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 1989 年去世后,她的食谱几乎不再被使用了。没人再去碰这些母亲的小卡片。母亲去世后,我也有很长时间没有打开过这个小盒子。因我喜欢小时候记忆中的巧克力饼干,所以有时我会为我的儿子做。当有“百乐餐”(potluck)邀请时,我也会烘烤一些带去朋友家。但是这些配方确实有些老套,太甜,不够清淡,已经不符合现在人的口味了,事实上我也较少去做,真要做的话,也只是特别为我的父亲、弟弟、妹妹,或者是为我自己而做,因为我们都有相同的口味。当我用母亲的食谱做了一个草莓派,他们会说,这是母亲的味道,这才是真正的草莓派的味道。这时,母亲的食谱就是我们共同的记忆了。
因为一直有母亲照料,我父亲并不做饭。母亲去世后,我的父亲感觉失了主心骨,他不得不以热狗、馅饼之类的打发一日三餐,直到带他去体检时,医生告知他必须得改变饮食习惯,否则对他的健康有威胁。母亲在世的时候,父亲每晚六点用晚餐,而现在,他餐无定点有时甚至不吃晚饭。令他自己感到奇怪的是,他会在春天制作果酱,在秋天储备冬日之食,他会在某些特定的时间做一些特定的事情,就像母亲生前做的那样,以此来标记四季。
我弟弟马克并不记得母亲的食谱。他有时会突然想起某一样食物,然后特地打电话给我,让我告诉他应该怎么做。有时他在餐后要一个甜点或一杯茶,这个习惯也来自于母亲。虽然他更多地是去糕点商店买成品,但是他却记着母亲的烘焙味道。而我是需要“特别味道”的一个,我从不去店里买成品,我定义“好”的食物必须是家制,来自于母亲的食谱配方。
我妹妹凯西的记忆是最为有趣的。她从不做母亲的食谱,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当她想要给孩子们做点什么的话,就会去网络上寻找。当我开始这项研究的时候,我问及我的父亲以及兄弟关于母亲的回忆,他们与我的感受相同,但当我问我的小妹妹同样的话题时,她却问:“妈妈做过这些吗?”我想,部分原因来自于她是聋哑人,她不知道这个食物的名称,她无法表达去获取这样一个食谱。凯西确实在家庭谈话之外,因为那时她在学校里受的聋哑教育有些变化,尽量不要用手势,而是读唇语。所以我们在家里谈论的时候,不可以用手语,而是直接用口头表达,所以我想,当家庭传统在我们表述的时候,她错失了一些意义。另一个关键的问题是,当凯茜结婚后,当然她的第一次婚姻是失败的。她的前夫并不喜欢她做的东西的味道,他更想要他母亲的食谱,所以他们做的饼干是另一个家庭的传统。多年以后,这样的结果就是让凯西忘记了母亲烘焙的味道,使她与她的过往失去了联结,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损失。因为当我拿出这个小盒子的食谱烘焙的时候,会马上将我带至童年的回忆,而凯茜只能从网络或别的地方寻求食谱,她没有她的传统可以寻求。当我的导师(Elizabeth K. Simpson)在做一些两性关系研究的调查中,通过对一些经历过“家庭暴力”的女性访谈发现,丈夫往往会使用一些破坏她们食谱、棉被、照片等方式,解构妻子与其原生家庭的生活记忆与历史。
我想凯茜宁愿不去回忆,这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这让我想起母亲搬到帕斯博罗的时候,不得不学习新的烘焙方式以融入至当地妇女的团体中去。她并不是要忘却过去,却是要通过新的学习以更好地融合社交圈。她还经常把新学到的食谱送给自己的母亲,让我的外祖母尝试一些新食谱。就像现在我的儿子也常常带给我一些新鲜、时尚的事物与观念一样,事实上家庭传统并不一定是从祖辈传承下来的,也有许多是家庭成员提供的,形成新的家庭传统。所以传统不仅仅是年长的一辈“向下传递”(pass down)给年青人,事实上年青人也不断地将新事物“向上传递”(pass up) 给长辈。
现在再也没有人愿意做我母亲的食谱,除了有时我与父亲为了回忆过去的味道偶尔为之。母亲的食谱确实属于 20 世纪 50 年代,它不仅讲述了我母亲个人的生命故事时,也清晰地体现了她那个时代加拿大中产阶段妇女的共同经历。她们总被期望做大量的家务,无报酬的社区工作,被寄予了太多的期望。这个装满食谱的小盒子不再经常被打开,是因为我们并不想再回到过去那个女性以家务劳作为终身使命的时代。当我们回顾以往,母亲的食谱忠实地记录了她不断前行,寻求改变,适应新环境以及创造新事物的一生,她的食谱不仅对于我们这个失去了母亲的家庭,也是对于年轻一代的女性,同样强调了继续前行的重要性。
[作者简介 ] 戴安 • 泰(Diane Tye),加拿大纽芬兰纪念大学 (Memorial University of Newfoundland) 民俗学系教授 ; 原加拿大民俗学会主席,现为美国民俗学会理事 ;《Digest》杂志联合编辑。著有Baking as Biography: A Life Story in Recipes(2010),并与 Pauline Greenhill 合编了Unsettling Assumptions. Tradition, Gender, Drag(2014) 等。
[译者简介]方云,华东师范大学民俗研究所 2015 级在读博士生。
* 本文是戴安 • 泰教授于 2016 年 7 月 5 日,在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民俗研究所的“性别与民俗”暑校所作的讲座《食物与性别:食谱作为自传的案例分析》(Foodways and Gender: A Case Study of Recipes as Autobiography)讲稿,由方云翻译整理。
【本文刊载于《民间文化论坛》2017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