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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鸟朝凤》:一首坚守情怀又充满哲思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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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鸟朝凤》:一首坚守情怀又充满哲思的诗

《百鸟朝凤》:一首坚守情怀又充满哲思的诗







      观看电影不像吃一顿大餐,即时就可以尝出它的滋味,电影更像一杯茶,须待茶叶慢慢舒展、沉淀再缓缓漂游之余,才能细细品出其芬芳馥郁或雅致清淡……有人借山而居,有人蓑江独钓,有人品茗酌诗,《百鸟朝凤》是一首坚守情怀又充满哲思的诗,观之犹如听一场荡气回肠的散文诗会。然斯人已逝,初觉忧伤,思及“非遗”处境,倏尔甚是悲怆!

一、情怀至上的如诗影片






漂亮的海报引起我对影片的兴趣,脑海中已然蹦出第五代、第六代及新生代导演的相近作品,如《老井》《黄土地》《那人那山那狗》《光棍儿》等等,而《百鸟朝凤》却是第四代知名导演吴天明的落幕余晖,残阳如血,电影如诗。



当一位导演把电影视作一门艺术,他会像诗人一样斟词酌句、如琢如磨,他所创作品的细节都充满意味。正如影片《手机》的片名与主题间的联系,“手机”又哪里只是一个普通的电影道具,“机(鸡)飞蛋打”的结局在暗示:“严守一,做人要厚道”。徐克、贾樟柯、冯小刚等导演喜欢客串表演来过一把瘾,而吴天明则把自己名字谐音化进片中角色,对《百鸟朝凤》人物的取名如此讲究,可谓匠心独运而有所寓意,唢呐匠学徒游天鸣与导演之名发音相同,“天明”和“天鸣”并非巧合,对于这位富有感恩、怀旧情怀的乡土电影诗人而言,他在传统与现代中间对长辈和后生的故事充满感念,回头望去,满眼还都是年轻时候的光景。



在影片《百鸟朝凤》中,焦三爷收徒条件苛刻,要求技德兼备,教徒耐心严格,力求形神兼具。作为中国第四代导演的代表人物,吴天明这位诗人导演的影子于片中依稀可见,而相通之处在于他对后生的勉励提携。焦三爷爱慕真才实学且德行牢靠的徒弟,同样,当年时任西安电影厂厂长的吴天明也是对张艺谋等第五代导演大力扶持,他不拘一格,让毫无表演经验的张艺谋出演《老井》的主角,并贡献腰包提供车辆道具让年轻一代导演们去往西北,才有了堪称第五代导演代表作的《黄土地》。焦三爷泣血声呼“黄河岸上不能没有唢呐”,既有对师承的敬畏和尊重,也有匠人骨子里的自豪与使命。吴天明导演呕心沥血地扶持后生,不也是为了“影人电影”继续传承,非“学院派”的成长辛劳,让其血脉中多了几分不羁与担当。不论在影视界还是在民间艺术世界,不论是从事精英艺术教育还是干着凭技谋生的活计,对于后生的关爱提携都是先辈们的大善德行。



对于诗人而言,诗歌是诗人的生命展现,影片之于影人大抵也是如此。吴天明是来自于有情怀情节和意蕴年代滋养的电影匠人,电影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本身就是对电影诗人自身情怀的表达。作为电影诗人,它具有真性情,居庙堂之高而忧思江湖之远,故其影片取材常源自乡土生活,以一种深沉忧郁又温馨慈祥的目光审视大地上的艺术。来自土地的事物往往很朴实,人也一样,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眼神里满是质朴的华光,吴天明扎根生活,在细节处寻找感动,在大自然和老百姓的生活里发现美妙的东西。所以,从影片中我们能感受到强烈的泥土气息,不只是表面上那陕北黄土高原那炸裂般的粗犷形象,而且来自扎根在人心深处的最为真善美的东西,就像游天鸣为他达磕破额头流下的那滴眼泪,(“达”的叫法,竟跟我对爹的称呼一样,莫名亲切)这一切在他手里以一种自然地近乎纪录片的形式展现,宛如行云流水,总是那样恰到好处。



乡土诗人吴天明一方面去记录着他们生活过的故土田园和乡情乡味,展示着浓厚的故土情怀。正所谓“诗无达诂,却可意会”,诗歌依靠意境来借物抒情或托物言志。当然,喜欢以生命、人生开头的诗人,其字里行间充满哲思意味,却时常因晦涩而不为大众所理解,在这一方面,作为在大风大浪中弄潮的老手,对时代浪潮有着最为敏锐的察觉能力,那些曾令他们生命充盈的美好事物,在时下被分解的支离破碎甚至危如累卵之时,忧心忡忡地将不尽的忧虑、思索、灵感、心意、情怀借自己擅长的电影加以表达。虽然诗歌再怎么追求哲思也赶不上哲学犀利,但好诗应是抒情性与哲思性并举,情感的浓度与哲思的深度俱佳,《百鸟朝凤》便是情思与哲理的结合。



我们应该在第四代导演的独特气质中来理解吴天明,第四代导演是严格意义上的摆脱戏剧电影的中国第一代影人,他具有冷峻思考社会问题的特质,而他的武器就是电影。正如李道新写到,“只有第四代导演始终以诗化历史的主体意识对待中国电影里的历史及其历史叙述,这是第四代导演或执意坚守或欲罢不能的选择,也是他们不同于任何一代中国电影人的独特气质。”的确,你让在摩登时代长大的郭敬明拍一百年,他也拍不出这样味道的影片,也就拍个《小时代》秀一把伪娘那令人作呕的花拳绣腿。要知道时代赋予一代人身上的气质,是其他年代的群体无法替代的。有时候,我们会把那些发生在父辈身上的事当做历史,他们那个年代的人,经历的事情和心里的某些东西是我们很难理解的。前些日子,在读《中国知青口述史》一书时,遇知青“内退”,不解其意。恰在院里遇到庄老师,邀与之抽烟,遂闲聊请教。



原来,知青上山下乡是那个年代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大约1966年开始到1980年截至约有2000万知青接受历练。在知青回城安置工作十余年左右里,也即九十年代里大批的知青工作发生变动,大约有四种形式:下岗,内退,买断,无职留岗。下岗是最普遍的现象,据门卫郭大爷称,90年达的下岗潮与其时在任的朱镕基总理采取的经济发展政策有莫大关系;所谓内退,简单说,就是原本在职的知青在未达到退休年龄前便提前离职以得到退休金,能获此机会者皆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无职留岗,是指由于企业或个人某种原因不在单位有实际工作,却在保留工作单位人事关系并获得工资或退休金的形式。买断,是一种不正当牟利的方式,知青通过某种手段与人事处或劳动局达成私下协议,将工龄谎报扩大至理想数目并一次性补偿获利。



忽觉,我们不理解的不只是那个年代的知识性常识,更是深藏在语言文字背后的体验性情感,现在他们通过电影传达他们一辈人的喜怒哀乐与思想感悟,这对我们年轻人来说真是一种情怀的教养,别忘了电影除了娱乐之外还有教育功能呢,更别忘了我们的父辈们还有尽力把优秀的东西传给后代的内在驱动力呢。这如诗般灵动飘逸的《百鸟朝凤》,因出自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茶农,飘散着满是情怀的味道……

二、“唯有大地上歌声如风”






吴天明导演离我们而去,巨星陨落,悲兮痛兮!多想为这位“乡土诗人”奏一曲《百鸟朝凤》!“百鸟朝凤”是经典的传统的,而管弦乐是现代的流行的西洋的,二者对碰在一起,一片斗殴杂乱中,在我心底仿佛奏起唢呐艺术的“丧礼序曲”,我恨不能冲上前去狠狠地揍那些不尊重优秀传统的小痞子们。坚守传统,何时变得如此悲壮?力求变通,怎奈乡愁里难寻方向!这一首恬淡忧伤的诗,其背后潜藏着对当下传统文化的思索与拷问。



“县文化局的人去给录下来了,又能怎么样?那些东西不还是不能留传下来吗?你出去做田野调查录音拍照,不也是做这些无用功吗?”跟女友走出电影院包场,她问我。(包场并非刻意,而是观影人奇少,由此可知票房惨淡)



好提问!问到了羞耻处,问到了症结所在!



这个问题直击当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名录制度和实际工作,也问到了民俗学人的工作性质,我想很多人或许并不了解“非遗”为何物,甚至许多研究者对于“非遗”的概念与特征也觉模棱两可,但就《百鸟朝凤》这部影片而言,其反映出的是对民间文化、民间艺术现状的反思,对老百姓自己创造的文化——民俗——的审视,可从名录制度、法律条文、工作部门、科研机构等多方面思考,比如“非遗”保护的核心定位为对传承人的保护,强调其活态传承,倡导多方面合作共事、协同创新。其实,当无法正面给予问题以有效回答时,可以换个角度,比如站在中华民族民间文化发展的角度看,既然认同传承人对于民间文化活态传承的重要性,又何必那么较真地纠结于存录“非遗”项目的效用几何呢?试想若连这点工作也不做的话,当那些民间老艺人都随岁月飘逝,到那时或许大地上空茫茫唯余嗟叹!



如“百鸟朝凤”一样陷入发展困境的优秀民间艺术不占少数,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太平道乐况若同出。事先知晓它是极富盛名的,当我到河北省洗马村,亲临现场耳闻之后,更是深为震撼。打醮道场有着复杂的道教科仪,诸如转功、转经等仪式,显得那么古老而神秘,每一个动作,每一声笛箫,每一次鼓点,都是那么意味深长,不禁让人感叹这富于深厚意蕴民间艺术的无限魅力。然而,间歇时与表演者的闲聊中,却感受到他们内心的一丝无奈与担忧。一位老者告诉我,他们临时组建的团队中年龄最大的已有七十多岁,而学这的年轻人却寥寥无几。他们是太喜欢太平道乐了,作为一种文化的持有者,他们也知道自己力量单薄而身不由己。太平道乐靠口传心授一代代习得,并无成文书籍相传。虽然太平道乐也像“唢呐”等民间音乐一样被录像留存,但是最大困难在于其传承依然后继无人。



为何年轻人对传统文化不感兴趣?让我们看看网络世界里他们的日常,网络语言中“城会玩”“怪我咯”“然并卵”“我想静静”及拉拉、基友、弯的、直的等概念的火热流行,直接反映出当下年轻一代的文化认同处于强烈变动之中,价值观呈现出开放多元趋势,传统价值观的丧失与衰落,新式畸形变态价值观充斥,不安的世界根源自人们内心的不安,就犹如受到核辐射而产生的食人花那样,让这个世界变得诡异迷离。再如,时下流行一个词叫“傻逼”(简称SB,当初我还以为是失败之意),本来用来特指女性的用词,其应用范围被扩大至所有值得鄙视的人群,用在男性身上则尤为有力,一是形容其傻,二是强调其娘们儿,二者合在一起鲜明地体现出不折不扣的鞭挞憎恶之意。时代不同了,再这样一个人人娱乐、娱乐愚人的娱乐化年代,传统的东西很容易就被新鲜事物淹没,从而很难进入到年轻一代人的内心。



作为一名非遗保护专业的学生,对此不能给出多么惊天动地的对策,因为民俗学、遗产学等学科都不一定是经世致用的学科,但有两点要做到,那就是对民间文化充满热情和谨记时刻反思。人得学会反思,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样事情才具有双重意义。记得有次晚上去听讲座,山东大学人类学研究所的胡宗泽老师告诫我们民俗学研究所的同学说,讲故事不仅仅是呈现个案,而是在说明道路,与既有的研究有所对话,揭示重要性何在,做人类学的不会由一个个案而试图告诉你什么。Okay!胡老师提醒我们在做学问的过程中学会反思,反思做学问的学问,反思做学问的自己。我发现,有些研究人员给予民俗事项以多样化的解释,但往往流于浮夸陷入为研究而研究的流弊,一些知识分子的怀疑更多的是囿于彼此间所讨论的话题,细枝末节也好触及根源也罢,而视野的狭隘使其争论的意义与存在的价值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研究自有其价值和意义,并不能因为与实际保护工作脱节而妄自菲薄,虽说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但有些别人不愿做事必定要有一批人去做。



文化的事必须由文化人来做。不禁记起博导冯骥才先生所讲的“文化自觉”的几个层面。他认为文化自觉“首先是知识分子的自觉,即知识分子应当任何时候都站守文化的前沿,保持先觉,主动承担;还有国家的文化自觉,国家要有文化的使命感,还要有清晰的时代性的文化方略,只有国家在文化上自觉,社会文明才有保障。当然,关键还要靠政府执行层面的自觉,只有政府执行层面真正认识到文化的社会意义,文化是精神事业而非经济手段,并按照文化的规律去做文化的事,国家的文化自觉才能真正得以实施与实现。上述各方面的文化自觉最终所要达到的是整个社会与全民的文化自觉。只有全民在文化上自觉,社会文明才能逐步提高,放出光彩。”我国历史文化遗产“几乎涉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们的衣食住行、节庆活动、祭祀活动、婚丧喜庆、休闲娱乐都是其基本而重要的载体”,公民应当有保护历史文化遗产的责任,让保护历史文化遗产成为一种社会共识,进而获得广泛的社会支持。



犹记2015年在山西省后沟村举行的“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巡礼”活动中,乌丙安先生讲到民俗学与社会学的区别所在,他认为民俗学比社会学更具温暖的情怀,不像社会学那样冷冰冰地去剖析社会,做学问的人若没有这样一番情怀,是不行的。我想他所讲的情怀正是对于民间文化的发自内心的热爱和珍重,在这样一个斑驳杂乱的世界,传统和乡土的东西是我特别珍惜和爱重的。科研人员做田野考察并非只是去搜索一些资料做学问,做学问不仅需要专门的技术,更需要兴趣爱好和热情。“田野,田野,尝到甜(田)头,心就野了”,我的硕导张士闪先生如是说。他对“生于斯长于斯”的鲁中大地深深眷恋和凝视,且总能用充满智慧般的语言文字细腻地描摹阐释着他在乡土大地上的艺术奇葩,给出极为准确的概括和最具精辟的论解,比如“温情的钝剑”“还鱼于水”……写到这里,忍不住再次翻开《古典的草根》第14页,畅读刘宗迪先生的《唯有大地上歌声如风》,在这一篇,他写道:



“在原初的意义上,民俗就是民俗,民俗学家就是民俗学家,民俗学者研究是本土的风俗,就像我们沐浴于大自然的天风天雨之中一样,我们也与生俱来地就浸润在本民族的风俗人情之中,我们就是这种风俗的产儿。正是在这里,体现了民俗学和人类学的根本区别,民俗学家不可能像一个人类学家那样,置身度外,甚至居高临下,做一个冷静的、客观的、精明的旁观者,仅仅把‘民’作为自己研究、同情、‘算计’的对象,因为那些‘民’,就是我们自己的父老乡亲,就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就是我们自己。这些风俗造就了我们,而我们也造就了风俗,我们的生命在风俗中得以寄托和展开,风俗也正借着我们的生命而得以延续。我们的知识、学识,只有在这广袤的风俗世界所开展的语境中才获得意义,而风俗也正是通过我们的认识和理解才从幽昧深邃的生活世界中凸显出来,成为一幅生动的风情画卷。”



民俗研究者如此,一部以民俗为题材和视角的影片影人也当如此。一部电影就是一部导演主观色彩浓厚的作品,观众对其评判标准不一,愚以为能反映社会问题和时代主题的影片就是好作品,《百鸟朝凤》不仅仅是呈现出民间文化遗产尴尬艰难处境而已,而且借助各大院线传媒努力传播“匠人精神”的正能量,所以,这是一部具有文化担当的好作品。想通过一部电影来挽救散落在中华大地上宛如珍珠与奇葩的民间文化艺术吗?不现实!想看到一部尤如没有丝毫瑕疵美玉般的影片的吗,不可能!文艺片与商业片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没有彻头彻尾地把目光贪婪地定睛在对票房的追求上,也没有对丢弃灵魂似得对鲜明主旋律及意识形态摇尾依附,好的文艺片能将传统精髓和时代精神完美地糅合,而传统精髓正是对优秀传统文化的热爱珍视及赓续传承。



《百鸟朝凤》一部含蓄唯美的影片,一首深沉忧郁的诗歌,感谢仙逝的乡土诗人吴先生留给我们这么好的作品。同时,也庆幸自己在大师们温暖情怀熏陶中成长着,慢慢变成一个对民间文化充满情怀的人。

[ 本帖最后由 孔军 于 2016-5-24 16:4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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