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柄谷行人的“方法”与“诗学”

柄谷行人的“方法”与“诗学”

文汇读书 2013年1月18日
    ■卢 冶



  大约十年以前,柄谷行人一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轰动了中国学界,令无数人文学者“开了窍”。继90年代末杰姆逊的“政治无意识”登陆中国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式因柄谷而再次得到了强化:无文学不政治,无政治不文学。一时间,人人手持“柄谷解剖刀”,索解恋爱小说背后的政治隐喻,切开自然风景“内面”的国族起源。然而,在被“吸星大法”吸干了方法论后,“武林大师”的魅力值似乎也随之降低:2012年9月,柄谷行人在清华大学为他即将出版的中译本《世界史的构造》布道半月,反响却远不如当年。这部“试图对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作批判性的继承”、将“《跨越性批判———康德与马克思》和《迈向世界共和国》 所述观点全面体系化”的集大成之作,听起来总有些云山雾罩,对于援引中国人自身的思想语境而言,实在难于借力。
  或有人云,学者有辉煌之季,也有谢幕之时。但柄谷热的降温条件却不在廉颇已老,而在于时代本身的变化。近年来,人文学界“告别方法”的呼声越来越高。毕竟,我们已在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保罗·德曼的“阅读的寓言”和斯皮瓦克“策略的本质主义”中浸泡得太久,而赛义德的“东方学”、威廉姆斯的文化实践或柄谷行人的“风景”研究,不论彼此间的学术脉络如何径庭,其“三观”的基础也都无非是将现实视为语言结构的表征,从共时性和历时性的经纬出发,就可以发现遥远事物的内在关联,读解出现实隐喻性的一面。柄谷的商标式做法,即是从问题的斜角或死角切入,找到话语的结构性差异。从《起源》里日本作家的文学论争,到《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中商品的秘密,事件本身都是话语的面具,它们之于历史,如同星星之于星座。自索绪尔以来,这种解读方式的穿透力一直持续到今天。然而,当好莱坞的《盗梦空间》风靡全球之际,精英主义解构整个世界的快感之梦,似乎也就快醒了。
  不错,柄谷的“方法”已经旧了。然而他要跟我们交流的,原本就不是“方法”:在引用彼之话语来浇灌己之块垒时,我们不但很少将他本身的写作情境“历史化”,甚至常常忘记了他是个日本人。他思想底层的支撑物,原是日本文学和文化深处的诗意与失意。
  众所周知,时差与视差,是柄谷建筑其哲学的概念基础。但要解释两个概念,其实大可以绕过艰深的哲学术语,从最直接的现实体验出发:不同的国家和民族,对于时间流逝的感觉,开始就并不相同。翻开周作人翻译的日本古典名著《今昔物语》,古意森森扑面而来,让人不自觉地就与夏商周齐观,可将它所唱念的“古时候”换算作中国,顶多不过是唐代。
  在《历史与反复》里,柄谷谈到,明治以来日本才开始采用“一世一元”,也就是仅以天皇的更替来标识年号的开始与终结。这样一来,“明治文学”、“大正文学”,就给人以完整的断代式的印象,推而及远,在年号纷杂的传统时代的文学,便要重新切割一番了。与此同时,西历的计算法,好像外星生物一般带给日本人以错乱感。这就是为什么他总说:谈“起源”问题,不用追得太远。传统总是现代的造物,或者说,是一种“装置”,比起“古时候”,最难把握的其实是刚刚过去的时代:于“此时此地”的恍惚中,倏然间相隔万里。
  而正是在时差之中,进一步产生了视差:在 《有关历史的问题》一文中,他讲到日本文学巨匠武田泰淳的死讯,让他在一瞬间感受到“死”与“不在”的不可沟通的关系。死亡对生者来说只是一种观念,葬礼意味着将死者从生者的世界真正放逐出去,武田泰淳在《史记》里发现了秦始皇之死所引起的一瞬间的“真空”对彼时历史的作用,从而写出了与众不同的司马迁专论,而柄谷则看到了泰淳本人之死和他的文本解读之间的同构性,发现了《史记》的气息如何渗入到在上海亲睹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泰淳的内心,而这一切又被柄谷嫁接到他自己战后“与中国学者接触”的经验之中:当人们以《史记》来解说毛泽东时代的政治混乱时,是什么样的结构,使得人们能够把当今的事情看作两千年前的事情的再现?———如此这般,从一点出发,衍生出从生活到文本的层级差异,进而波浪般辐射到整个世界体系,这就是柄谷的“横断性”研究。它不是用“方法”去解剖“身在山中”的“愚人”,而设身处地进入研究对象的生命历程,去发掘其自身的透视法则。比如,我们习惯于把马克思作为中心,但柄谷说,马克思从来不是中心———直到他去世,也不过是作为《资本论》第一卷的著者而被提名的存在。而青年马克思正是在现实的失败处境中,在对自我的认识中,发现了“商品”的结构性秘密。这“方法”本身是虚幻的,只有老老实实地直面自己和解读对象可能的困境时才具有力量。在《起源》的中文版序言里,柄谷作了如下的表白:本书写于70年代,面对的是日本读者,而如在文学的功能已改变的今天,是不会产生这样一本批判文学之书的。可恰恰是这个文学失效的情境,才为中日两国所共享,也是本书被中国读者接受的基础所在。可在和辻哲郎写于20世纪20年代的《风土》和柄谷写于70年代的《起源》煊然一新地于21世纪初的中国登场之际,那些不能“共享”的情感却已被批评家们完全剔除,而不觉间,时差早已作用在学术界本身的知识接受中。
  富含传统能量的亚洲,如何被讲进西方的现代故事里?尼采的权力意志与大乘佛教对于欲望的讨论,怎样在唯意志论的革命的20世纪耦合?像所有重要的现代思想家一样,这是柄谷所关注的大问题,然而,不管风筝放得多高,他也能把线牢牢地拴在具体的生命经验之上。如果仅把目光聚焦在“内面”“风景”这些“方法”,就可能忽略他的诗学。与其说,柄谷试图研究“世界的构造”是一种天马行空的野心,不如说,透过时差与视差,在不可理解之处理解其不可,在不能沟通之处发现其不能,才是他的贡献。在我看来,没有人能像柄谷一样,将大正时期的作家群———芥川龙之介、志贺直哉和夏目漱石的内心世界咀嚼到如此地步:最好的哲学的思想,也就是其情之所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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