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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令法]口述、图文与仪式:盘瓠神话的畲族演绎
  作者:孟令法 | 中国民俗学网   发布日期:2017-12-03 | 点击数:6176
 
 
  畲族丧葬活动之所以会出现大小功德之分,其根本原因并非简单的资金问题,而是有着深刻的民族祭祀行为的层级要求。对广大畲民而言,逝世后能否做功德,跟成年后是否“学师”有着密切的关联。学师是“畲族世代相传的宗教活动”,它通过师公向学师“弟子”传习法术,并以此反映“盘瓠上闾山学法克服重重困难的故事”。据雷先根介绍,为了统一各地对这一具有显著模仿性的传统仪式,“1980年,浙江畲族文化研究会经讨论后,把它定名为‘传师学师’”。尽管目前对传师学师的属性尚未定论,但笔者认为,它是集成年、入教、入社和祭祖等于一身的综合性宗教活动。一般认为,这一由十二位师公主持,历经三天三夜六十余个步骤才能完成的仪式活动,只有十六岁以上的男子才能参加,并要在学师后世代相传,否则就会成为“断头师”。学师者人称“红身”,死后可做大功德,已传代者的寿衣为青色,未传代者为红色,而未学师者叫“白身”,死后只能做小功德,穿蓝色寿服。由此可见,学师与否不仅奠定了畲民个体的社会形象,更强化了他的社会地位,毕竟这一费时耗物的仪式并非所有畲民子弟都可举行。在传师学师的复杂过程中,虽非每个步骤都和盘瓠神话紧密相连,但在装点道场并强化该仪式严肃性的祖图长联上,却明显描绘了盘瓠闾山学法的情景,而畲族民间普遍传言,盘瓠是在坚韧不拔的信念支撑下,跨越九重山才来到闾山,并在习得法术后返回凤凰山,斩妖除魔、护佑子民,因此在仪式的后期,不仅要演述以盘瓠神话为核心内容的表明学师阶段性成功的《兵歌》,同时还要模拟过九重山的艰辛过程——由师公带领身穿破衣(法衣)、脚蹬草鞋、肩背包袱的学师“弟子”,在象征九重山的九根青竹间边行边舞边唱,以此实践自己与历代先祖的灵肉对接,从而在取得“法名”并将之系于龙首师杖的基础上,“象征性地加入盘瓠集团”。
 
  上文之述表明,盘瓠神话在畲族社会的仪式展演是多方位的,并表现出一定的时序性和人生连贯性。然而,不论哪种仪式展演活动,它都不是静止的图文表达,相反图文在仪式的带动下变得更有活力。不少学者认为,包括祭祖、做功德、传师学师在内的几乎所有以身体为承载力的规律性运动被赋以民间舞蹈的雅号,从而脱离纯粹的信仰活动而成为民族艺术的精品。不过,这种简单的艺术抽离,似乎并不利于民族文化的整体性关照。刘铁梁在《非物质性还是身体性?》的学术讲演中指出,民俗研究应是一种身体性研究,因为文化可以改造身体,社会也会影响身体,身体是社会文化的载体,并在此基础上提出民俗学实是一门“感受之学”。据此而言,作为民俗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仪式,其每个元素的呈现无不依赖于人之身体的承载,而其崇高性的体现更无法脱离“感受”的实践。
 
  四、利与弊:盘瓠神话对畲族发展的影响
 
  尽管有学者指出:“盘瓠既是畲族传说中的始祖,也是畲族遗存的古代图腾崇拜的象征。盘瓠传说经历沧桑岁月,依然鲜活在各地的畲族社区。伴随着《高皇歌》的传唱和《祖图》的传承,以及祭祖仪式的举行,盘瓠传说经久不衰。”亦有学者认为:“盘瓠传说不仅以口头形式为畲族群众世代口耳相传,畲族群众还把它收入族谱、绘成祖图予以记录,甚至还刻成祖杖加以崇拜,编成歌谣广泛传唱……畲族日常生活禁忌、民族服饰等等也都留有盘瓠信仰的影子,可以说盘瓠信仰已经成为畲族文化的缩影。”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盘瓠神话的畲族演绎并非我们想象中的那样显性,相反却表现得相对隐秘,并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渐失往日的多样性。换言说,盘瓠神话在畲族内部具有显著的向心力,但它的演绎主要是在本民族成员的可见范围内进行,即便是公共性十分显著的祠堂活动,也基本不为外族人所知。因此,盘瓠神话在畲族社会的演绎,实可用内显外隐的模式总结,而那些为历代典籍所记载的畲族文化,虽给予后人以大量的历史信息,但也不免出现一些事实不甚相符的误差。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形,不仅源于畲族在维系自我族性时对民族文化传统的需要,更在于畲汉千年交往的权利不对等。
 
  20世纪50年代的民族识别强调,畲族“始终保持对始祖盘瓠的信仰,这个信仰贯穿在祖图、族谱、祖杖、传说、山歌、服饰、习俗、祭祀等方面,在畲族文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对于维系民族内部凝聚力和加强民族自我意识起着重要的作用,保持着自己的文化特点和民族意识”,而畲族学者雷国强则指出:“盘瓠传说群系使以盘瓠崇拜为核心的原始图腾信仰文化体系趋于稳固和统一,成为畲族生存、发展必不可少的社会文化基础”。如是所言,尽管盘瓠神话在维系畲族对民族整体意识的巩固上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但在它的实际演绎中,却未得到太多族外成分的公开,而是在相对自我的坚守中延续了曾经的传统。一些研究表明,早在隋唐之际,畲族先民既已在闽粤赣交界的广大山区聚族而居,并随着封建统治力的逐步深入而加速了自己从与汉族的对抗到相互交融的步伐。笔者并不确定盘瓠神话在畲族社会走向隐逸的原因,是否与传说中的“唐畲大战”有关,也无法形成隋唐之前盘瓠神话在畲族先民中的生存状态,不过,畲族的千年迁徙及其后来的畲汉矛盾却与此密切相联,从而间接证明了盘瓠神话在“犬辱文化”的持续发酵中内化的事实。
 
  在近世的一些文人笔记和地方志中,盘瓠神话的畲族演绎多是在一种“神秘”情境下得到记录。例如,浮云先生(即魏兰)在《畲客风俗》中记述:“囗头即盘瓠像,为畲客之鼻祖,羞为人见,故祭时必在深夜。屏去旁人,黠者假为寐,况窃窥之,始见囗头。”据此可知,云和地区的畲民在祭祖之时,以规避他者的形式延续了他们对民族始祖的崇敬之情,从而表达了对民族自我的认同意识。民国《龙游县志》卷二《地理考·风俗(畲民风俗附)》则记载:“至深夜人尽,始取出其红布袋所储之囗头,罗拜之,恶为他人见也。”而民国《丰顺县志》卷十六《风俗》载有:畲民“有祖遗匹凌画像一幅……止于岁之元日,横挂老屋厅堂中,翌日则收藏,不欲为外人所见。”由此可见,不论是在浙江还是广东,以盘瓠为主祭对象的仪式活动在部分畲族聚居区都是比较隐秘的族内行为。而人类学家何子星在《畲民调查记》中所写的丽水畲族“醮名……遍邀亲族,于深夜设祖像(即端刻囗头的木杖),相与罗拜。醮毕,男女杂坐,燕饮相贺,答歌为乐”同样证明,封闭的族内祭祀原则不仅保证了盘瓠神话的生命力,也成为维系民族自我认同的有效机制。正和刘吉昌所言“一个民族的人们对其自身及文化倾向性的认可与共识”则是民族认同的关键一样,畲族对盘瓠神话的隐性展演,就是在保障自我文化独特性与整体性的倾向上,形成了民族成员间的文化认可与共时,从而将插花式的点状民族聚居区连接成一张庞大且紧密的认同关系网。
 
  著名畲族作家雷德和在其短篇小说《红祖图》中,以写实手法向读者呈现了一首用生命保护祖图长联的宏大诗篇。然而,正像小说中写到的那样,包括口述、图文与仪式在内的一切有关盘瓠神话的民族传统都在“犬辱文化”的背景下,为一些汉民知识分子、豪强恶霸和被前者鼓动的普通人所利用,于彼此不甚了解的情况下,不断强化主客、畲汉间的不平等,促使畲族社会地位的急剧下滑,成为弱者中的弱者,并于明清两代尤其是清中后期达到矛盾的顶峰。这不仅表现在日常生活的小摩擦,如汉民以“畲客婆”“畲客嬷”“盘瓠种”等带有污蔑性的称谓称呼畲民;在市场交易中故意抬高卖价或降低买价等,更突显于畲民士子对科考权的争取。乾隆四十年(1775),青田士子钟正芳为争取科考权而上书青田县,并得到处州(今丽水市)畲民的广泛呼应。时任青田县令的吴楚椿认为“畲民本属海琼澶良……土民谬引荒诞不经之说,斥为异类,阻其上进之,偕是草野之横议也。”而浙江巡抚阮元的亲自过问,终让处州畲民于嘉庆初年获得属于自己的平等权利,此事后被记录于嘉庆八年(1803)颁行的《浙江畲民应试章程》和嘉庆十七年(1812)修订的《学政全书》卷六十二《土苗事例》。继之而后,包括居住于温州府、福宁府等地的几乎所有畲民士子都以类似方式,通过坚持不懈地上书呈文,也获得了这一丧失已久的正当权利。在道光九年(1829)重纂的《福建通志》中,记载了一则有关福建巡抚李殿图处理福鼎畲民钟良弼争取科考权的事件。于此,李殿图不仅严厉批评了歧视畲民考生的行为,还在分析上古神话,比较南方各省少数民族情况的同时,将之上升到稳定国家秩序的层面,从而证明盘瓠神话历史化的虚妄性。
 
  尽管盘瓠神话的畲族演绎并未随着内外、畲汉矛盾的持续加深而出现断层,但畲民对其的矛盾心理却一直存在。正如民国士子雷一声在《蓝氏宗谱》“序”中所言:盘瓠神话“历代典籍均无考……斯谱之作,本拟删之,但以误传误已深入脑根,牢不可破。姑依原谱存之”,由是观之,“雷一声的心情是矛盾的,也是无可奈何的,他想在《蓝氏宗谱》中删去有关盘瓠的内容,但是,未得到畲民蓝氏家族的允许,因为,积淀在畲民传统文化心理中的盘瓠传说已经根深蒂固,是不能轻而易举地动摇的。”然而,盘瓠神话对民族尊严与利益的历史性损害并未在当代“民族平等”的原则下得到彻底净化,相反却在部分畲族学者的民族史追溯中引发强烈反弹,从而出现大力摒弃“盘瓠”文化的思潮。对此,方清云用“群体创伤记忆”加以概括这,她认为“个体创伤记忆在经过群体不断重述、传播后,随时间流逝而更加条理化和清晰化,进而超越个体记忆和个体情感体验,沉淀成一种群体对创伤的共同记忆和情感体验。群体创伤记忆往往会在群体成员知觉或不知觉的情况下,推动族群进行文化重构。”由是可知,逐层叠加的个体苦难在族群认同的强化下,被渐趋放大为民族创伤,并于民族意识觉醒的当代社会彻底爆发,进而衍生出一场声势浩大的民族事件。彭兆荣曾指出:“社会历史记忆作为族群的一种策略性选择,与族群认同和在特殊情境下的生存关系有着直接的关系。而‘事实’与‘虚构’本身都构成了社会历史不可或缺的元素和要件。”据此笔者认为,盘瓠神话之所以为部分畲民所摒弃,实是他们面对虚构事实化的不利境遇而做出的选择性遗忘。
 
  总之,盘瓠神话的跨民族跨地域性导致了即便在同一民族中,也会产生不同的表述形式和内容,然而,不论这一现代口承神话如何变异,其在畲族社会中的立体演绎始终都未脱离——盘瓠神话=盘瓠出生+揭榜征番+变身娶妻+移居凤凰山+闾山学法+打猎殉身+族群迁徙——的有机公式。目前,在大力开发民族旅游的语境下,以盘瓠神话为核心表现对象的畲族文化也逐步走上舞台,成为打破神秘的现代艺术,然而这是否能够从根本上消减因“犬辱文化”带来的族际矛盾,仍需时间检验,毕竟在当下的畲族文化研究中,盘瓠问题依然处于艰难的破冰期。不过,正如蓝炯熹所言:盘瓠神话“绝不可能是一个人一时的凭空捏造,而只能是一定的社会历史的进程之中的精神产品,该产品的生产者是特定时空中的特定人群,生产的过程是特定环境中的人们以口耳相传的方式的集体创造,是不容轻易更改的家族记忆”,而它“不仅是畲族家族内部所要辨识的问题,也是所有想了解畲族的人们无法规避的问题”,应该得到应有的重视。
 
  (本文刊于《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注释从略,详情参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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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张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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