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尔干的学生哈布瓦奇(Halbwachs)首次提出了“集体记忆”的概念,他实际上指出,社会记忆关注的是人们的想法怎样在社会中整合在一起,不是简单的协商和调解,而是受到社会安排的结构性限制。纯粹的个人性记忆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现象,人类记忆所依赖的语言、逻辑和概念都是在社会交往中实现的。他的社会记忆的概念不仅超越了哲学,而且也与心理学取向相对。在《个人心理学和集体心理学》(1938)一文中,他指出,定义“集体心理”,首先要区分它与社会心理学和心理社会学的不同。心理社会学的目的是表明社会的法律、制度和习惯可以用意图或信仰(tendencies or beliefs)来解释。心理社会学不分析这些意图和信仰的性质。相反,社会心理学把意识的状态与社会群体的生活相联系,这种意识的状态被描述成一个自足的现实,尽管事实上是社会所引起的,它们却被假定成具有独立的起源。而集体心理这个概念是用来处理心理事实(Psychic facts)的(某种程度上与社会事实相对),既考虑到它们自身内在的特征、性质和相互关系,也考虑到它们源于群体中的个人的社会交际。在《个人意识和集体心理》(1939)中,他进一步指出,集体心理不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实体,而只存在于个人意识中,并构成对群体中的个人之间意识互动状态的表述。通过区分思想感情和它们具体的外在的表现,或者通过区分制度的心理和物质的层面,社会学的领域可以得到确认。集体表象的典型特征总是以物质形式表现它们自身,社会学的对社会现象的看法是通过集体心理的参照框架来完成的。指出这一点,意在说明我们后来对哈布瓦奇的批评过多的强调“社会建构”的一面,而忽视他对于心理学的讨论和对集体表象物质形式的关注。
世代(generations)及其所分享的记忆是分析个人和集体认同的交叉点的中心概念。曼海姆(Mannheim'K 1952,1928)首次讨论了社会和政治事件通过对一代人的性格形成时期的影响形塑了这个世代。他的理论讨论了世代和社会记忆的关系。施瓦兹对这种观点有所保留,他指出,集体记忆往往不是过去经验的反映,而是具有定位功能,集体记忆“既是一面镜子也是一盏灯,是社会的一个原型也是为社会的一个原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国家认同才可能通过多样的纪念场所、实践和外形来确立和维持,比如服装、话语、庆典等。同时,国家认同不但是可以利用的,而且也是国家致力于占有和压制其他认同话语的霸权力量。个人的、地方性的、地区的历史的不同的编年方式被整合进单一的国家的编年方式,同时不同的认同和叙事之间也是竞争的,文化记忆是一个文化协商的或妥协的领域,不同的故事都想在历史中争得一席之地。人们为捍卫他们的故事而斗争,因此争论也是记忆和认同的中心。匹克威茨(Pickowicz Paul G.1994)在《中国革命和集体化的记忆》中通过对一个华北农村知识分子的回忆录的分析很好地表明了这一点。
既然过去的形象是竞争的产品,因此过去是现在生产出来的,同时也是有延展性的。在延展性和持续性这个维度中,我们可以区分几种不同的取向。一种取向是表意主义(presentism),即过去的形象是随着时间改变的,群体利用过去为现在的目的服务,过去也成为群体表述利益的有用的资源。但是,彼得·伯格(Peter L. Berger)在《社会学导论》的第三章《题外话:选择和传记》[7]中指出,“当前被我们忽视的这些东西在有人向我们指出来的时候会刺激我们的意识,……我们将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存在……我们决定忽略的过去的事情对我们彻底消灭无记忆将是更多的无助”,比如在庭审过程中,我们将面对不可辩驳的事实。“过去是有延展性的”。因而表意主义是有问题的,一些学者开始强调过去的延展性。舒森(Schudson,1989,1992)指出,过去在一些方面、一些条件下可以高度抵制人们的改变,他分析了三个事实上的限制:1、可利用的过去的结构只在一些方面在当前呈现出来,其他的方面超过了我们知觉的范围。2、个人选择的结构使得一些往事对一些人是不可避免的,对另一些人又是不可能的面对的。3、过去社会冲突的结构意味着我们不能决定哪些是应该记住的,哪些是应该遗忘的。施瓦兹(1991,1996)讨论了延展性的文化特征,他指出一定的过去,虽然有时候是延展性的,但有时候却非常持久稳固,不随时间改变。
海伦娜为我们在个人的历史思考能力遭到损害的情况下开掘个人记忆和个人叙述提供了途径,但是这些细小的东西被挖掘出来以后,跟大的国家事件到底是什么关系呢?这也是我们通常讲的“大”和“小”的关系。阿姆斯壮(Armstrong,Karen.,2000)在《记忆和模糊:芬兰的个人和集体记忆》一文中使用叙述的方法考察了个人经历和国家事件的复杂关系,及个人记忆是怎样成为集体记忆的一部分的。在1939年到1944年间,芬兰和苏联发生了两次战争,1939至1940年间的“冬季战争”和后来的1941至1944年间的战争。当苏联军队穿过芬兰东部边境进入到属于芬兰的卡累利阿地区时,这个地区的人口开始往芬兰中部撤退。战争的结果是卡累利阿和芬兰的一些其他地区成为了苏联的一个自治共和国。战争的另一个后果是国家要重新安置这些撤退的卡累利阿人,因此战争和重新定居(移民)成为20世纪芬兰历史的重要事件,引起还活着的当事人的共鸣。作者通过对一个叫托马斯(Thomas Rantalainen)的卡累利阿人家庭的后代所编写的文集和个人通信的研究,展示了这些60年前所写的信的内容和现在仍在讨论的芬兰的历史是怎样相关的。在这些通信的叙述实践中,有两个基本主题,即战争和家庭生活,个人自身通过叙述的使用,把个人经历融入到共同体中。作者采用了本尼迪克特(Benedict)把国家当成是“想象的共同体”的观点,作者认为,个人的感知虽以当地世界为基础,但有时也会与更大的共同体联系起来。在叙述的过程中,个人经历会与芬兰历史中特定的事件的集体经历联结起来。这些联结通过个人在叙述时使用“我们这个群体”(group-We)时可以得到发现。而“我们”实际就是想象的共同体。作者分析的这些信件和日记摘录详细地表明了何时和怎样个人会转变成“我们”。作者引述瓦勒热(Valerio Valeri)的观点,认为我们实际上在以不同的方式在使用着过去,既有聚合关系(指很多个彼此重复且相连的单位,每一个单位都是一个相对较简单的单元),也有组合关系(性质不同的单元组成)。作者提到的这些信件具有把“组合关系的事件当作事件,把事件当成是(个人)直接经历的倾向”(syntagmatic-relating events as events and events as direct experiences)。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故事聚合成基本的原则,定义人们怎样行为。这些信件表明过去和现在的关系是可以类推的,类推和复制(analogy and replication)的逻辑既在文本的叙述实践中得到体现,也在后代对这些信件的解释中得到体现。
在社会记忆的研究中,关于重大事件造成的创伤记忆(memories of trauma)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主题。景军在《乡村修坝与乡村重占:中国西北的记忆运动》一文中使用重占(repossession)的概念来分析中国西北部永靖县农村的记忆政治。作者关注的是一场旨在使村庄从农田破坏和强迫移民(重新安置)的毁灭性影响中恢复过来的社会运动。作者把这场运动看成是一个创伤记忆转变成政治话语的社会过程。这种政治话语认为政府官僚应该对经济发展造成的破坏负责。作者把重占的概念,严格的限定在集体行动的情境中,指的是这些被转移安置和剥夺公民权的农民重新获得对政治压迫的怨恨,重建乡村生活的物质基础和遭到破坏的民间宗教信仰。
1,参见Olick, Jeffrey K.; Robbins, Joyce.Social Memory Studies: from “Collective Memory”to the Historical Sociology of Mnemonic Practices.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Volume 24 (1998) P105-40
2,同注1
3,主要指针对东欧和独联体国家的社会转型研究。
4,参见(美)保罗·康纳顿著,纳日碧力戈译:《社会如何记忆》导论第4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5,同注1
6,同注1
7,参见Berger Peter L.Invitation to Sociology:A Humanistic Perspective (1963) Anchor Books Doubleday & Company, Inc.P54-59.
8,同注1
9,同注1
10,同注1
11,同注1
12,同注1
13,同注1
14,同注1
15,即使在一国集体记忆和国家认同的构建中,国家也会留下积极和消极的两面印象。
16,汪霞将后结构主义的特点归结为,第一,后结构主义主要针对“文本的世界”,它与某种阅读方式联系在一起。后结构主义不拟建构,而重解构。第二,后结构主义是对传统的二元论和“非此即彼”的二值逻辑的超越。后结构主义并不认为存在着静态的两极对立,相反,它主张存在的是两极间的运动。第三,后结构主义坚持反对总体性,认为总体性是一种会导致事物停滞、思想僵化的形而上学原则。消解了总体性,有助于差异的撒播,有助于防止社会秩序和思想文化的僵化。第四,后结构主义强调文本间性和学科界限的消失。亦可参见杨大春:《解构的踪迹:法国后结构主义概论》见于:http://www.booker.com.cn/gb/paper54/1/class005400018/hwz37923.htm
17,参见(美)保罗·康纳顿著,纳日碧力戈译:《社会如何记忆》第19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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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Xin Liu Remember to Forget: Critique of a Critical Case Study (printed document)
在當代中國鄉村研究中,無論是西方的中國學者還是本土學者,史感都是比較明顯的。對於史學首先可以達到的基本功用──恢復和呈現這些地方資源的合理性,使它們轉化到社會轉型的現實中,進入到社會事實的敘事裏,大家形成了共識。比如,英國漢學家莫里斯.弗裏德曼(Maurice Freedman)1958年出版的《中國東南的宗族組織》,美國學者施堅雅(G. William Skinner)將歷史學、地理學和人類學方法結合,在集市社區範圍內研究中國的村莊,在1964-1965年發表了《中國農村的市場和社會結構》,再到1985年,美國斯坦福大學出版了黃宗智利用滿鐵調查資料撰寫的《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以及後來1988年,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美籍印度裔學者杜贊奇(Prasenjit Duara)利用滿鐵「慣行調查」資料所寫的《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等等。但是在線性歷史的慣性中,歷史的多樣性、複雜性消失了,只剩下單一的封閉敘事,這種敘事的封閉策略拒絕理解那些「沒有歷史」的人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