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中国民俗学会最新公告: ·中国民俗学会2024年年会征文启事   ·第三届民俗学、民间文学全国高校骨干教师高级研修班(2024)预备通知   ·中国民俗学会成立四十周年纪念大会暨2023年年会召开  
   会员之声
   学术传真
   会议信息
   讲座信息
   媒体报道
   时评杂谈
   出版资讯
   音影图文报道

时评杂谈

首页动态·资讯时评杂谈

杨联陞:汉学界第一流学人的“书评经验谈”
——一门学问之进展,常有赖于公平的评介
  作者:杨联陞 | 中国民俗学网   发布日期:2016-12-17 | 点击数:4284
 

  以下讨论我评德效骞译注《王莽传》关于“新”之国号为地名还是美号引起的争论。德氏为此给 HJAS 编辑部写信,因为我以为肇命于新都,王莽曾封新都侯,地名之说虽有据,但不可坚持此说,而否定胡适之先生以新为 New 之说。两说似宜并存。德效骞的异议同我的答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新不必是不故)都收入《汉学论评集》。

  读《年谱长编初稿》第七册,有1956年5月16日适之先生给我的长信,由谶语“代汉者当涂高”(即魏)发挥先生之说“魏晋都不是简单的地名,都是应谶的美号”。这个大有启发性的争论,我未能引入答辩,大约是当时我希望胡先生为新是美号兼地名另撰一文之故。谶语大有宣传意味,即拉斯威尔所谓符号之运用(Manipulation of Symbols)。

  写书评最重要的,是要先知道这一门学问的现状、行情,这自然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我的主要功力,用在四十年代。当时汉学中心在西方仍在巴黎,沙畹、马伯乐(先后任法兰西学院中文教授,故去之后,讲座由戴密微教授继任。伯希和在同学院任中亚语文讲座)、伯希和三大贤战后只剩下伯希和一位,主编《通报》, 常写书评,对被评者往往失于刻薄, 不留余地,自称汉学界之警犬。我有幸在哈佛听过他演讲(中亚基督教史一题),参加过贾德纳先生请他的宴会。同席有胡适之先生,但伯希和并未表示多少敬意。胡先生大约因为他知道多种语文,目录学很可观,中文颇好,人特别聪明,就让他几分。我是后学,难免有几分不快。

  (1957 年,我代表哈佛燕京学社来台湾组织中国学会。当时“教 育部长”张其昀晓峰先生召开大会,赠我文化奖章,奖状颂词说有人以我的书评比伯希和,实是称许过实,万不敢当。我的书评很少火气,作风与伯希和大不相同,在《汉学论评集》的自序已有申明,读者可以共鉴。)

  与伯希和有关的书评只有一两篇,一是法文译注米芾《画史》,著者旺迪埃-尼古拉夫人,在印布前曾来哈佛,把译稿给我看,说这是她老师伯希和审正过的。我说那也不一定没有问题。当时草草阅过,指出几条错误。她可能没全记住,正式出版,还有十几处有问题,然则伯希和也不能保险。夫人这本书同她另一本讲米芾的书,都显出功力,有参考价值。

  另一件事是《魏书·释老志·释部》的英文译注,原有魏楷 先生的译注,是博士论文,受梅光迪先生同伯希和指导,很可观。 后来有郝立庵在日本参加冢本善隆对这部分的讲读会,因魏楷先 生未分析“常乐我净”为四事,就另起炉灶,用英文改译。我的书评是与陈观胜博士同写的,我只指出中文解释的问题,有多少处魏楷错了,多少处郝立庵错了,多少处两位都错了。最末我加重说明,如果一本书或一个文件,已有前人认真处理,纵然过了50年,后人再作译注,必须参考前人之作。这条规矩,颇为同行前辈所赏。

  与陈观胜教授合写书评是一乐,因为他的佛教史非常高明,又会梵文、巴利文、藏文, 当时是同僚,合作方便。另一位合作的是柯立夫教授。他会的文字很多,蒙文蒙古史在今日已是唯一的泰斗。他主持HJAS有年,那时我几乎是书评编辑(review editor),有意无意地与《通报》争先。书评确有人注意,例如德国汉学家福·赫伯特(Herbert France)所著《汉学》一书,就列举我不少书评。

  1940年起的十年,是我打入西洋汉学界最用力的时期。1951 年春哈燕社社长叶理绥教授由社中赠我旅费,做三个月的欧洲旅行,访问英、法、荷兰等地汉学中心(拜山),在巴黎、伦敦看敦煌卷子。先到巴黎,拜访戴密微(Demiéville)教授,住的旅馆就在他府上旁边, 谈论极投契。还会见罗都尔(des Rotours)先生,我评过他译注的《唐书·百官志》、《兵志》;白乐日(Balazs)先生,我评过他的《译注隋唐食货志》。白乐日以后不时见面,他的德译唐食货志问世甚早。他与魏特夫(Wittfogel)同学,都注意大问题,认为史学与社会科学应携手并进。他中年逝世,汉学界失一巨子,深可悼念!

  荷兰莱顿的戴文达(Duyvendak)与法国的戴密微同是欧洲汉学领袖,年辈相当,又同编《通报》,当时并称二戴,两位都是古道热肠。戴文达常被哥伦比亚大学邀请,我旁听过他讲梁武帝与佛教。有一次美国东方学会在纽约开会,戴文达讲但丁《神曲》中之地狱与罗懋登《西洋记》之地狱,主张后者可能受了前者影响,说其中有似是外来的金钱与椰瓢(鬼所持者)。我不知《西洋记》中所提是黄边钱,当时在讲后说中国原有金银钱之金钱,不足为外来影响之证,椰瓢待考。后来在《醒世姻缘传》查到老黄边,是一种好铜钱,又查到关于椰瓢的文献,不止一处,寄与戴文达。蒙他在《通报》刊为通讯,我的《汉学论评集》也收入作为纪念。我常说戴文达先生是君子,此等处最见他老人家的气量,能容忍后辈。

  (后来他还帮我写《西伯利亚之汉镜》一文,见《通报》与《汉学散策》。)

  1951 年在莱顿重晤(魏楷译“有朋自远方来”之来为 return,此处合用)戴文达教授,在汉学研究院讲皮黄戏,学生旦净老旦小生各种嗓音,念“汉学研究院”五个字,颇受欢迎。戴教授介绍说 :“杨君弓上搭箭甚多,不止史学,语学论汉字分独用(free) 合用(bound)为前人所未发。”(实则 Bloomfield 已有相近之论。)另外快晤何四维(Hulseve)先生,他精于汉律,通各种语言,导我出游竟日全说国语,命我随时改正,实则无懈可击。后来继任院长,退休后住瑞士。

  在英国伦敦见西门·华德(Walter Simon)、卫理(Waley),都是前辈。已退休的艺术史教授叶慈(Yetts)陪我到老人休养院 去看由剑桥退休的 Moule 教授。出乎意外,Moule 突然问我 :“你想我们西洋人真能读懂中文吗?”我说 :“焉有不能之理,只有深浅之别而已。”后来我写卫理白居易传评介,也挑了些错误(如“圣人”之用法),可能他还满意。

  在牛津做了德效骞的客(住宿舍 )。吴世昌在大学做 reader(近于教授,讲课,教授可讲可不讲,但要预备考题)。剑桥教授夏伦 Haloun(在柏林与陈寅恪为友)甚忙,抽暇快晤。

  (次年游此,夏伦教授逝世,遗命请柯立夫继任,柯不去,又正式请我,我也不愿意去。白乐日来信 :知君不欲以 Cambridge England易Cambridge Mass.。后来戴文达谢世,也有人问我是否愿去莱顿,也谢了。)

  在剑桥主要是做李约瑟的客(宿舍规矩不同,早餐时同桌有寒暄者,有只自看报者)。看他所藏的书。谈到赫连勃勃“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他大有兴趣,立刻检出《晋书》原文,要我口译,他在卡片上打字。其勤真不可及。那时的助手是王铃,有时在郑德坤博士家会晤,郑讲考古与艺术,是哈佛前辈。 后来李约瑟等的大著第一册(近于通史)出版,我在HJAS有长评,指出若干错误。再会面时就有些冷落了。

  卫理告诉我,他评此册说其中有许多错误(many mistakes),李约瑟告诉卫理:“你必须再举二十多条错处才可以说许多错误。”卫理说:“我又寄给他十几条,也就罢休了。”

  由此可见,书评用数量词,特别要慎重。如 a few 是三五个, several 就多些,可说五七个,some,a number of 若干(前者较少)都有分别。定冠词 the 的使用,更是重要。西洋人自己有时也不敢定,有人说如果可冠可不冠之时以不用为宜,亦是一法。

  李约瑟、王铃合著第一册讨论沈括,提到《忘怀录》,有游山水必备之器物的单子。有一处需要泥船(mud boats),我觉得奇怪,检书原来是泥靴(mud boots),可能王铃发音欠准确,李约瑟没听清,致误。不过,若依常情推测,亦可能猜出此类错误,只是他们做的是开荒的工作,一年不知要看要译多少书,岂能毫无失误 ! 读者要心存恕道。我对于李约瑟的巨著还是十分敬佩的!

  结末讲一个我几乎搞错的关于序数的事。曾有一位印度学者,英译龙树的《大智度论》,要我对照汉文审阅(他的大名是Romanan,译注早已出版)。我看到一句“如无名指,亦长亦短”,他把无名指译为第二指(second finger),我觉得奇怪。没敢说他错了,先问他无名指所在,他指对了。我说何以是第二指,他说:“我们是从小指起数的。”大家也许说是倒数,但正倒何以为定?

  又查字典此字可说ring finger,可是第四指,也可是第三指,那是不算大拇指,实在不简单。

  有人喜欢问你在某一门学者中,是第几名。我想最方便的回答是第二名,可以正数,可以倒数。反正最好的第一名同最坏的最末都让给别人,无咎无誉,也许是处世之道吧。

  讲完,主席宣布可以讨论,有两位先后发言,虽有内容,略嫌冗长。一位是胡钟吾先生,说井田之制,有关国防。另一位未得大名,主旨似说文学史乃至文艺也应有书评,我自然同意。他提到《胡笳十八拍》。我想他必然知道这与《悲愤诗》(五言及骚体)都传为蔡琰文姬之作,不过专家认为尚有问题。大陆在 1959 年出了一册《胡笳十八拍讨论集》,收了三十多篇文章。郭沫若有六篇,赞成《胡笳十八拍》是蔡文姬所作。刘大杰、刘盼遂等都反对。双方都举了证据。我个人认为中华书局此书,无妨影印,以免有人见了,改头换面,取为己有。

  又,耶鲁大学中文系教授傅汉思(Hans Frankel)对蔡琰《悲愤诗》有研究有译注,曾来哈佛讲读,结束说,看来嫁与胡儿,未必非才女之福,听众为之莞尔,傅夫人是书画词曲四者兼长鼎 鼎大名的才女张充和。汉思教授的幽默甚为中肯。

  附记,有人问 :国外写书评有无稿费?答 : 学报没有,给抽印本的也不多,但如是有名的大报副刊,特别是文学副刊,酬报可能甚丰,但也看评者的地位。学报邀人写书评,往往限字数,先得评者应允才寄书来。若是长篇评论,可以投稿,学报认为可取才收入。书评之前可就内容加一题目,引起编者读者注意,实已近似论文。著作目录书评可以列入。

  写书评可以长学问,交朋友,今日虽无科举,新进亦颇愿有大力者推荐,为己而亦为人,何乐而不为哉!

(本文载于“商务印书馆”微信公众号2016-12-16)

 


继续浏览:1 | 2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敏之】

上一条: ·杨梅:“中华民族”概念在民国教科书如何演变?
下一条: ·[贺雪峰]彩礼的区域差异
   相关链接
·王晨阳:在“以非物质文化遗产系统性保护促进可持续发展” 学术论坛上的致辞·“以非物质文化遗产系统性保护促进可持续发展”学术论坛在山东大学举办
·山东大学举办非遗保护学术论坛 隆重纪念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遗公约》通过二十周年·《刘魁立文集》(八卷本)新书发布会 暨学术研讨会在南京隆重召开
·中国民俗学会纪念《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通过二十周年学术专栏在线发布·[冯王玺]中国少数民族戏剧学术二十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的实践路径
·[张宝元]汪玢玲三台东北大学的思想经历与其民间文学教材编纂的学术史意义·[萧放]钟敬文人民文化观及其学术实践
·[孙宇飞]1952-1964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民间文学出版史·[施爱东]学科建设的自由路径及其限度
·[刘雪瑽]科学与妖怪 :学术史视角的井上圆了妖怪学·[施爱东]学科建设的自由路径及其限度
·[叶涛]学科史、学术体制与学科发展·[朝戈金]民俗学的机遇与挑战
·[彭牧 沈燕]方法论的本土与世界:以钟敬文与松村武雄的学术交流为核心·第五届中国神话学与西王母文化研究学术讨论会1号通知
·“中日民俗学学术交流论坛(2023)”在山东大学开幕·钟敬文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会暨钟敬文学术思想国际研讨会在京举行
·钟敬文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会暨钟敬文学术思想国际研讨会即将召开·《非物质文化遗产学术精粹》全七册出版

公告栏
在线投稿
民俗学论坛
民俗学博客
入会申请
RSS订阅

民俗学论坛民俗学博客
注册 帮助 咨询 登录

学会机构合作网站友情链接版权与免责申明网上民俗学会员中心学会会员学会理事会费缴纳2024年会专区本网导航旧版回顾
主办:中国民俗学会  China Folklore Society (CFS) Copyright © 2003-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地址:北京朝阳门外大街141号 邮编:100020
联系方式: 学会秘书处 办公时间:每周一或周二上午10:30—下午4:30   投稿邮箱   会员部   入会申请
京ICP备14046869号-1       技术支持:中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