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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的是天,想的是地

看的是天,想的是地

虞云国 发表于东方早报 2013-02-24 00:44

  在中国古代,天象示警的现象可以简称为“天谴论”,不失为一种制约君权滥用的准宗教因素,让他们不敢肆意妄为。面对自然灾害,天象异常,在传统中国,少有帝王敢于公然宣称自己是无法无天的。

    
 《北宋开封气象编年史》

  程民生著 人民出版社 2012年5月第一版 438页,38.00元

  岁末年初,东部地区持续“厚德载物[雾]”、“十面埋[霾]伏”的日子里,你开卷读到:“气象变化及其对生态系统的影响,业已成为人类社会21世纪面临的最大威胁”,也许以为这是一部当代气象学新著的开卷语。据《北宋开封气象编年史》(下称《编年史》)著者自陈,他“力图复原北宋开封府在168年间每年、可能的话乃至每月、每日的气象状况,以便探讨其变化规律与社会影响”。扉页的题辞,意味悠长:

  在古代,气象不只是气象,

  更是天象——那上天的旨意;

  在北宋,开封不只是开封,

  更是京师——那是国家的心脏。

  于是,开封上空的那滴雨滴,

  就有了历史意义,

  就有了全国影响,

  彰显着历史气象学的蝴蝶效应。

  显而易见,《编年史》力图以历史气象学为切入点,“钻进北宋历史的树干,掏取出气象的历史年轮”。但本书部头较大,引征繁富,非专业读者恐怕少有耐心读至终卷。笔者不贤识小,且就着《编年史》的量杯,汲取大宋皇都的若干雨雪,略窥北宋历史上那些发人深思的“蝴蝶效应”。

  清楚记得1976年,那年是农历闰八月,民间就有“龙抬头”必有大灾的谣传。短短半年,周恩来、朱德先后去世。7月28日传来了唐山大地震的噩耗,谣言汹汹,更是不胫而走,以至“四人帮”帮刊在评论洪秀全《地震诏》时,也间接承认“反革命分子趁机造谣惑众,妄图扰乱和动摇人心”(《学习与批判》1976年第9期《地转实为新地兆》)。

  北宋立国就是在天象示变的流言中启幕的。建隆元年(960)正月初一,时任后周殿前都点检的赵匡胤率大军北征之时,只见开封上空“日下复有一日”,“点检为天子”的谣言甚嚣尘上(《编年史》未列这条天象,或出于其时北宋尚未立国的考虑,但仍有必要提及)。于是,就有陈桥兵变、宋禅周祚的故事。开宝九年(976)十月那个雪夜,斧声烛影,宋太宗夺得皇位。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其后北宋民间传说,每年这天太祖忌辰,“必有雨雪风洌之变”,谣言折射出市井里巷对宋太宗得位不正的民心向背。

  谣言之所以与气象有割不断的关系,缘于中国古代根深蒂固的“天人感应论”。即便在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那里,也能发现这种印记。1976年,新华社报道了3月8日吉林市郊天雨陨石,其中最大一块竟达一千七百七十公斤,为当时世界之最。据称,毛泽东听读完电讯,凝望天际,沉思许久说:

  中国有一派学说,叫做“天人感应”。说的是人间有甚么大的变动,大自然就会有所表示,给人们预报一下,吉有吉兆,凶有凶兆。比如,天上掉下大石头,就是要死人了。(转引自史云、李丹慧《难以继续的“继续革命”:从批林到批邓》,648页,中文大学出版社,2008年)

  在上古中国,天有两种意义,一指与地相对的自然的天空,一指有人格意志的上帝。对天的崇拜派生出两个政治命题:一是天子把君权说成上天授与的,因得道于天而代天理民;二是倘若人君有违天命,有人格意志的上帝首先通过自然的天象发出谴责性预警,最终根据其是否修德从善,决定君权的与夺。

  在中国古代,这种天象示警的现象可以简称为“天谴论”,不失为一种制约君权滥用的准宗教因素,让他们不敢肆意妄为。面对自然灾害,天象异常,在传统中国,少有帝王敢于公然宣称自己是无法无天的。大多数君主不仅都会像宋仁宗那样,说些“百姓何罪,责在朕躬,敢不贬损,以答天谴”的话头,而且还会下诏罪己,损膳避殿(即减损常膳的质与量,不升正殿听理朝政)。

  在专制政体下,天谴论还为臣民谏正君主预留出一定的空间。借天变示警而直言进谏的情况,在《编年史》中也不乏其例。当然,这种谏言能否起效,最终仍取决于所谓君德。北宋真宗为神道设教而劳民伤财,封禅泰山(祭天大礼)以后,准备再祀汾阴(祭地大礼)。大中祥符三年(1010)十二月,开封炸响冬雷,朝臣孙奭援引天象上奏谏止:“天戒丁宁,陛下未悟,此其不可。”宋真宗我行我素,但至少没有为难进谏者。宋徽宗则另样做派。宣和元年(1119)夏天,京城暴雨大水,“几冒入城隅,高至五七丈”,“积水之来,自都城以西,漫为巨浸”,李纲试图挽救繁荣表象下危机四伏的大宋王朝,劝宋徽宗“上畏天戒,招徕谠言”,以开放言路来刷新朝政。谁知皇帝不买账,不仅把责任全推到“有司失职,堤防不修”上,还把李纲贬出京城,给个远小处的差遣。按照宋史学家刘子健的说法,北宋徽宗朝的君主政体已转入专制(autocracy)模式,专制而昏聩的道君皇帝堵死了天谴论预留给臣民的谏诤空间。

  以现代眼光而论,诚如著者所说,“气象解释与现实政治牵扯一起,完全是一种口实”,但在传统中国,由于“天人感应”论深入人心,气象与朝政确乎难分难解。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其作用的正负面究竟如何,不能一概而论。

  先说其正面效应。正因为“天人之交,不啻影响”,面对重大灾变与异常天象,在下“罪己诏”的同时,皇帝总还下求言诏,命内外臣僚上书言事,内容涉及“时政阙失及当世之利病可以佐元元者”,还往往恳请上书者“悉心以陈,毋有所讳”。这类因天变而求言的诏书,不仅见诸《编年史》,历朝历代也都是连篇累牍的。对这种求言诏,后人有理由指责:不仅是连措辞行文都有定式的官样文章,而且究竟有多少实效也值得怀疑。然而,在非民选的专制政体下,既然一般臣民绝无可能谋求更顺畅有效的言论通道,天变求言的方式,对关切生民利病的士大夫官僚来说,不管怎样,总不失为一个普遍进言的机会,对当政者“广修人事以应天灾”,也或多或少有所提醒。例如,咸平六年(1003)十一月京师暴雷震,司天监进言:“国家发号布德,未及黎庶。”时正酝酿改元大赦事宜,宋真宗闻言,当即让宰相“采民病,悉除之”。大中祥符九年(1016)秋季,旱蝗交作,有朝臣上书说,“旱蝗由大臣子弟恣横所致”,用现在的话说,旱象蝗灾都是超级官二代无法无天造成的。宋真宗随即下诏“以警在位”,至少让官二代作威作福不至过甚。

  出于对天的崇拜,“敬天保民”自西周以来就成为有道人君的治国典则,在天象异常、灾变严重时,尤其必须躬行体恤。在许多年份的盛夏酷暑与严冬奇寒时,《编年史》都有给在京工匠放假三日的著录。例如,天禧元年(1017),京师大雪奇寒,“人多冻死,路有僵尸”,开封府便采取了三项措施:京城工匠全部停工;施粥贫民,掩埋死者;减价出卖官炭一百五十万斤,供市民烤火取暖。尽管这些措施成效有限,但毕竟是出于人道的国家行为。

  对于气象灾变与官员罢黜的纠葛,问题似乎更复杂微妙。在文过饰非的宋太宗那里,表现得尤其充分。太平兴国六年(981),开封府自春至夏连续大旱,宋太宗认为是狱讼有冤感应天象,故而亲决疑案。恰有一个叫李承信的官员,因买进烂葱而笞挞菜农,致其病创而死。太宗认定旱灾应验此案,将其弃市,成为有宋一代唯一因气象异常而重判死刑的官吏。官员滥刑,固然可恶,但论法是否当死,仍有可议之处;而太宗拿其顶缸以应天变的急切用心,却灼然可见。

  按照天谴论,宰相也是灾变示警的对象。自西汉以降,因天象异常与灾变严重而兜揽职责乃至丢掉相位的不乏其人,北宋也有贾昌朝、夏竦、蔡确与蔡京等宰执为之罢政的例子。淳化四年(993)秋,京师大雨两月不止,史载:“往来浮罂筏以济,壁垒庐舍多坏,民有压死者,物价涌贵,近甸秋稼多败,流移甚众。陈、颍、宋、亳间,盗贼群起,商旅不行。”宋太宗把责任都推给了李昉、贾黄中与李沆等宰执大臣:“卿等盈车受俸,岂知野有饿殍乎?”根据天谴论,燮理阴阳,辅相之职,宋太宗当然有喝斥宰执的权,李昉他们也只有“惭惧拜伏”的份。但天谴论的终极指向还是天子(他才是君主政体货真价实的第一责任人),宋太宗此举实有推卸责任之嫌。在这点上,宋仁宗远比乃祖来得大度而有道。皇祐四年(1052)冬季亢旱无雪,宰相庞籍表示阴阳不理,自求辞相让贤,宋仁宗却揽下了第一责任人的过失:“是朕诚不能感天,惠不能及民,非卿等之过也!” 在应对天谴上,宋仁宗还多次与宰执相约,“共修政事,以答天戒”,算得上仁厚的君主。

  既然天谴论有宰相引咎辞位的惯例,在朝局政争中便往往用作排挤政敌的杀手锏,朝政的走向由此平添气象的变数。但这把杀手锏,在君相关系与两党权争中都是一把双刃剑。元祐元年(1086)正月,天下大旱已接连四月,旧党侍御史刘挚连珠炮似的弹劾新党宰相蔡确,说天灾乃“奸邪所召”,蔡确“位居上相,正任其责”,借气象异常促使垂帘听政的高太后罢黜新党,推进更化。在群臣进攻下,蔡确去位,司马光拜相。史载,宣布之日,天下微雨,号称“司马雨”。刘挚还说:“不出旬日三得雨,都城近尺,而畿甸尤为沛然。”对照苏辙的说法,“虽稍得雨,终未沾洽”,把“终未沾洽”的雨量说成“尤为沛然”,刘挚显然为党争需要而夸大其词。

  在极端气象与重大灾害上,北宋君主的登场作秀,不禁让冷眼读史者掩卷失笑。乾德二年(964)十二月,开封府大雪,宋太祖在讲武殿设毡帐视政,忽然对左右说:“我穿得这样厚实,尚觉体寒,出征西蜀的将帅冲风冒雪,何以堪处!”当即解下自家的紫貂裘帽,命驿骑快递给征蜀统帅王全斌。且不说太祖一袭紫貂裘帽,不能让西征将帅遍裹皇恩的温暖;他有失周虑处还有,开封府大雪,西蜀却未必同此凉热。淳化元年(990),连续四月不雨,东京民众大饥,宋太宗“蔬食祈雨”,这种把肉食改为蔬食的做秀,古已有之。宋仁宗还算靠谱,庆历三年(1043)春夏连旱,他对宰相说:“比欲下诏罪己,撤乐减膳,又恐近于崇饰虚名;不若夙夜精心,密祷为佳。”不过,做秀与诚心也真不易拿捏准。还是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岁初暴雪成灾,他光着脚丫夙夜达旦伫立内廷向天祈祷雪霁,这种“跣祷于天”的自虐行为,让他又跌回“近于崇饰”的囧途。

  中国历代君主政体一再印证着王朝衰减律,越到晚期,越要借做秀来掩饰,包括借气象做秀。北宋宣和七年(1125)十月,入冬数度下雪,这种气象原本寻常。宋徽宗偏说是瑞雪,在宫中设宴庆贺,马屁文人纷纷歌功颂德:

  九衢歌舞醉为乡,共庆飞霙报岁穰。

  花趁小春飘宴席,天回和气入雕觞。

  十一月,密雪初霁,臣下又献诗说:

  喜色生春临魏阙,恩书掣电过幽都。

  愿将上帝居歆意,写作宣和吉礼图。

  其时,下距金军铁骑第一次兵临开封城下还不到两个月。

  时隔仅仅一年,靖康元年(1126)闰十一月,金骑再次南牧,攻陷了开封城。大雪奇寒,天灾与战乱交并而至,宋徽宗与钦宗父子乞和求降而不可得。据亲历者回忆:“二十五日城陷,至十二月、正月,尽皆大风雪,连日不止,略无少异。天道竟何如哉!”最高统治者这才想起了天谴论,下诏承认:“风雪大寒,小民阙乏柴薪,多致冻馁,皆朕不德所致。”宋钦宗允许京师军民樵采皇家园林艮岳上的竹木,民众哄抢踩踏,死者千余,万岁山上的亭榭楼馆顿时被抢拆一空。不仅民脂民膏堆垒起来的艮岳,连北宋倾力经营了一百六十八年的东京繁华也瞬间消逝,犹如梦幻。宋徽宗君臣在吹嘘那幅《宣和吉礼图》时,做梦都不会想到一年后“风雪大寒”中的靖康之难。也许有感于这种近乎残忍的巨大反差,《编年史》在描述这年天象时融注进了伤悼与悲悯:

  降雪不止,一片肃杀,开封成了冰窟雪窖般的囹圄,抹平了所有的棱角和颜色,也抹平了所有的辉煌和崇高。漫天飞舞的大雪就像纸钱,为瑟瑟发抖的东京丧落哀悼。

  展卷至此,除了悼亡,还有感悟:所有表象的繁荣与涂饰的辉煌,都是不足倚恃的,在不期而至的致命一击面前,转眼都将夷为废墟。

  自竺可桢开创中国历史时期气象研究的新范式以来,这一领域并不缺少“史学工作者的历史关注”,但为一个皇朝的都城编撰断代气象史,无疑具有开拓性价值(听说,著者还拟续编《南宋临安气象编年史》与元明清三代《北京气象编年史》,跂予望之)。乍看书名,让人错以为这是资料性的工具书(也确有这一功用),著者在总论中自述深意:

  具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作用的开封气象,在北宋的历史上空咳唾风云,牵动着全国的敏感神经,也牵动着北宋的历史变化。每逢重大气象事件,常会产生较大的社会影响,或多或少地改善或改变政治、经济以及人民生活,这使我们感受到历史变化的复杂与微妙。

  北宋开封的旱涝雨雪是自然气象,而由此带来历史变化的复杂微妙,则是人间现象。大可不必再去信奉什么天谴论,但不妨也可以看看想想《编年史》的说法:“看的是天,想的是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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