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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换书

京都换书

  京都换书

  作者:曹旭

  中外书摘   2008年第5期




  第一次乘“新鉴真”到日本,带去十几本自己写的《诗品研究》,想送给日本大学图书馆,因故拖延下来,没有送。扔了,可惜;带回去,是石头往山上背。于是想到换书。

  换书的想法挺离谱,亏我想得出来。把自己的书,拿去和书店里的书调换。书店肯不肯?可不可以?不管他,试一试再说。

  离光华寮不远,有一家“朋友书店”,日本人开的,专卖日本书和中国书,有大陆和台湾来的中文书籍。

  “朋友书店”门面不大,停着一辆小车,足以堵死门不能进出;店内面积,不足一百平方米,但却功能齐全,经济、哲学、历史、地理、天文、语言、文学,尤其是历史和文学方面的书特别多。三分之一是日文书,三分之二是中文书。

  里外两间屋子,外间自动门进来,像走进故宫的回廊,全是高达三米的书墙,中间又放了两排,琳琅满目,路狭仅容一人过。外间一分为二,里间隔成办公室和收款处,中有门与里间相通。里间也一分为二,一面是密集型的书架,一面是库房。密集型的书架下设轨道,上有方向盘一样的手柄,可以摇开架与架之间的距离。我九三年初来时,是手动的;现在改为电动的,只要一揿按钮,满载的书架就会自动分开。这样可以多放一倍的书,螺蛳壳里,一样可以做道场。

  因为近,散步经常散到那里,于是进门看书;店里的两个伙计大抵已经看熟了我,知道我是个只看不买的家伙。但他们仍然很客气,和颜悦色地招呼我,然后不打搅地让我一个人看书。

  我看书,大都是背着手,整排整排地看,很少把书抽出来,除非实在想知道它是什么内容。其实,书可以一本一本地读,也可以一排一排地读。一个学者说,他在社科院文学所的时候,一次在资料室遇见钱钟书,请教钱“怎么读书?”钱指着摆满资料的书架说:“就这么读,一排一排地读;今天读这一排,明天读那一排。”

  什么书,谁写的,哪家出版社出版,有许多信息。

  有时,出国久了,没有书讯和出版方面的消息,便通过散步去“朋友书店”,读架上的新书,一排一排地,一架一架地读,读出很多信息来。

  譬如,经常会发现,在国内不知道或没有发现的书,倒在“朋友书店”的书架上发现了。

  譬如,同样一本书,在中国也买过,现在就可以饶有兴趣地对比原来的定价和贴签的日本定价。惊讶地发现,我写的《诗品集注》中国定价是二十一元,贴签上是三千日元。折算到人民币,涨了十几倍,比以前在东京神保町书街上发现的二千五百日元,又贵了五百日元。

  譬如,国内批评现在的学人,书越写越厚,似乎是篇幅越长越有学术价值;也是一种风气。现在看,日本人写的研究著作,也越来越厚;我目测,用手比划,超过十公分的厚书,比比皆是,比中国的书厚很多;中国书越写越厚的风气,说不定也是日本传过来的。

  有一本大矢根文次郎先生的《世说新语和六朝文学》,早稻田大学出版部出版的,257页,三千五百日元,几次想买,都嫌贵,一次一次下不了决心。还有台湾学者一部研究《颜氏家训》的著作,也想买,现在好了,可以换书。

  一天中午,我计划好了,带上四本自己的《诗品研究》,精装的,准备去换大矢根文次郎先生的《世说新语和六朝文学》和台湾学者的《颜氏家训》注释。《世说新语和六朝文学》薄一点,《颜氏家训》厚一点,但平均下来,和我的《诗品研究》差不多,为了怕店主不肯换,我多带了一倍去,两本换一本。店主唯利是图,我大放血,大让利,两本换一本,让他占便宜,我想,他肯定同意换的。

  书带去了,放在包里;徘徊了一阵以后,便将《世说新语和六朝文学》和《颜氏家训》取出架,一起拿到营业员那里。

  营业员是一个女孩子,我说了要换书的意思,她一脸茫然;拿着书,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其实,并不是我的日语表达得不对,我是说清楚了的,关键是,我的换书,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她以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又对她说了一遍,还说两本换一本的话。

  她突然懂了,掩饰不住地大笑起来,一面说:“怎么这么有意思?”

  然后,她对六本书反反复复地看了又看;她说:她不好做主,要去请示书店当班的负责人。

  负责人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剃着平顶头,一副很精干的样子。他看了以后也笑起来,说:“一辈子没有碰到的事,真有意思。怎么办?没有碰到过哩!”

  他表示,他虽是当班负责人,但也没有权力处理这件事,于是打电话请示老板。

  日本人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做任何一件事,他们都会很认真,很负责,既对书店的老板负责,也对读者或购书者负责,碰到问题,最常见的方式是“请示”。不像中国的营业员会自作主张,你提出换,她马上就堵死你说:“不可以。”日本人的习惯是请示,我只能等待。

  老板来了,老板的年龄也不大,看上去更斯文一点。

  我先介绍自己写的《诗品研究》,给他看前面精美的书影,并告诉他,以前贵店也卖过我的书,《诗品集注》要三千日元一本。他接过书说:“真是好书呢!”我说:“我的两本换你的一本,四本换你的两本?”

  他说:“不行。”

  我说:“为什么?”

  他说:“不公平吧!”

  我说:“哦,那我吃点亏就算了。”

  他说:“那样的不行,谁吃亏都不行。”

  我说:“我吃亏,又不要你负责。”

  他还是摇摇头,弄得我有火发不出。人们都说日本人死板,一点灵活性也没有,一点灵活性也不要。以书易书,那不可能完全对等的。

  他还是摇摇头。

  我开始把我的书放进包里。

  他问:“你是中国人?”

  我说:“是的。”

  他问:“你在京都大学?”

  我说:“是的。”

  他问:“兴膳宏教授,你认识不认识?”

  我说:“认识。今年刚退官,现在在京都博物馆当馆长。是我来日本的保证人。”

  他说:“兴膳宏教授经常到这里来买书的。”

  我当然知道,“朋友书店”,靠的就是京都大学;京都大学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在全日本是最出名的,是著名“京都学派”的发源地。许多学生和老师,养活了“朋友书店”。

  他说:“你的是兴膳宏教授的朋友,我的也是兴膳宏教授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

  他接过我要插回原处的《世说新语和六朝文学》和《颜氏家训》说:“不要的放了,这两本书送给你,你的研究的可以用。”

  我一下倒听不懂他的意思了,拿着他递给我的书,怔了半晌才明白。

  这样吧,我也赶忙重新从包里取出我的四本《诗品研究》说:“作个纪念吧,这是我写的书,送给你们店。”

  他说:“好的,好的。”也收下了。我们紧紧握手,他欢迎我再来。我也欢迎他到中国来。

  走出“朋友书店”,觉得很有趣。在“朋友书店”,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换书不行,互相赠送倒可以。在实用主义看来,这也许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但换的是利益,送的是友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朋友间送书,不亦君子乎?

  于是想到,世间的事,有时退一步,换一种思维方式,便海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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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换的前提是平等。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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