将报上名来,我的宝刀不斩无名之将。孔子本人也挺看重识名。他说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而且每个名目背后都有丰厚的人文内容。关中人叫一种杜鹃为算黄算割,而生物学命名为四声杜鹃。二者读后感受判然有别。同样民俗中叫姑姑等的鸟儿,生物学叫三声杜鹃。神话传说与厚重的人间情味在科学中荡然无存。但科学命名却有严格的辨析度。如陕西师大学生楼区栽两个梧桐树。孔子雕像两侧栽莱木,又叫车梁木。多识鸟兽花木之名后,重要的不在于多获得知识,而在于你和天地自然万物亲近了许多,鸟兽花木和人亲近了许多。
第二艺术性
谈对联的艺术性著述很多。譬如从格律方面谈平仄;从修辞方面谈对仗、谈比喻,谈想象;从书法方面谈笔墨布局;从张帖悬挂层面讲材质讲协调等等。当然平仄还有个今古音问题。今古音的困惑在于古音今人不说了,在宋元时代就已变化,但却有丰富的经典著作一直滋养着。今音活态存在于我们的言语实践中,但却没有海量的作品来拥戴。或许今古音的优劣只能由时间来判定了。我们周围的联家,过世的卢善求、樊川、林随喜,健在的任本命等,在创作方面古音韵掌握得娴熟,颇有大家风范。
对联艺术性在形式美上要求比较高。比诗歌严苛。我们想想,李白的五律《静夜思》是否句句都合律:“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再想想崔颢的《凤凰台》颔联连对仗也不要了。但倘不是参赛,那就听听林黛玉怎么说了。《红楼梦》黛玉教香菱作律诗时说,“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我们似乎也完全可以放开。真正的艺术是自由洒脱的。
而我一直思考的是,为什么要讲究艺术性呢?我想啊,对联也好,文学也罢,都是文字建构起来的文化空间,是我们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的别样的生活,是我们超越时间空间的享有最高度自由的生活,是我们摆脱被动形态而享有高度自主的主体性生活。这种生活与我们实实在在的生活密切相连,这是一种意念中的精神生活,与真正的生活平行线似的相互衬映。人们平常说无聊才读书,就是从现实中让渡到另一种语境中去,想从中寻得趣味,逗个乐子。因而这种生活的氛围营造,这种文化空间的建构,就需要精雕细刻,斟酌唯美。
第三,人本性
以人为本。这是对联得以普及并传承的基座。
其核心有两点,其一,似乎可以说认同中国文化特别是对联文化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享受对联。对联的创作与运用并不以性别、年龄、身份、财富、性格、职业为取舍对象。
我有一个困惑,如果是一个我们所讨厌的人,想创作对联,或者在他的岁时年节,在他的人生礼仪中要使用对联,社会对他有无限制?甚至就是一个坏人,犯人,在他的范围内能享受对联吗?长篇小说《红岩》写渣滓洞里的革命者写春联贴春联,敌人也无可奈何。似乎也认可了这个前提。
其二,如果是这样,那么对联的创作要贴切每个具体的人,点击到他心灵最柔软的地方,而不是有隔膜云泥之别。能说只要是一个人,一个认同中国文化特别是对联文化的人,就可以享受对联吗?那么,对联本身就要有巨大的包容度,巨大的宽容性。我们西安征联,每每都有新加坡、马来西亚、加拿大的华人参加,我们稍稍想想就是全球的华人世界,更不用说还有更多的学习汉文化的异域人士了。
第四仪式性
其一呢在民间,仪式往往是行走着的神话。它衔接着神秘神圣的氛围。
英国社会学家维克多·特纳的定义触及到仪式的象征内蕴与功能而影响更大:仪式是“用于特定场合的一套规定好了的正式行为,它们虽然没有放弃技术惯例,但却是对神秘的(或非经验的)存在或力量的信仰,这些存在或力量被看作所有结果的第一位的和终极的原因。”(Victor Tuner,
From Ritual to Theater and Back: the Human Seriousness of Play ,New York: PAJ
Publications,1982)
其二呢仪式是带有命运感的语言与动作。仪式将成为此后命运之果的一切前因。对联的位置,对联载体的色彩,张贴的时间,
从文化空间层面,有准宗教意味,有化日常时空为神圣时空的升格功能,此时此地天地人神同时到场,弥漫着神秘神圣的氛围感。具有时间、地点、事件、人物的唯一性,不可挪移性;
应该看到仪式性是双刃剑,既建构了神圣性与神秘性;保证了历时性的传承与共时性地呼应;同时也限定了创作的多样性与探索性,只允许朝着颂祝欢乐的层面去拓展,更多地疏离或排斥反思冷峻风貌与情绪激荡悲凉格调的抒写,窄化了思想与情感的抒写路径;压抑了艺术性与文化性的多向度自由展开。但与生活密切的互动模式又使其充溢地气而生意盎然。
它因关注生命个体而拥有最广大的阅读群体和千古不衰的文化空间。
它因仪式性地展示弥散着庄严甚至神圣的氛围。
但有两种现象或对仪式性有所剥蚀。一是自有对联以来的口头联。口头联的传布是不讲究时间地点与人物身份的。它显示了对联的民间性,口头传播性却或多或少风化了神圣性。二是大量的不以张贴悬挂为目的的对联创作,这类创作往往颇为雅致,它是朝着文学性的目标向前走去。严海燕提倡的现象写作,作为一种对联理论有着难得的深度,也在国内联界产生了一定影响。但这种深刻也是一种偏颇的深刻,因为它没有考虑到对联的仪式性。还有一种探索,最近有人深度对联的叙事性创作,我读了几联,真的不错。比如《下班途中》:
是夜,星空凝固,月影动摇,而我背个包,只管埋头行走
前方,地铁贯通,天桥相接,有人拄根拐,犹思借力攀登
也有夹叙夹情的,如《傍晚》:
落日漫将吾身影,拉长,拉长,再拉长,直到完全消失
作诗拟赋此心情,愁怅,愁怅,复愁怅,最终无一吟成
电话
吾姊黄昏来电,先自唠叨,然后再三叮嘱,按时餐饭
他年白首退休,方能解脱,当前重五将临,每日必诗
亲切雅致,是对联创作的一种新气象,或许还能打通一个新领域。但应该看到这是朝着纯文学的路径走去的。它能传播于口头,印刷于书册,但似乎不能张贴悬挂,不能刻镌在砖石上。因为它没有紧扣岁时年节与人生礼仪,也就没有了对联的仪式性。
2023.9.8
(原刊于《对联》2024年4月号,略有删节。此为原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