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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维柯:系列文章汇集帖

读维柯:系列文章汇集帖

维柯(G.Vico,1668-1744)
  黄力之

 



  维柯(1668-1744),意大利伟大的哲学家、语文学家、美学家和法学家,在世界近代思想文化史上影响巨大,其著名代表作有《新科学》、《普遍法》及《论意大利最古老的智慧》等。

  他在其社会学著作《新科学》中“发现了真正的荷马”,并以古代希腊社会研究的成果来考察荷马及其史诗创作,从而开创了把文学作品与时代背景、作者生平结合起来研究的方法。建立了历史发展的观点,认为历史是循序渐进的发展的,认为每个民族发展都要经过神承认上帝对历史发展的最终掌握。

  关于文化哲学在18世纪之发轫,首先应该提及意大利思想家维柯(G.Vico),维柯的意义在于,“马克思哲学与维柯哲学之间存在的是一种比历史哲学更深层的文化哲学的联系”。

  与当时的主流思想不同的是,维柯提出了真理性认识与人类创造的世界的内在关联性问题。他一开始就反对将“理性”作为哲学的唯一对象,对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作为哲学知识的基础持否定态度。

  维柯在其自传中曾经叙述了自己的思想历程,在维柯看来,物理学尽管对医学和食物学有些用处,他自己却不想问津,因为它对于研究人的哲学毫不相干,而且他自己所关心的主要是对罗马法的研究,而罗马法的主要基础是人类习俗的哲学。

  当维柯听说笛卡儿的物理学使前此一切物理学体系都黯然无光了时,他渴望得到一点这方面的知识。通过一部王佳德-亨利(Henri Du Roy)著的《自然哲学》,维柯和笛卡儿的物理学打过了交道。他认为笛卡儿的形而上学既产生不出任何符合基督教的伦理哲学,也产生不出一种有笛卡儿特色的逻辑学,就连对医学本身,笛卡儿的学说也没有用处,因为解剖学家们在自然中找不到笛卡儿所设想的那种人。“因此,笛卡儿的形而上学还比不上伊壁鸠鲁的形而上学那样较为始终融贯一致的体系,尽管伊壁鸠鲁丝毫不懂数学。由于维柯所注意到的这些理由,他不久就高兴地发觉到:正如对路克里修斯的阅读使他自己成了柏拉图的形而上学的一个信徒,对‘王佳德-亨种’的阅读也就使维柯对柏拉图的信心更坚定。”

  正如彼得·里克曼所说,维柯对笛卡儿的怀疑意味着“他不得不向其发起挑战的哲学,其根子牢牢地扎于整个西方哲学传统中”。此一传统认为永恒不变的东西才是真实的,而变化的现象则不具有真实性。维柯以笛卡儿的哲学为怀疑对象,笛卡儿的基本命题是“我思故我在”(Cogitoergo sum)。这样,真理的标准取决于思想自身,凭借思考,人不仅能够确证自我的存在,而且可以确证和认识一切外在事物,获得关于世界的永恒有效和不容怀疑的知识。但是,人自身被排除在外。

  在质疑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时,维柯撰写了一部重要的著作《新科学》,在这部著作中,维柯使用了“人类的形而上学”或者“人类心智上的形而上学”概念,以对抗科学理性的形而上学,即人的哲学之意,这就是一种事实上的文化哲学。

  从今天的角度来看,《新科学》是一部典型的文化人类学著作,维柯自称“本科学所描绘的是每个民族在出生、进展、成熟、衰微和灭亡过程中的历史,也就是在时间上经历过的一种理想的永恒的历史”回。这部漫长的历史“既是人类思想史,人类习俗史,又是人类事迹史”,或者说“人类理念的历史”。

  在这部著作中,维柯首先对世界作了划分,即自然世界与民族世界(同等程度的概念是“民政世界”、“人类世界”)。他认为,人是在自然世界中通过创造出民族世界而成为人的。这个民族世界的历史,以及在人类心智上的表现,被维柯以三段论的模式描绘出来:即分为神、英雄、人三个先后衔接的时代,三个时代有三种不同的自然本性,三种本性又产生出三种习俗,然后是三种部落自然法、三种政体、三种语言、三种法律,等等。

  可以看出,维柯实际上是写了一部文化起源史,尽管他的三段论是显得太粗糙了一些(当然,在他那个时代,恐怕也只能如此了)。那么,对于文化哲学来说,维柯的贡献何在呢?这体现在他对“新科学”之“新”的解释上。

  维柯的这部著作出版于18世纪前期,但他是在17世纪的历史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当时的学术界纷纷追求创新,而主要的新奇学科是自然科学,如数学、物理学、生物学和医学等,维柯决心要创建新学科一种人类社会的科学。他说,“过去哲学家们竟倾全力去研究自然世界,这个自然界既然是由上帝创造的,那就只有上帝才知道;过去哲学家们竟忽视对各民族世界或民政世界的研究,而这个民政世界既然是由人类创造的,人类就应该希望能认识它”。

  维柯的说法是有宗教神学痕迹的,但他实际上还是对自然科学与哲学作了积极的区分,他反对把哲学变成自然科学,哲学应该为人提供形而上学的精神家园,自然的事则交给自然科学(上帝)。

  如何才能认识到这个民政世界的本质及其规律呢?维柯认为,民政世界不是一个自然世界,“民政社会的世界确实是由人类创造出来的,所以它的原则必然要从我们自己的人类心灵各种变化中就可以找到”。显然,这种心灵的变化就是由文化的不同阶段和不同形式表现出来的。

  我们注意到,在《新科学》中,维柯很少使用“文化”(culture)一词,这既是因为这个词在当时还不甚流行,也是因为这个词带有“培植”(作物)这种原始意义。他用来表达现代意义的“文化”的术语是“各民族世界”(il mondo delle nazioni)、“民政世界”(the civil world)、“人类世界”(the world of men);另外,“邦政”(polity)、“民政”(civity)和“人类”或“人道”(humanity),它们在维柯的词汇中都是同义词。这些同义词的共性是:它们都表示与自然相对立的现象,而后来的共识是,与自然相对立的现象即“文化”,是人特有的生活方式。

  什么是“人类的形而上学”?为什么要探究这种形而上学?维柯是从民族性存在与人类性存在来着眼的。他说,有多少民族就有多少天帝约夫,就有多少名称,而且“这些民族在起源时是在森林中生长的,彼此互不相识”,每个民族中天帝的寓言故事都会有一种民政真理,这就是一致的观念所必有的真理基础。而且,“这种民族世界既然是由人类创造的,就让我们来看一看在哪些制度上全人类都一致而且向来就一致,因为,这些制度就会向我们提供一些普遍的永恒的原则……根据这些原则,一切民族才被创建出来而且现在还保持下去。我们观察到一切民族,无论是野蛮的还是文明的,尽管是各自分别创建起来的,彼此在时间和空间上都隔得很远,却都保持住下列三种习俗:(1)他们都有某种宗教;(2)都举行隆重的结婚仪式;(3)都埋葬死者。无论哪一个民族,不管多么粗野,在任何人类活动之中没有哪一种比起宗教、结婚和埋葬还更精细,更隆重。根据144条的公理:‘起源于互不相识的各民族之间的一致的观念必有一个共同的真理基础’,一定就是这种共同的真理基础支配了一切民族,指使他们都要从这三种制度开始去创建人类,所以都必须虔诚地遵守这三种制度,以免使世界又回到野兽般的野蛮状态。因此,我们把这三种永恒的普遍的习俗当作本科学的三个头等重要的原则”。

  概括地说,“按照各种人类制度的本性,应有一种通用于一切民族的心头语言,以一致的方式去掌握在人类社会中行得通的那些制度的实质,并且按照这些制度在各方面所现出的许多不同的变化形态,把它(上述实质)表达出来。一些格言谚语或凡俗智慧中的公理对此提供了证明,这些格言谚语或公理在意义实质上尽管大致相同,却可以随古今民族的数目有多少,就有多少不同的表达方式”。“属于两种各自独立发展出来的语言的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字(谚语——中译注)却可能有一个共同的意义,道理就在此。”

  就是说,所谓“人类的形而上学”即人类的心灵世界及其基本表现形式(文化),与此相对的则是各民族的具体生活式样。掌握了“人类的形而上学”,人就能够掌握自己。维柯坚信:“任何人只要就本科学深思默索,他其实就是在向自己叙述这种理想的永恒史。不过他叙述得怎么样,就要看他自己根据‘它过去有过,现在有,将来还会有’那条凭证……一条确凿无疑的原则:这个民族世界确实是由人类创造出来的,所以它的面貌必然要在人类心智本身的种种变化中找出。如果谁创造历史也就由谁叙述历史,这种历史就最确凿可凭了。这种情形正象几何学的情形。几何学在用它的要素构成一种量的世界,或思索那个量的世界时,它就是在为它自己创造出那个量的世界。我们的新科学也是如此(它替自己创造出民族世界),但是却比几何学更为真实,因为它涉及处理人类事务的各种制度,比起点、线、面和形体来更为真实。呵!读者呀,这些论证都是神圣的,应引起你们神圣的欣喜,因为在天神身上,认识和创造就同是一回事。”

  这里,“新科学比几何学更为真实”是一个非常大胆的见解,因为它把人的自我创造、自我设计与科学的客观性并列起来,人不只是认识而已,人还创造,“认识和创造就同是一回事”。这意味着,人类的前途并不完全取决于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还取决于人对自己的正确定位或创造。此后的文化哲学家文德尔班也认为,哲学不仅“力图把人类理性呈现其活动的必需形式和原则自觉地表现出来,力图把这些形式和原则从原始的知觉、感情和冲动的形式转化为概念的形式”。而且还必须“力图将世界上和生活中直接表现出来的材料用概念明确的表达出来,就这样,在这些艰苦尝试的历史过程中,理智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结构也就逐步地显露出来了”③。哲学不仅研究人理性和思维形式,而且还研究有关人的“天职和使命问题”,这样,哲学就“获得了基于科学原则的生活艺术的实践意义”。可见,维柯和文德尔班都企图打破思辨哲学认识对象的狭隘性,将哲学指向更为广阔的人的文化空间。

  从方法论来说,维柯的文化溯源也是很有意义的。因为,维柯纠正了前人的错误,即从成熟形式出发的错误。他说,格罗特、塞尔敦、普芬道夫三人都“犯了同样的错误,都从中途开始,也就是从已开化的各民族的最近时期才开始(所以是从自然理性已充分发展的有文化教养的人们才开始)”。他说,“我们的研究起点应该是这些动物开始以人的方式来思维的时候”,实际上就是从人与自然的最早的实践性关系开始,而这才是文化最本质的方面,反映了文化的本来面目,后来马克思的文化本质理念也是由此出发的。

  维柯的文化溯源表明,人类的先民凭“诗性活动”发生了创造活动,人由于这种创造活动而成为人,这就是慕尼黑大学教授恩内斯托·格拉思(Emesto Grassi)所指出的:维柯已经认识到,人类与动物的“首要本质区别在于,事实上动物是通过运用内在的设计完成满足器官需要的工作。另一方面,人则被迫寻求外部的设计并决定它们是否适用。对于人来说,需要的实现引导新需要的形成,而这些新的需要又引导出新的工作形式,并进而引向新的社会形式。就这个理由说,人类社会决不是‘存在’(is);它永远是‘生成’(becoming)……工作的历史就是人的进化史”。

  维柯的理论中有一个重要的概念——“诗性智慧”,这里,“诗人”是用希腊文的意义,就是制作者或创造者。擅长于制作某种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知道怎样制作它,而且“知道怎样办”(the know-how)就是一种知识或智慧,这就是诗性智慧或创造性的智慧,也可以说是诗人或人类制度的创造者的智慧。这种诗性智慧的性质是维柯新科学的万能钥匙,他足足花了20年的时间去研究这一发现。他说:诸异教民族的原始人,即正在出生的人类的儿童们,就以这种方式根据他们自己的观念,创造了事物;但是他们的这种创造和上帝的创造绝不相同,因为上帝凭最纯粹的智力,能认识事物,而且在认识事物之中就同时创造了该事物。而原始人由于强壮而无知,凭肉体方面的想象,才创造出事物。上帝这种崇高气派伟大到使凭想象创造出事物的那些原始人格外震惊,因此他们被称为“诗人们”。

  然后,维柯揭示出:“我们将显示出……异教人类的奠基者们如何通过他们的自然神学(或粗浅的玄学)去想象出各种神来,如何通过他们的逻辑功能去发明各种语言;如何通过他们的伦理功能创造出英雄们。如何通过他们的经济功能创造出一些家族,如何通过他们的物理功能,确定了各种事物的起源全是神性的;通过人的特殊物理功能,在某种意义上创造了他们自己;通过他们的宇宙观为他们自己造出一个全住着神的世界;通过他们的天文观把诸行星和星群从地面移到天上;通过他们的时历观使(经过测量的)时间有了一种起源;又如何通过他们的地理观,例如希腊人,把全世界各地都描绘为在他们的希腊本土范围之内。”

  维柯的中心概念“诗性智慧”就是最初的文化,以此为起点,维柯认为一方面可以发展出诗性的逻辑功能、伦理功能、经济功能和政治功能;另一方面可以发展出物理知识,宇宙的知识。



 来源:数字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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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维柯 著 朱光潜 译:《新科学》

新科学



作  者:[意]维柯 著,朱光潜 译
出 版 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1986-5-1
版  次:1
页  数:631
字  数:522000
印刷时间:2008-12-1
开  本:大32开
纸  张:胶版纸
印  次:1
I S B N:9787020066698
包  装:平装


内容简介
     《外国文艺理论丛书》的选题为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由当时的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组织全国外国文学专家数十人共同研究和制定,所选收的作品,上自古希腊、古罗马和古印度,下至二十世纪初,系各历史时期及流派最具代表性的文艺理论著作,是二十世纪以前文艺理论作品的精华,曾对世界文学的发展产生过重大影响。该丛书曾列人国家“七五”、“八五”出版计划,受到我国文化界的普遍关注和欢迎。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各学科学术研究的深入发展,为满足文艺理论界的迫切需求,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对这套“丛书”的选题进行调整和充实,并将选收作品的下限移至二十世纪末,字以继续出版。首批推出的第一辑,有柏拉图的《文艺对话集》、亚理斯多德的《诗学》、贺拉斯的《诗艺》、爱克曼辑录的《歌德谈话录》和维柯的《新科学》等十部多为初版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作品。这些论著的译者主要有知名学者朱光潜、杨周翰、罗念生等我国外国文学研究界的老前辈,作品的译文忠实准确,编校质量精益求精,堪称名著名译名编,故此次重版,除《诗的艺术》等个别作品内容上有增补外,其余仅对文中个别明显有误的字句加以修改,书中人名、地名等专有名词等尽量不作改动,前言、后记、题解、注释等,亦多按当时的顺序和形式置放,以保持其历史原貌。

作者简介
      维柯(1668—1744),意大利历史学家、法学家、语言学家、美学家。少年家贫,当过私塾老师,上过罗马公学。1699年任那不勒斯大学修辞学教授,1735年起任那不勒斯城邦王室的历史编纂。其主要著作是《新科学》。 作者依据自己对生活和未来的思索,在《新科学》中提出了历史循环论,认为人类首先经历了野蛮时期,然后进入众神时代,处于对自然现象恐惧的支配之下。后来,氏族首领为了避免内外的攻击而建立联盟,于是产生了“英雄时代”。这时出现了贵族和平民之分,由于平民争取平等权利的斗争,历史发展到“人的时期”,但这个时代又面临着腐朽、衰亡和返回野蛮状态的问题。如今,人们已把维柯看成人类科学的先驱,本书已成为那个时代的里程碑式著作之一。



目录
英译者前言
有关图书的笔记摘录
英译本中的省写字和符号
英译者的引论
本书的思想
置在卷首的图形的说明,作为本书的序论
第一卷 一些原则的奠定
时历表
第一部分 时历表注释,资料顺序排列
第二部分 要素
第三部分 原则
第四部他 方法
第二卷 诗性的智慧
前言
第一部分 诗性的玄学
第二部分 诗性逻辑
第三部分 诗性的伦理
第四部分 诗性的经济
第五部分 诗性的政治
第六部分
第七部分 诗性的物理
第八部分
第九部分 诗性天文
第十部分 诗性的时历
第十一部分 诗性地理
结论
第三卷 发现真正的荷马
第一部分 寻找真正的荷马
第二部分 发现真正的荷马
附编 戏剧诗和抒情诗作者们的理性历史
第四卷 诸民族所经历的历史过程
引论
第一部分 三种自然本性
第二部分 三种习俗
第三部分 三种自然法
第四部分 三种政府(或政体)
第五部分 三种语言
第六部分 三种字母(文字)
第七部分 三种法学
第八部分 三种权威
第九部分 三种理性
第十部分 三种裁判
第十一部分 三段时期
第十二部分 从英雄贵族政体诸特征中所引来的其他证据
第十三部分
第十四部分 证实各民族历的最后一批证据
第五卷 各民族在复兴时所经历的各种人类制度的复归历程
引论
本书的结论
论由天神意旨安排的每种政体都是一种最好的永恒的自然政本
专名索引
中译者译后记
附:维柯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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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维柯 著 王楠 译:《论人文教育》

论人文教育



作  者:[意]维柯 著,王楠 译
出 版 社:上海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2007-1-1
版  次:1
页  数:199
字  数:200000
印刷时间:2007-1-1
纸  张:胶版纸
I S B N:9787542624512
包  装:平装


内容简介
      我们生活在科学和技术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追求确定和方法已经取代了寻求真理。清晰的理念和毫不模糊的陈述,这是现代思想家和现代教育的思想。
      古人与人文主义思想的理想植根于隐喻与记忆的力量、言说的修辞概念以及它与自知的联系,除非我们回头召回它们,再多的阅读本质理论、文本意义理论、结构理论、后现代理论或者解释学分析,也不能成功地为人文学科和文育的学说提供基础。对读者来说,着手阅读这六篇演讲的危险在于,浮光掠影地阅读它们会错过那些从中产生的思想的含义。这些演讲必须和脚注一起阅读,它们提供了参考文献,并常常给出相关的希腊、拉丁和人文主义文本的段落,维柯真接或间接地引用了它们,或将其作为预设前提,它们是译者从维斯孔蒂的脚注和评注中选出来的。


目录

英译本导言:论人文教育(唐纳德·菲利普·韦雷内)
英译者说明
论人文教育
论自知
论德性与智慧
论真正的学识
论为了公益的教育
论文艺与政治权力
论各门学问合宜的次序
附录一:适于人性的各门学问题的目标
附录二:拉丁文本手稿的历史
引用文献来源目录
索引
译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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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维柯 著 张小勇 译:《论意大利最古老的智慧:从拉丁语源发掘而来》

论意大利最古老的智慧:从拉丁语源发掘而来



作  者:[意]维柯 著,张小勇 译
出 版 社:上海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2006-7-1
版  次:1
页  数:171
字  数:190000
印刷时间:2006-7-1
纸  张:胶版纸
I S B N:9787542622860
包  装:平装

内容简介
      加姆巴蒂斯达·维柯(1668—1744)是近代意大利最伟大的民族哲学家,也是世界近代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他在哲学、历史学、语文学、法学、美学、教育学、人类学、宗教学等等各个方面都有不凡的开拓创新,而且有很多思想至今仍然在等待着我们来消化。本书是维柯生平第一部专著。
  《论意大利最古老的智慧》(以下简称《古代智慧》)是维柯生平第一部专著。此前的七次大学开学典礼演讲是出于职责而为,其中只有第七演讲《论我们时代的研究方法》在本书出版的前一年出了单行本。另外正如维柯所说,本文是为学者而作,此前人文演讲的对象则是青年学子。维柯本来计划要写三部书,但在出版了第一部也就是《形而上学》之后,这项工作就再没有完成。关于第二部也就是《物理学》部分,维柯仅仅有了一个思想草图,后来在1713年出了一本只有向而的小册子《论生物体的平衡》。


目录

译者导言
论意大利最古老的智慧——从拉丁语源发掘而来(1710)
序言
第一部 形而上学
[献辞]
第一章
第一节 真理与创造
第二节 论知识的起源和真理
第三节 论笛卡尔所沉思的 第一真理
第四节 反对怀疑论者
第二章 论属或观念
第三章 论原因
第四章
第一节 论本质或论德性
第二节 论形而上学的点和动力
第三节 广延不生动力
第四节 一切运动都是构成的
第五节 广延之物并不静止
第六节 运动不能传播
第五章
第一节 论精神和灵魂
第二节 论无理性者的灵魂
第三节 论精神的居所
第四节 罗马人的民政怀疑主义
第六章 论心灵
第七章
第一节 论能力
第二节 论感觉
第三节 论记忆力和想象力
第四节 论创造力
第五节 论知识的特定能力
第八章
第一节 论至高无上的创造者
第二节 论神意
第三节 论天命和机缘
第四节 论运数
结语
加姆巴蒂斯达·维柯先生的 第一个答复(1711)
加姆巴蒂斯达·维柯先生的 第二个答复(1712)
专名索引
拉汉术语索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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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春]维柯的“诗性智慧”──民俗学史的视野

维柯的“诗性智慧”──民俗学史的视野

刘晓春

(《民间文化论坛》2006年第1期)

  意大利学者维柯(Giambattista Vico,1668-1744)的代表作《新科学》,由于内容丰富复杂,行文汗漫,前后相互缠绕,尽管已故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将这部艰晦的巨著译成中文,却很少引起中国学者的注意,民俗学领域更少人关注。从思想史的视野看,维柯的这部著作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英国哲学家伯林(Isaiah Berlin,1909-1997)发现,在维柯之前,启蒙运动的历史观认为有一组普遍而不变的原则支配着世界,这些规律既支配着无生命的自然,也支配着有生命的自然,支配着所有的社会、时代和文明(伯林,2002:5)。维柯却提出了一种与启蒙运动绝然对立的历史观,他否认永恒的自然法学说,鼓吹文化独特性的观点,宣扬人类社会在一个特定发展阶段的所有活动和表现都具有一种独特风格的观点,坚持文化多样性,他的观点撼动了启蒙运动的支柱(伯林,2002:6-7)。维柯将自然过程与人类创造的意志、思想和想象区分开来,(伯林,2002:134)认为人类历史是人类自己创造的,在那些显而易见出自人为的建构——艺术作品、政治结构或法律制度,总之,一切受规则支配的学科——中,存在着一个能够从内部加以认识的知识领域,即人类的历史。人类历史不仅像外部自然一样,是由各种事物和事件、它们的前因后果所组成,它还讲述人类的活动(伯林:2002,115)。因此伯林认为,在维柯之后,在一元论和多元论之间、永恒的价值和历史主义之间的冲突,注定迟早会成为一种关键的分歧(伯林,2001:155)。

  维柯的《新科学》也深刻地影响了西方民俗学的发展。如果说民俗学的对象是在民众生活之中,那么研究民俗学历史的时候,首先要提到的就是意大利的维柯。他把“民众”当做文化的承担者、创造者。维柯的思想构成了19世纪初期德国民俗学的学科基础(松尾幸子,2005)。本文试图探讨的是,《新科学》对于民俗学所具有的学术史意义,以及维柯在研究古代神话中形成的关键概念及其相关阐述对于民俗学研究的影响。

  发现民众的历史

  在《新科学》中,维柯始终怀抱一种信念,就是要祛除既已形成的民族的虚骄讹见和学者的虚骄讹见。前者表现在每个民族都自信在世界上是最古老的,后者则表现在,学者们都自以为他们现在所知道的一定是从世界刚开始时就已经被人们懂得很清楚了。他批评过去的哲学家们倾全力研究由上帝创造的、只有上帝才了解的自然世界,而忽视研究由人类创造的各民族世界(维柯,1989:153)。学者们的虚骄讹见的近代形式就是17世纪一些关于自然法的理论,他们把任何野蛮行动和简陋状态都归原到自然状态,认为在自然状态的人都有一种听从自然理性支配和引导的能力(维柯,1989:44)。学者们的虚骄讹见所造成的后果是,埃及的高级祭司把埃及的神话故事性的历史都译成一种崇高的自然神学,希腊哲学家们把希腊的神话故事性的历史都译成哲学(维柯,1989:171),进而遮蔽了各民族历史的神话故事性起源。维柯足足花了20年的光阴,去发现异教世界中最初的人类思维是怎样建立起来的。维柯采用的方法是回到远古,与古人对话,进入原始人的精神世界。在他看来,既然民族世界确实是由人类创造出来的,它的面貌也必然要在人类心智本身的种种变化中发现(维柯,1989:164-165)。

  维柯并不怀疑人道的创建者们都是某种诗人和哲人,关键是哪些人属于“某种诗人和哲人”?他认为,一切研究古代异教民族智慧的哲学家和语言学家们都本应该从原始人,从这些愚笨的、无情的、凶狠的野兽开始(维柯,1989:181)。他将“新科学”研究的对象定位为描绘每个民族在出生、进展、成熟、衰微和灭亡过程中的历史,也就是在时间上经历过的一种理想的永恒历史。他运用各民族的神话材料作为探讨“新科学”的语言学证据,因为这些神话将显现最初各族人民的民政(civil)历史,最初各族人民到处都是些天生的诗人。“诗人”在古希腊文中就是“创造者”。伟大的诗都有三重劳动:发明适合群众知解力的崇高的故事情节;引起极端震惊,为着要达到所预期的目的;教导凡俗人们做好事。这些在大自然面前惊惧不已的古代诗人们一旦凭空夸张地想象出什么,他们马上信以为真,最初的异教人类的创建者们一定具有上述本性。维柯想象,当人类面临大洪水灾难的时候,有少数巨人(一定是最健壮的,散居在高山森林里凶猛野兽筑巢穴的地方)对这种他们还不知原因的巨大事变感到恐惧和惊慌,举目仰视,才发觉上面的天空。由于在这种情况下,人心的本性使人把自己的本性移加到那种效果上,巨人们将天空想象为一种像自己一样有生气的巨大躯体,把爆发雷电的天空叫做约夫(Jove,天帝),创造了人类的第一个天神(维柯,1989:182-183)。

  维柯指出,这些异教民族的原始祖先都是人类的儿童,他们就是以这种创造天帝约夫的思维方式创造了历史。他们的创造方式与神不同,神是用最真纯的理智去认识事物,而且在认识中就创造了事物,而异教民族的原始祖先则是在其粗鲁无知中凭借一种完全肉体方面的想象力,他们以惊人的崇高气魄去创造,这种崇高气魄伟大到使原始祖先自身都感到非常惶恐(维柯,1989:182)。所有异教民族的历史都从寓言故事开始,都有其神话故事性的起源(维柯,1989:119)。村俗人们总有制造寓言故事的习惯,他们制造的寓言故事总是围绕着一些人物,这些人物以某种优点出名,处于某种环境之中,这些故事都是理想的真理,符合村俗人们所叙述的人物的优点(维柯,1989:119)。然而,维柯并不仅仅满足于揭示神及其神话传说的产生机制,他更关注的是这些神及其神话在各民族的永恒历史中所具有的意义。也就是说,这些异教民族的原始祖先创造的历史是否具有真实性?他们创造的神及其神迹所形成的口头叙事是否具有真实性?在他看来,凡是民俗传说都必然具有公众信仰的基础;由于有这种基础,传说才产生出来,而且由整个民族在长时期中流传下来,只是由于岁月的迁移以及语言和习俗的变化,原来的事实真相已经被虚伪传说遮掩起来了。新科学的任务就是重新找到这类事实真相的根据(维柯,1989:105)。维柯要做的是穿越神话传说,直达历史的真相。维柯认为,古希腊的寓言(神话)就是这些最古的希腊各民族习俗的真实可靠的历史。因为诸天神的寓言就是当时的历史,其时粗鲁的异教人类都认为,凡是对人类必要或有用的东西本身都是神,这种诗的作者就是最初的各族人民,他们全都是神学诗人(维柯,1989:9)。维柯在各民族浩如烟海的神话中稽考渺茫的民族起源,而他们的习俗又千变万化,但维柯还是在人类创造的民族世界中寻找到了各民族发展的普遍永恒原则,这就是“新科学”试图描绘的永恒历史的普遍原则。维柯发现,一切民族,无论是野蛮的还是文明的,尽管是各自分别创建起来的,彼此在时间和空间上相隔遥远,却都保持了以下三种习俗:拥有某种宗教,都举行隆重的结婚仪式,都埋葬死者(维柯,1989:154)。这三种习俗奠定了“新科学”的原则:天神意旨,婚姻制及其所带来的情欲的节制,埋葬和有关的人类灵魂不朽的观念(维柯,1989:167)。

  诗性智慧

  在神创历史之外,维柯发现了民众创造的历史,应该如何理解民众在远古时期创造的历史?民众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记忆他们创造的历史?这些是《新科学》探讨的主要问题。在维柯看来,既然所有异教民族的历史都有神话故事性的起源,任何产生或制造出来的事物都流露出起源时的粗糙情况,那么,就应该根据这种粗糙情况来考虑诗性智慧的各种起源(维柯,1989:171)。维柯因此将诗性智慧的起源追溯到一种粗糙的玄学(metaphysic)(维柯,1989:175)。在这里,玄学即形而上学、哲学。维柯将诗性的玄学看做是诗、偶像崇拜、占卜和牺牲祭祀的起源,诗性玄学正如一个躯干派生出肢体一样,从肢体中派生出诗性的逻辑学、伦理学、经济学、政治学,以及诗性的物理学、宇宙学、天文学、时历学、地理学(维柯,1989:181,175)。换言之,古代社会的一切政治、经济、文化、习俗、社会制度、宇宙观等的起源,都是古人运用诗性智慧对于世界的想象与创造。维柯指出,作为异教世界的最初的诗性智慧,其玄学并不是现在的学者们所用的理性的抽象的玄学,而是一种感觉到的想象出的玄学。这些原始人没有推理的能力,却浑身是旺盛的感觉力和生动的想象力。各种感官就是他们认识事物的唯一渠道。这些玄学就是他们的诗(维柯,1989:181-182)。原始人惊惧于自然宇宙万物的变化,于是用自己的身体感官去想象自然,把天空想象为一种像自己一样有生气的巨大躯体,当理性战胜感性的时候,也就是诗消失的时候。现代人之所以没有能力去体会原始人的巨大想象力,是因为抽象的思想观念限制了现代文明人的心智,抽象的语言抽空了现代人的感性。因此,维柯认为,古人的智慧是凡俗的智慧(诗性智慧),而非玄奥智慧(哲学智慧)。所谓渊博的学者们强加于希腊神话故事和埃及象形文字的一切高深哲学的玄秘意义都是文不对题,因为希腊神话故事和埃及象形文字所应有的历史意义都必然来自于自然(维柯,1989:188)。

  从诗性玄学出发,维柯开始了他的诗性智慧之旅。在语文学的意义上,Logic(逻辑)这个词来自逻各斯(logos),其最初本义是寓言故事(维柯,1989:197)。诗性逻辑中最重要、最鲜明、最常用的比譬(tropes)就是隐喻(metaphor),隐喻就是使无生命的事物显得具有感觉和情欲。最初的诗人就是运用隐喻,让一些物体成为具有生命实质的真事真物,用以己度物的方式,使它们也有感觉和情欲,寓言故事就是这样创造的(维柯,1989:200)。同时,把个别事例提升成共相,或把某些部分和形成总体的其他部分结合起来,感性形象的替换就发展成为隐喻(维柯,1989:201-202)。

  维柯从诗性逻辑探讨语言和字母的起源,在他看来,最初各民族都用诗性文字思想,用寓言故事说话,用象形文字书写(维柯,1989:213)。由于古人感受到大自然的恐惧,于是内心世界创造出敬畏天帝的观念,这种观念并不是来自推理,而是来自古人的各种感觉。古人对于神的敬畏,就是诗性伦理的起源(维柯,1989:257)。诗性伦理从虔敬开始,虔敬是一切伦理、经济和民政的德行之母(维柯,1989:258),婚礼便是源于对某个神的畏惧。诗性经济最初表现在家族之中,在家庭经济的产生中,他们本着最好的想法实现天神的意旨,创下祖产留与后人。所以在古罗马神话中,狄安娜(Diana)是第三大神,她代表着最初的人类需要,即水的需要。古人将大地想象为一条巨龙,周身由鳞甲遮盖(荆棘),长着翅膀。大地顽强地抗拒人类的垦殖,被古人想象成长有九个头的蛇,砍去一头,又会在原处长出新头。人们从麦穗的金黄想到了贵重的价值,进而命名贵重的金属以及金羊毛(维柯,1989:271-307)。在古希腊的神话中,维柯发现四种英雄式人物性格的标志突出地显示了诗性政治,这四种标志就是:阿波罗(Apollo)的竖琴,美杜莎(Medusa)的头,罗马的法斧棒以及赫库勒斯和安太的斗争。竖琴代表法律,美杜莎的头象征土地的管理权,罗马的法斧棒代表的是王权,而赫库勒斯和安太的斗争则代表贵族政体下的基本制度的形成过程(维柯,1989:332-340)。在诗性政治的起源中,对天神的崇拜是各种政体最初的首要基础。维柯运用民俗材料洞察历史的真正面貌,天才地体现在诗性政治的阐释方面。希腊神话中塞壬海妖(Sirens)用歌声催眠水手,然后割断他们的喉咙,斯芬克斯(Sphinx)让游人猜谜语,杀掉失败者,诸如此类的神话隐喻,实际上是英雄城市的政治情况。神话中的水手、游客,都是外方人(hostis),是与英雄竞争的平民们,他们企图分享英雄独占的占卜权(维柯,1989:364)。在诗性宇宙中,神学诗人将世界看做是由天空、下界的诸神以及界乎天地之间的诸神组成。神学诗人按照谷粮的收获,开始计算年岁,他们拿着若干谷穗或者稻草,或者用若干次收割动作来代表若干年岁,古希腊的诗性时历是在农神之后才产生的(维柯,1989:409-415)。古人描述未知或辽远的事物,总是利用熟悉的或身边的事物的某些类似之处,因此,最初的诗性地理都局限在有限的地理空间范围内(维柯,1989:417)。

  在神话故事的考察中,维柯发现了一种与哲学家们的理性智慧完全不一样的诗性智慧,如果说前者是人类智慧的理智,那么,后者则是人类智慧的感官。诗性智慧以粗糙的、朴野的、充满敬畏的方式,通过人类感官的渠道,创造了各门科学的世界起源,描绘了人类智慧的大致轮廓。

  寻找真正的荷马

  如果说诗性智慧是维柯理解古代历史所运用的独特观念,那么,关于荷马的研究则是这种独特观念的具体阐释。荷马在他的史诗中创造了众多的诗性人物性格,英雄们粗鲁野蛮,飘忽无常,无理固执,轻浮愚蠢,心智薄弱如儿童,想象强烈像妇女,热情奔放像狂暴的年轻人,完全不是受过哲学熏陶和开化过的心灵所应有的特征。因此,维柯否认荷马具有玄奥智慧(维柯,1989:443)。

  维柯认为,在荷马之前已有三个诗人时代,即神学诗人时代、英雄诗人时代以及荷马时代。神学诗人们自己就是英雄,歌唱着真实而严峻的神话故事,英雄诗人们却歪曲和篡改了这些神话故事,而荷马则接受了这些经过篡改和歪曲的神话故事(维柯,1989:480)。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贺拉斯在《诗艺》中奉劝诗人们最好从荷马史诗中借用人物性格,因为贺拉斯认为荷马以后极难创造出新的悲剧人物性格。沿着贺拉斯的烛照幽光,维柯发现,还有两种更为深广的困难也是后世学者无法超越的。荷马是最早的诗人,为何又是不可企及的诗人?荷马既然出现在哲学以及诗艺和批评的研究之前,何以竟成了一切崇高诗人中最崇高的一位?而在哲学以及诗艺的研究既已发明之后,何以竟没有一位诗人能步荷马的后尘、与之比肩呢?

  维柯还是回到诗性智慧的阐释中来,从已发现的诗的本质即诗性人物性格的产生中去寻找荷马之所以成为荷马的证据。诗性的智慧,这种异教世界的最初的智慧,一开始要用的玄学就不是现在学者们所用的那种理性的玄学,而是一种感觉到的想象出来的玄学。这种玄学就是他们的诗,诗就是他们生而就有的一种功能,他们生来就对各种原因无知,无知使他们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新奇(维柯,1989:181-182)。诗所特有的材料就是可信的不可能(credible impossibility)(维柯,1989:187)。正是人类推理能力的欠缺才产生了崇高的诗,崇高到后来的哲学家们尽管写了无数的诗论和文学批评的著作,却没有创造出比得上神学诗人们更好的作品来,甚至妨碍了崇高的诗的出现(维柯,1989:187)。现代语言中丰富的抽象词语以及与之相对应的抽象思想,使现代人的心智脱离了感官,现代不仅再也无法想象出诸如“具有同情心的自然”那样巨大的虚幻的形象,也同样没有能力去体会原始人的巨大想象力,因为原始人内心世界中丝毫没有抽象、洗练或精神化的痕迹,他们的心智完全沉浸在感觉里(维柯,1989:184)。

  维柯更多地着眼于探讨诗性智慧时代人类的心智特征,考察神话故事中的诗性人物性格是如何产生的,进而从发生学的角度揭示神话、史诗等“真实的叙述”(维柯,1989:454)产生的心理机制。维柯认为,神话故事的精华在于诗性人物性格,产生这种诗性人物性格的需要在于当时人按本性还不能把事物的具体形状和属性从事物本身抽象出来。因此,诗性人物性格必然是按当时全民族的思维方式创造出来的,这种民族在极端野蛮时期自然就有运用形象思维的必要。其原因在于人的心智尚不明确,受到强烈的压缩作用,除非在想象中把个别具体事物加以放大,否则就无法表达人类心智的神圣本性(维柯,1989:455)。正是因为诗性智慧时代人类以形象思维为心智特征,所以,诗性智慧时代,人类的思维只有想象能力,而无反思、推理等能力,在看到个别具体的事物必然浑身都是生动的感觉,用强烈的想象力去领会和放大这些事物,用尖锐的巧智把它们归到想象性的“类概念”中去,用坚强的记忆把它们保存起来。

  在“诗性智慧”部分,维柯指出神话故事是想象的“类概念”,神话必然是与想象的“类概念”相应的一些寓言故事(维柯,1989:199)。在“寻找真正的荷马”中,维柯以阿喀琉斯(Achilles)、尤里赛斯(Ulysses)两位大神为对象进行了具体阐释。阿喀琉斯原是史诗《伊利亚特》的主角,希腊人把英雄所有的一切勇敢属性以及这些属性所产生的一切情感和习俗,例如暴躁、拘泥、繁文缛节、易恼怒、顽固而不轻饶他人、凭武力争夺一切权力这些特征都归到阿喀琉斯一人身上。尤里赛斯是史诗《奥德赛》的主角,希腊人把来自英雄智慧的一切情感和习性,例如警惕性高、忍耐、好伪装、口是心非、诈骗、爱说漂亮话而不愿采取行动、引诱旁人自堕圈套、自欺等特性都归到尤里赛斯一人身上(维柯,1989:452)。这两种人物性格是全民族创造出来的,自然具有一致性,共同创造出来的神话构成了一个民族的共同意识。在维柯的观念中,共同意识是一整个阶级、一整个人民集体、一整个民族乃至人类所共有的不假思索的判断(维柯,1989:103-104),有关这些神祇的故事都是凭生动的想象创造出来的。因此,这些史诗具有了两种永恒的特性,一种是史诗具有崇高性和通俗性,另一种是这些由人民自己创造出来的英雄人物性格成为光辉的典范,人们就是从这些典范性的英雄人物性格出发来理解一个民族的习俗。

  维柯关于荷马史诗的研究,强烈地抨击了以往的学者认为荷马史诗具有玄奥智慧的虚骄讹见。维柯特别强调,按照诗的本性,任何人都不可能同时既是高明的诗人又是高明的玄学家,因为玄学要把心智从各种感官方面抽开,而诗的功能却把整个心灵沉浸到感官里去,玄学飞向共相,而诗的功能却要深深地沉浸到殊相里去(维柯,1989:458)。后人以为荷马是希腊政治体制或者文化的创建人,是一切其他诗人的祖宗,是一切流派的希腊哲学的源泉,维柯将荷马还原到历史的真实世界中,推翻了这些加诸荷马身上的不切实际的赞誉(维柯,1989:477)。但是,维柯并没有否定荷马在人类诗歌史上独一无二的价值和地位,他指出,在英雄时代的所有崇高的诗人之中,无论就价值还是时间来看,荷马都是首屈一指的诗人(维柯,1989:187)。

  维柯的意义

  维柯的《新科学》对后世学者产生了深远影响。正如柏林所说,维柯在他的时代开启了比较神话学、哲学、人类学、考古学、艺术史以及人类古代史的相互关系的研究,他的研究在黑格尔、马克思、康德、涂尔干、韦伯、弗洛伊德等人的理论体系中得以延续。他以经验的方式洞察了社会变迁过程中繁复历史经验下的秩序与意义,维柯认为我们与早期人类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距离,这一看法使得任何试图解释遥远社会的人们都必须具有强有力的——但是并非不可能的——想象力的跨越(Isaiah Berlin,1976:56)。通过探讨原始人类社会的心智特征及其历史记忆,维柯最重大的发现在于:比较语言学的概念、人类学的历史主义和能够建立一门关于精神之历史发展的精神科学的观点,以及他认识到,各种观念是进化的,不存在永恒不变的人性,有些知识不是一个外在的和普遍的明确真理的静态结构,而是一个社会过程,可以根据符号的演变追溯这一过程(伯林,2002:136)。

  具体到民俗学领域,维柯的《新科学》究竟具有怎样的学术史意义?首先,维柯探寻历史规律所运用的历史材料以及这些历史事件的实践者,奠定了民俗学研究的基本对象。他强调,历史学家不能也不应该忽视启蒙思想家已经或者正在拒绝的大众(popular)传统(Giuseppe Cocchiara,1981:110)。与启蒙思想家不同的是,他认为寓言、谚语、轶事是历史的一部分,而且他并不将它们视为人类精神的谬误(Giuseppe Cocchiara,1981:106)。从象形文字、古朴的歌谣、神话与传说、舞蹈与律法以及烦琐的宗教仪式——这些在伏尔泰等启蒙思想家看来仅仅是野蛮往昔的无用残留,或者是一堆蒙昧主义的骗术——中,维柯发现了其中蕴涵的特定观点,从中追溯人类的成长和发展历史(伯林,2002:120)。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伯林将维柯的新科学看做是一种反启蒙的历史科学,而且认为维柯在反对启蒙的运动中发挥过决定性的作用(伯林,2002:4)。在一个思想家致力于启蒙的时代,维柯独自认识到,历史的困难在于要在人类想象的最无理性之处揭示其中暗含的理性。在一定程度内,这些想象事实上充当了社会与文化制度结构的基础,人们又正是能够凭借着这种社会与文化制度的结构与自然本身同一或对立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海登·怀特,2004:69)。“随着启蒙运动强调自我反思的理性,它带来了两个相互纠缠在一起的成就——传统的断裂以及历史思考的出现。正如Nikolaus Wegman所说的,‘启蒙的过程使传统疏离。将现在与连续分离,传统只是成为过去’。传统因此变成了历史知识,不再需要社会的确证”(Regina Bendix,1997:28)。维柯的《新科学》描绘的历史与启蒙思想家描绘的历史不同,他试图描绘的是各民族在时间上经历过的永恒的历史,完全不同于启蒙思想家的断裂历史,这一历史描绘所依凭的证据是“它过去有过,现在有,将来还会有”的凭证(维柯,1989:164)。这一历史描绘的原则也成为民俗学区别于历史学、人类学的主要标志。民俗学正是一门研究传承文化的科学,它所研究的对象起源于过去,依然存在于今天的生活,并将延续到未来。

  其次,如何理解时空距离遥远的历史或者文化?维柯一再强调在上帝才了解的自然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人的世界,没有一种统一科学的普遍性方法可以无所不包地研究人的世界,因为不存在永恒不变的人性。文化的发展也并不是以直线进化的方式呈现,对于与自己时代相距遥远的历史与文化,维柯不得不从现代文明人的经过精炼的自然本性下降到远古那些野蛮人的粗野本性(维柯,1989:159)。维柯关于诗性智慧的理解阐释,具体实践了他的独特方法。尽管克罗齐(Benedetto Croce)批评维柯诗意地将哲学和科学、历史学混为一体(海登·怀特,2004:572),但维柯的历史主义无疑开拓了理解古代历史、古代文化的新视野,他采用“内部的”、共鸣的视野,以想象、理解、直觉、同情、移情等等方式理解远古历史。按照伯林的说法,维柯是希望用一种康德式的先验方法运用于人类积累起来的古代遗产,他希望理解,神话等古代文化中呈现的特定社会究竟是什么模样(伯林,2002:123)。他的这一理解方式,揭示了一种以往未被明确区分出的知识,它后来成长为一棵德国历史主义的参天大树,其中包括理解、同情的洞察力、直觉的同情、历史的移情等等。这种知识是通过我的“内在”状态或者利用同情的眼光看待别人这种状态而“直接得到”的知识,获得这种知识可能需要水平极高的想象力(伯林,2002:139,140-141)。只有努力进入这些不同的精神类型,才有可能理解与自己的时代相距遥远的历史和文化,换言之,只有通过想象再现过去,才能进入与自己相异的精神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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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春]从维柯、卢梭到赫尔德——民俗学浪漫主义的根源

从维柯、卢梭到赫尔德——民俗学浪漫主义的根源

刘晓春

《民俗研究》 2007年03期


  一、引言  浪漫主义是民俗学的伟大传统

  自民俗学形成之初, 浪漫主义就已经深刻地烙印在民俗学的学术传统之中。民俗学往往以怀旧的心态看待民俗, 将民俗看作是自然的、真实的, 试图追寻民俗的本原, 在空间和时间上远离现代文明的人们是传承民俗的主体, 地方性的民俗文化往往成为民族文化的象征。“所有这些, 以一种潜在的方式不仅影响着民俗学的学术意向, 而且同样明显地影响了民俗学的表述方式。今天, 当我们意识到民俗学自身存在的问题的时候, 回过头来思考民俗学曾经走过的历史以及历史背后的支配话语, 可能比单纯的抛弃学科历史而思考学科问题更具反思意义。在某种意义上, 民俗学学科的发展史与复杂的文化建构相互关联,这种相互建构的关系持续地影响着我们界定学科基本术语与学术实践的方式, 学科的历史话语往往决定了我们如何思考和讨论问题。正是从这一意义上, 本文将从学术史、观念史的角度, 探讨民俗学形成之初浪漫主义的观念及其表现形式对于民俗学学科的影响, 因材料所限, 意在抛砖引玉。

  二、维柯: 发现野蛮人的历史1

  时间、空间上与近现代社会相距遥远的久远过去或者异域他乡的人们的生活,在西方近现代被纳入到知识界的视野, 成为一种近现代知识体系。在西方近现代民俗学产生的时候, 异域的、本土过去的野蛮人及其生活成为民俗学关注的对象, 一开始作为西方近现代社会文化的参照系出现, 并且带有浓厚的尚古主义与浪漫主义色彩。

  16世纪的地理大发现, 特别是新大陆的发现, 迫使西方学者开始重新思考与风俗、制度有关的许多问题, 并且将新大陆发现的风俗、制度与欧洲的风俗加以比较,进而产生了现代的民族志与民俗学。2 随着美洲的发现, 欧洲知识界创造和强化了欧洲文化史上具有丰富创造力的神话: 高贵的野蛮人的神话。旅行家、传教士以及历史学家, 将居住在遥远他乡的人群理想化, 并与古希腊、罗马人进行比较。此后,一直到启蒙时代, 知识界基本上将野蛮人看作是高贵的野蛮人, 无论是蒙田( Montaigne)以及欧洲民俗学的先驱培尔( Pierre Bayle) , 还是封特内( Fontenelle) , 甚至孟德斯鸠、伏尔泰等人, 无一不将野蛮人看作是真正“自然的”人。蒙田甚至批判所谓的文明民族对于野蛮人的傲慢, 他认为, 野蛮保存着生机、活力与真实, 以及有用的自然品质与营养, 而在文明社会, 所有这些都已经被改造了, 被改造成为用来愉悦我们的已经败坏了的品味。3 在整个17世纪, 文明人与野蛮人之间的比较越来越具有一种政治的、文化的反叛意味, 思想家认为和谐是野蛮人生活的基本要素,而欧洲人则深深地为虚荣和野心所折磨。4 启蒙思想家对于真正的“自然的”人的探究, 并不仅仅只是一个科学的计划, 更是一种试图革新社会的政治、社会计划, 高贵的野蛮人包含了对一种新价值的肯定, 高贵的野蛮人的观念成为人们检验古典与现代世界的试金石, 并且构成了民俗学历史的开端, 特别是当这一观念与人种志连在一起的时候。5更为关键的是, 西方思想家将与原始人、东方民族有关的问题引入到关于社会、宗教、政治观念之起源的研究当中, 他们利用历史的证据, 也利用在亚洲和美洲等新大陆的旅行和探索所提供的新文献, 强调人类风俗的多样性, 特别是不同的自然因素, 具体而言是地理因素, 对不同的人类社会发展造成的影响, 它们导致了制度和世界观的不同, 而这又造成了信仰和行为的巨大差别。6 这些观点强调人类价值的相对性, 强调包括历史事实在内的社会事实之解释的相对性, 这在一定程度上挑战了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 但还没有在根本上撼动启蒙运动的基本信条, 即自然法和永恒真理的真实性。启蒙理性认为, 这组普遍而不变的原则支配着世界, 人类只有遵守它们, 才能够变得聪明、幸福和自由, 一旦背离它们, 人类就会陷入犯罪、邪恶和悲惨的境地。742按照以赛亚·伯林的观点, 在这场反对启蒙理性运动中发挥决定性作用、具有革命意义的, 是意大利的思想家维柯( Giambattista Vico, 1668—1744) 。8 维柯的《新科学》深刻地影响了西方民俗学的发展。如果说民俗学的对象是在民众生活之中,那么研究民俗学历史的时候, 首先要提到的就是意大利的维柯。维柯可能从来没有想到, 自己关于古代民众即野蛮人创造的历史文化之真实性的论述, 以及这些论述所形成的文化相对主义的观念, 在撼动启蒙理性的同时, 会对另外一个国家即德国的思想家赫尔德( Johann Gotterried Herder, 1744—1803) 产生重大影响, 并因此奠定了一个学科即民俗学的学科基础。9维柯的思想对18世纪德国思想家赫尔德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维柯的思想经过赫尔德的吸收改造, 从而奠定了19世纪初期德国民俗学的学科基础, 对民俗学的学术取向产生了直接的影响。维柯探寻历史规律所运用的历史材料以及这些历史事件的实践者, 奠定了民俗学研究的基本对象。他强调, 历史学家不能也不应该忽视启蒙思想家已经或者正在拒绝的大众(popular) 传统。10 与启蒙哲学家不同, 维柯感受到了传统的重要, 他将传统看作是历史当中有效力的、能不断生长的元素。维柯与启蒙思想家不同的地方, 在于他还认为寓言、谚语、轶事是历史的一部分, 而且他并不将它们视为人类精神的谬误。11 维柯谈论的、感兴趣的、试图理解的世界, 有其自己的声音; 这是一个已经文明化的原始世界, 作为总体精神发展的一个方面进入了历史, 这种总体精神包括了文明人与野蛮人的人性。12 从象形文字、古朴的歌谣、神话与传说、舞蹈与律法以及烦琐的宗教仪式———这些在伏尔泰等启蒙思想家看来仅仅是野蛮往昔的无用残留, 或者是一堆蒙昧主义的骗术———中, 维柯发现了其中蕴涵的特定观点, 从中追溯人类的成长和发展历史。13 正是在这种意义上, 伯林将维柯的“新科学”看作是一种反启蒙的历史科学, 而且认为维柯在反对启蒙的运动中发挥过决定性的作用。

  维柯视“民众”为文化的创造者、传承者, 他在《新科学》一书中, 通过阐释“诗性智慧”的观念, 发掘了被启蒙思想家抛弃的神话、歌谣、寓言等民俗的历史价值, 认为这些古代民众创造的民俗文化具有历史的真实性。在《新科学》中, 维柯通过研究古代神话、歌谣、寓言的价值, 探讨各个民族的原始祖先创造的历史是否具有真实性? 他们创造的神及其神迹是否具有真实性? 在他看来, 凡是民俗传说都必然从维柯、卢梭到赫尔德43民俗研究2007.3具有公众信仰的基础, 由于有这种基础, 传说才产生出来, 而且由整个民族在长时期中流传下来, 只是由于岁月的迁移以及语言和习俗的变化, 原来的事实真相已经被虚伪传说遮掩起来了, 他的新科学的任务就是重新找到这类事实真相的根据。14 在《新科学》一书中, 维柯对于荷马史诗的研究, 不仅颠覆了古典诗歌的观念, 而且也将荷马这样的诗人看作是未开化的行吟诗人, 演唱粗鲁的、野蛮的习俗, 通过荷马的史诗演唱, 人类最基本的生活本能变得崇高、壮丽起来。15维柯足足花了20年的光阴, 去发现异教世界中最初的人类思维是怎样建立起来的。维柯采用的方法是回到远古, 与古人对话, 进入原始人的精神世界。在他看来,既然民族世界确实是由人类创造出来的, 它的面貌也必然要在人类心智本身的种种变化中发现。16 维柯指出, 这些异教民族的原始祖先都是人类的儿童, 他们就是以这种创造天帝约夫的思维方式创造了历史。他们的创造方式与神不同, 神是用最真纯的理智去认识事物, 而且在认识中就创造了事物, 而异教民族的原始祖先则是在其粗鲁无知中凭借一种完全肉体方面的想象力, 他们以惊人的崇高气魄去创造, 这种崇高气魄伟大到使原始祖先自身都感到非常惶恐。17 所有异教民族的历史都从寓言故事开始, 都有其神话故事性的起源。18 村俗人们总有制造寓言故事的习惯, 他们制造的寓言故事总是围绕着一些人物, 这些人物以某种优点出名, 处于某种环境之中,这些故事都是理想的真理, 符合村俗人们所叙述的人物的优点。19 然而, 维柯并不仅仅满足于揭示神及其神话传说的产生机制, 他更关注的是这些神及其神话在各民族的永恒历史中所具有的意义。维柯要做的是穿越神话传说, 直达历史的真相。维柯认为, 古希腊的寓言( 神话) 就是这些最古的希腊各民族习俗的真实可靠的历史。

  因为诸天神的寓言就是当时的历史, 其时粗鲁的异教人类都认为, 凡是对人类是必要或有用的东西本身都是些神, 这种诗的作者就是最初的各族人民, 他们全都是神学诗人。20在神创历史之外, 维柯发现了民众创造的历史, 应该如何理解民众在远古时期创造的历史? 民众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记忆他们创造的历史? 这是《新科学》探讨的主要问题。在维柯看来, 既然所有异教民族的历史都有神话故事性的起源, 任何产生或制造出来的事物都流露出起源时的粗糙情况, 那么, 就应该根据这种粗糙情况来考虑诗性智慧的各种起源。21 维柯因此将诗性智慧的起源追溯到一种粗糙的玄44学( metaphysic) 。这些原始人没有推理的能力, 却浑身是旺盛的感觉力和生动的想象力。各种感官就是他们认识事物的唯一渠道。这些玄学就是他们的诗。22 原始人惊惧于自然宇宙万物的变化, 于是用自己的身体感官去想象自然, 把天空想象为一种像自己一样有生气的巨大躯体, 当理性战胜感性的时候, 也就是诗消失的时候。现代人之所以没有能力去体会原始人的巨大想象力, 是因为抽象的思想观念限制了现代文明人的心智, 抽象的语言抽空了现代人的感性。因此, 维柯认为, 古人的智慧是凡俗的智慧( 诗性智慧) , 而非玄奥智慧( 哲学智慧) 。诗性智慧以粗糙的、朴野的、充满敬畏的方式, 通过人类感官的渠道, 创造了各门科学的世界起源, 描绘了人类智慧的大致轮廓。

  维柯更多地着眼于探讨诗性智慧时代人类的心智特征, 考察神话故事中的诗性人物性格是如何产生的, 进而从发生学的角度揭示神话、史诗等“真实的叙述”23 产生的心理机制。维柯认为, 神话故事的精华在于诗性人物性格, 产生这种诗性人物性格的需要在于当时人按本性还不能把事物的具体形状和属性从事物本身抽象出来。

  因此诗性人物性格必然是按当时全民族的思维方式创造出来的, 这种民族在极端野蛮时期自然就有运用形象思维的必要。维柯在分析“诗性智慧”时指出, 神话故事是想象的“类概念”, 神话必然是与想象的“类概念”相应的一些寓言故事。24在“寻找真正的荷马”一章中, 维柯以阿喀琉斯( Achilles) 、攸里赛斯( Ulysses) 两位大神为对象具体阐释了神话故事想象的“类概念”。阿喀琉斯原是史诗《伊利亚特》

  的主角, 希腊人把英雄所有的一切勇敢属性以及这些属性所产生的一切情感和习俗,例如暴躁、拘泥繁文缛节、易恼怒、顽固而不轻饶他人、凭武力争夺一切权力这些特征都归到阿喀琉斯一人身上。攸里赛斯是史诗《奥德赛》的主角, 希腊人把来自英雄智慧的一切情感和习性, 例如警惕性高、忍耐、好伪装、口是心非、诈骗、爱说漂亮话而不愿采取行动、引诱旁人自堕圈套、自欺等特性都归到攸里赛斯一人身上。25 维柯认为, 这两种人物性格是全民族创造出来的, 自然具有一致性, 共同创造出来的神话构成了一个民族的共同意识, 在维柯的观念中, 共同意识是一整个阶级、一整个人民集体、一整个民族乃至人类所共有的不假思索的判断; 26 有关这些神祗的故事都是凭生动的想象创造出来的。因此, 这些史诗具有了两种永恒的特性, 一种是史诗具有崇高性和通俗性, 另一种是这些由人民自己创造出来的英雄人物性格成从维柯、卢梭到赫尔德45民俗研究2007.3为光辉的典范, 人们就是从这些典范性的英雄人物性格出发来理解一个民族的习俗。

  “诗歌既非博学的作家自觉发明的成就, 也不是以记忆的形式表现出的神秘智慧———它是我们遥远的古人在集体生活中共同自我表达的直接形式; 荷马不是哪一个诗人的声音, 而是整个希腊民族的声音。”27 在维柯的观念中, 神话、史诗以及各种今天称之为民间文学的类型, 都是一个民族的集体创造, 从这些神话史诗作品中, 可以发掘一个民族的精神面貌, 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以及社会习俗。

  在今天的知识界看来, 维柯的思想观点是人所共知的常识, 但在那个时代, 却具有革命性的意义。远古时代的神话和诗歌, 是一种世界观的具体表现, 它们就像希腊哲学、罗马法和我们开明时代的诗歌和文化一样真实可信———它们较为古老和粗陋, 与我们相隔十分遥远, 但是也有属于它们自己独特文化的声音。每个时代的文化都表达着自身的集体经历, 人类发展阶梯上的每一步, 都有各自同样真实可靠的表现手段。维柯的文化独特性的观点, 否定了从亚里斯多德以来作为西方传统之核心的永恒的自然法学说, 为后来的比较文化人类学、比较历史语言学、比较美学和比较法理学奠定了基础。28 正如柏林所说, 维柯在他的时代开启了比较神话学、哲学、人类学、考古学、艺术史以及人类古代史的相互关系的研究, 他的研究在黑格尔、马克思、康德、涂尔干、韦伯、弗洛伊德等人的理论体系中得以延续。他以经验的方式洞察了社会变迁过程中繁复历史经验下的秩序与意义, 维柯认为我们与早期人类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距离, 这一看法使得任何试图解释遥远社会的人们都必须具有强有力的———但是并非不可能的———想象力的跨越。29 这种想象力的跨越就是维柯在他的《新科学》中所实践的、通过理解原始人创造的神话、史诗、歌谣、寓言等, 运用“内部”的、共鸣的视野直达原始人的内心世界, 理解原始人创造历史的过程。维柯的重构性的想象力, 使他能够进入遥远时代、遥远异域他乡的人们的观念世界。维柯的这种“人类学的历史主义”在建构历史主义过程的同时, 强调一种与这一历史发生、发展过程相一致的系统的精神科学。在《新科学》的实践中, 只有通过研究人类精神所创造的语言、艺术作品、法律、习俗、神话、史诗等等, 才能够建构这一人类社会历史的新科学。他所采用的“内部的”、共鸣的视野, 以想象、理解、直觉、同情、移情等等方式理解远古历史。按照柏林的说法, 维柯是希望用一种康德式的先验方法运用于人类积累起来的古代遗产, 他希望理解, 神话等46古代文化中呈现的特定社会究竟是什么模样。30 他的这一理解方式, 揭示了一种以往未被明确区分出的知识, 它后来成长为一棵德国历史主义的参天大树, 其中包括理解、同情的洞察力、直觉的同情、历史的移情等等。这种知识是通过我的“内在”

  状态或者利用同情的眼光看待别人这种状态而“直接得到”的知识, 获得这种知识可能需要水平极高的想象力。31 只有努力进入这些不同的精神类型, 才有可能理解与自己的时代相距遥远的历史和文化, 换言之, 只有通过想象再现过去, 才能进入与自己相异的精神类型。

  三、卢梭: 自然状态与高贵善良的野蛮人

  让·雅克·卢梭( Jean 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 , 浪漫主义运动之父, 是从人的情感来推断人类范围以外的事实这派思想体系的创始者。32 在传播善良的、高贵的野蛮人这一观念方面, 卢梭也许比其他人做得更多, 他使这一观念流行开来,并为欧洲人所熟悉。33卢梭一生中有两篇重要的应征论文, 一篇是《论科学与艺术》( 1750) , 另一篇是《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 1753) , 都是卢梭应法国第戎科学院的征文而写。

  《论科学与艺术》一文回答的“科学与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敦风化俗?”这一征文论题, 卢梭在征文的具体论述中给予了否定的回答。这篇论文的核心是: 自然是美好的, 出自自然的人是生来自由平等的, 因此应该以自然的美好来代替“文明”的罪恶。他认为, “在艺术还没有塑成我们的风格, 没有教会我们的感情使用一种造作的语言之前, 我们的风尚是粗朴的, 然而却是自然的。”34 艺术、科学、社会风尚等等改变了人的天性, 人不得不屈从于风尚、礼节以及社会群体的种种永恒的束缚。

  在卢梭看来, 这种种束缚被人们称之为时代的文明, 在其背后隐藏的“是怎样一长串的罪恶在伴随着这种人心叵测啊! 再也没有诚恳的友情, 再也没有真诚的尊敬,再也没有深厚的信心了! 怀疑、猜忌、恐惧、冷酷、戒备、仇恨与背叛永远会隐藏在礼义那种虚伪一致的面幕下边。”35 因此, “随着科学与艺术的光芒在我们的地平线上升起, 德行也就消逝了。”36 科学不仅仅对人类战斗品质有害, 而且对道德品质更加有害。科学与美德势不两立, 科学与艺术都是从人类的罪恶中诞生。“天文学从维柯、卢梭到赫尔德47民俗研究2007.3诞生于迷信; 辩论术诞生于野心、仇恨、谄媚和撒谎; 几何学诞生于贪婪; 物理学诞生于虚荣的好奇心; 所有一切, 甚至于道德本身, 都诞生于人类的骄傲。”37 在这篇论文中, 卢梭已经提出了曾经风靡整整一个历史时代的返于自然的思想, 这一思想深刻地影响了十八世纪西方各国的思想家、政治家以及十九世纪初的浪漫主义思潮。他对他自己想象中的人类原始时代的淳朴景象充满向往, “我们对风尚加以思考时, 就不能不高兴地追怀太古时代纯朴的景象。那是一幅全然出于自然之手的美丽景色, 我们不断地向它回顾, 并且离开了它我们就不能不感到遗憾。”38 他认为早期波斯人正是因为没有沾染上现代人的虚浮的知识, 他们以自己的德行造就了自己的幸福并成为其他民族的榜样, 波斯人学习德行犹如现代人学习科学一样, 他们因此轻而易举地征服了亚洲。39卢梭对于人类自然状态以及原始野蛮人理想生活的想象, 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一文中得到了更为深入的描述。在该文中, 卢梭开篇认为人类存在着两种不平等, 一种是自然的、生理上的不平等, 另一种是精神的或政治的不平等。

  研究过社会基础的哲学家们, 都认为有追溯到自然状态的必要, 但是没有一个人曾经追溯到这种状态, 他们论述的是野蛮人, 描绘的却是文明人。卢梭指出, 要正确地判断人的自然状态, 必须从人的起源来观察人类。但是, 卢梭坦承自己在这些问题上, 只能作一些几乎近于想象的笼统的猜测。40 其实, 正如勒赛克尔介绍卢梭这篇论文时所说, 卢梭关于“善良的野蛮人”的论题从蒙戴尼开始, 不断地为人们所阐释。无数的水手、商人、传教士从野蛮民族那里旅行回来, 都极端赞扬这些民族的道德品质, 而鄙弃文明民族的道德品质, 卢梭看过许多旅行家的记述, 关于人的善良天性的乌托邦式的描写, 在十八世纪到处可见。41 因此, 卢梭关于野蛮人的描述,不是最早, 影响却是最大。

  卢梭想象的野蛮人究竟是怎样的面貌? 卢梭为人们描述了这样一幅野蛮人的图景: 漂泊于森林中的野蛮人, 没有农工业、没有语言、没有住所、没有战争、彼此间也没有任何联系, 他对于同类既无所需求, 也无加害意图, 甚至也许从来不辨认他同类中的任何人。这样的野蛮人不会有多少情欲, 只过着无求于人的孤独生活,所以他仅有适合这种状态的感情和知识。他所感觉到的只限于自己的真正需要, 所注意的只限于他认为迫切需要注意的东西, 而且他的智慧并不比他的幻想有更多的48发展。即使他偶尔有所发明, 也不能把这种发明传授给别人, 因为他连自己的子女都不认识。技术随着发明者的死亡而消灭。在这种状态中, 既无所谓教育, 也无所谓进步, 一代一代毫无进益地繁衍下去, 每一代都从同样的起点开始。许多世纪都在原始时代的极其粗野的状态中度了过去; 人类已经古老了, 但人始终还是幼稚的。42 这是一群离群索居、各自孤独生活、相互之间几乎没有交往、极少欲望、思想简单的远离现代文明的人, 这是一个文明几乎停滞的世界, 这也是一个已经被现代人类学、考古学材料证明根本不存在的世界, 但正是卢梭凭借其天才的想象力创造出来的这样一幅乌托邦式的图景, 却成为“检验人类本性的试金石”。43卢梭认为, 人类自我完善化的能力使人类逐渐地脱离了自然状态, “这种特殊而几乎无限的能力, 正是人类一切不幸的源泉; 正是这种能力, 借助于时间的作用使人类脱离了他曾在其中度过安宁而淳朴岁月的原始状态; 正是这种能力, 在各个时代中, 使人显示出他的智慧和谬误、邪恶和美德, 终于使他成为人类自己的和自然界的暴君, 这对我们来说, 就未免太可悲了。”44 在卢梭的心目中, 人类社会真正幸福的时期, 既不是悠闲自在的人类原始时期, 也不是他所看到的人类自尊心极度膨胀的现代社会, 而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一个发展阶段, 卢梭认为, 他从各种旅行家的记述中看到的现存的野蛮人就处于这样一个时代, “尽管自然的怜悯心已有了某种程度的变性, 但是人类能力的这一发展阶段是恰恰处于介乎原始状态中的悠闲自在和我们今天自尊心的急剧活动之间的一个时期, 这应该是最幸福最持久的一个时期。“我们所发现的野蛮人, 几乎都是处在这种状态。从他们的事例中, 似乎可以证实: 人类生来就是为了永远停留在这样的状态。这种状态是人世的真正青春,后来的一切进步只是个人完美化方向上的表面的进步, 而实际上它们引向人类的没落。”45因此, 卢梭想象的自然状态与想象的野蛮人形象紧密相连, 野蛮人的生活与精神世界就是他想象中的人的自然状态, 人在自然状态中, 人本性善。他的人本性善的观点, 与霍布斯的人本性恶之观点针锋相对。他指出, “我们尤其不可像霍布斯那样作出结论说: 人天生是恶的, 因为他没有任何善的观念; 人是邪恶的, 因为他不知美德为何物; 人从不肯为同类服务, 因为他不认为对同类负有这种义务。”而应该说, “由于自然状态是每一个人对于自我保存的关心最不妨害他人自我保存的一从维柯、卢梭到赫尔德49民俗研究2007.3种状态, 所以这种状态最能保存和平, 对于人类也是最为适宜的。”46 他认为, 野蛮人所以不是恶的, 正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善。因为阻止他们作恶的, 不是智慧的发展, 也不是法律的约束, 而是情感的平静和对邪恶的无知, “这些人因对邪恶的无知而得到的好处比那些人因对美德的认识而得到的好处还要大些。”47卢梭想象的人类曾经的自然状态以及野蛮人的形象, 对后世人们的观念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人们从卢梭的作品中接受的是他对自然状态的颂扬, 以及这种态度背后的“尚古主义”姿态。但是, 洛夫乔伊认为, 这实际上是一个历史的错误。48 其实, 卢梭从来没有企图让我们回到洞穴穿上兽皮。他很清楚地看到这既不可能也不符合人们的愿望, 但他同时看到了生活被文明扰乱后的错综复杂和人类精神中一些宝藏的毁失; 这些宝藏若遭辱谩, 人类必将受到惩罚。这些就是他所说的自然。49 白璧德虽然也承认, 卢梭的审美浪漫主义所鼓励的特殊的幻想形式就是对素朴生活的梦想, 就是返回从未存在的自然, 这种梦想对一个正经受着过度的矫揉造作和因袭旧俗的时代来说具有特殊的吸引力。但是, 白璧德指出, 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卢梭高贵的野蛮人, 连同席勒的希腊人, 赫尔德林的希腊人, 诺瓦利斯笔下的中世纪人在现实中从来就没有对应者。他认为, 真正的野蛮人, 可能只有孩子是例外, 是最因循守旧和最有模仿性的人, 而不是像卢梭所说的不服从任何人, 除了自己的意志不遵守任何法则, 因而表现出独立性和独创性。50卢梭描述的野蛮人世界中的自然状态, 与其说是重建人类曾经存在过的自然状态, 不如说是借远古时代野蛮人生活的想象, 表达自己对于现代文明的批判。卢梭出生于日内瓦的小资产阶级, 早年漂泊不定, 生活饱受磨难, “他憎恨知识分子,憎恨那些脱离生活的人, 憎恨专家、憎恨将自己禁锢在某个特殊小圈子里的人。”

  “因此, 那些坐在古老橡树下的质朴农民, 与城里的那些衣冠楚楚、自命不凡、过分考究、老于世故的高雅之士相比, 他们对生活以及自然的理解更为深刻。他不仅仅把自然等同于质朴, 而且等同于真正厌恶文雅、精致、复杂和艺术或科学价值观的东西。”51 卢梭认为, “如果我们能够始终保持自然给我们安排的简朴、单纯、孤独的生活方式, 我们几乎能够完全免去这些不幸。如果自然曾经注定了我们是健康的人, 我几乎敢于断言, 思考的状态是违反自然的一种状态, 而沉思的人乃是一种变了质的动物。”52 正如科基拉亚所说, 卢梭试图将人类从社会的超级结构中摆脱出来,50将人返回到纯洁的、未被污染的社会, 试图赋予人类尊严。卢梭的关于自然状态与野蛮人形象的想象, 将理性传送到遥远的野蛮人的世界, 在那里, 他发现了一种很久以前使人成为人类的魔力状态, 而现在却被社会和科学、艺术所腐蚀。他认为,野蛮人是自由的个体, 而个体的自由是社会契约的基础, 因此, 卢梭的野蛮人的世界是一个理想国。在卢梭的笔下, 美丽的风景, 乡村之梦, 是自我的再发现, 而自然/文明的对比往往转换成为一种诗意, 他又将这种诗意转换成为民众的传统财富,那些生活在乡村和小镇的民众, 依然是自然的一部分。在卢梭的进步观念中, 历史与传统作为人的基本要素, 他信仰人的自然与完美, 以此来支持他的进步观念。53 卢梭相信, 那些曾经帮助他认识人类、以及作为他的政治与教育学理论之刺激的野蛮人, 依然充满活力地生活在乡村贫穷的民众之中, 在他们身上, 感情与诗意并没有死亡。54 卢梭希望的是能够重新获得、重新捕捉人类原初的、纯真的自然状态, 那么自然的和谐、幸福和仁慈将再次成为人类社会的命运, 在这种自然状态下, 人们还未受到许多强烈情感、还未受到许多卑鄙和邪恶冲动的折磨, 这些强烈的情感、卑鄙和邪恶的冲动都是文明孕育在人们胸中的。55 可以这样说, 自然状态与野蛮人形象都是卢梭在哲学上的合法虚构, 是卢梭为了理解人的社会本性而设想出来的、人类似乎存在过的一种状态。卢梭意图表明的是, 人性的邪恶、统治他人的欲望、人类社会的不平等是历史发展的产物, 无论是关于自然状态的想象还是野蛮人形象的想象, 都具有一种历史形式, 属于遥远的过去, 社会的人则是按照不同发展阶段逐步进化。卢梭在他的论著中, 表达的是对西方文明命运的的总体绝望, “他是第一个就人类历史本身来看待人类历史总体, 而先前人们都是在超越的世界中———在神圣天命中、在理性的不变世界中———来看待人类历史。”56

  四、赫尔德: 自然之诗与浪漫的民族主义

  赫尔德, 十八世纪德国古典哲学家、德国启蒙运动思想家, 与歌德、席勒一起领导“狂飙突进运动”, 他的哲学思想尤其是历史哲学思想和美学思想, 对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欧洲各国的思想进程、精神生活产生了重要作用, 黑格尔、费尔巴哈以及歌德等人的哲学思想、世界观的形成都受到他的深刻影响。赫尔德“在传播从维柯、卢梭到赫尔德51民俗研究2007.3反对理性主义、科学方法以及法律的普遍权威的过程中, 他刺激了单一主义、民族主义以及文学、宗教、政治的非理性主义的发展, 在促进后世人类的思想与行动的转型方面扮演了重要的角色。”57 具体表现在文学、民俗学领域, 赫尔德关注民歌,对于民歌的历史价值以及民族文化价值, 有过深入的探讨和发掘, 从民歌引申出“自然诗”的理论, “并由此引发了兴起于德国, 后来蔓延到欧洲中部、东部的浪漫的民族主义( romantic nationalism) 思潮”。

  按照以赛亚·伯林的说法, 在某种程度上, 卢梭在浪漫主义运动中担当的角色被人们夸大, 卢梭的观点只不过是认为我们生活在道德堕落的世界, 生活在一个不道德的、虚伪的社会, 人与人之间相互欺骗、互相残杀; 虽然如此, 人们还是可以发现真实, 但是必须通过在简单的、未堕落的人类———高贵的野蛮人、孩童的内心世界才能寻找。因此, 他指出, 卢梭的信念与百科全书派没有任何差别。58 他认为, 赫尔德、康德才是真正的浪漫主义之父。59 从观念史的角度看, 赫尔德的论著中表现的民粹主义( Populism) 、表现主义( Expreesionism) 、多元主义思想( Pluralism) , 对浪漫主义运动的影响巨大。60 罗杰·豪舍尔在为伯林的《反潮流: 观念史论文集》所作的“序言”中指出, 这些观念不但在他那个时代极为新颖, 并且时至今日依然活力十足。这三个观念都与西方源远流长的主流传统背道而驰, 而且和启蒙运动的中心价值和关键信条格格不入, 无论它们是道德的、历史的还是美学的。61具体而言, 赫尔德的民粹主义相信只有当人们属于一个以传统、语言、习俗、共同的历史记忆为根基的单一群体或文化的时候, 他们才能达到充分自我实现的信念。62 作为十八世纪启蒙思想的反对者, 与其他人相比较, 赫尔德走向了与启蒙思想更为针锋相对的立场, 他将理性与知识从属于民族主义、直觉、恐法病( Gallophobia)以及对传统不加批判的信仰。他认为, 人的正确生活应该是生活在自然统一体中, 即生活在由共同文化组成的社会之中, 自然创造了民族, 而非国家, 也没有使某些民族优于其他民族。民族是由气候、教育与近邻的关系以及其他可变的和经验的因素构成, 而不是一种难以捉摸的内在本质或如种族、肤色等其他不可更改的因素构成。赫尔德相信亲缘, 社会的团结一致, 以及民族, 他诅咒和谴责任何形式的集权、高压统治。因此, 尽管德国浪漫主义运动中的其他人如费希特(Johann GottliebFichte, 1762—1814)、施莱格尔( Friedrich von Schlegel, 1772—1829) 等人的52思想发生了变化, 但赫尔德的民族主义形式终生未变, 他的民族情感不是政治的,而是文化的。63 在赫尔德之前的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家均是从政治意义上去理解什么是民族以及什么是民族共同体的基础等宏大问题, 而赫尔德则从文化意义上理解这一问题。他从德意志社会特定的文化背景出发, 认为民族应该是一种有机的、自然的共同体, 它的基础是精神的和文化的, 而不是政治的, 或其他的外在因素。64赫尔德的表现主义认为人类的所有作品“首先是言语的声音”, 是表达或交流的形式, 它们包含着一种完整的人生观。而他的多元主义则承认文化和价值系统具有潜在的无限多样性, 它们有着同样终极的价值, 没有相互衡量的共同标准。65 赫尔德的多元主义受卢梭的影响, 倾向于将“人民”等同于穷人、农民、普通俗民、平民大众, 他们未被富裕的城市生活所腐蚀, 在他所处的时代, 卢梭的思想刺激了民间文化的爱好者、平权主义者以及地方自治的鼓动者、简单生活的艺术与技艺的捍卫者, 以及所有类型的天真的乌托邦。66 赫尔德与启蒙运动完全不同的核心观念在于相对主义, 他尊敬每一种真正的文化, 他坚持必须根据其自身的发展阶段、目的和前景, 从内部理解不同的文明。67赫尔德思想的核心在于上述思想体现的文化相对主义的主张, 对于多元文化的重视以及发现不同民族文化的独立价值等等, 所有这些观念, 与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世界主义观念背道而驰。可以这样说, 赫尔德是十八世纪启蒙思想背景下成长起来的思想异数。从他的思想观念中, 可以看到康德、哈曼、维柯、卢梭等人的思想观念以及赫尔德个人的人生经验对于赫尔德思想观念的影响。

  1744年8月25日, 赫尔德生于东普鲁士的一个小城摩隆根。十八岁进入哥尼斯堡大学神学系, 大学期间, 赫尔德不仅研究各门神学, 而且研究世俗的科学和文艺,他的观念越来越倾向于泛神论和唯物主义。在这一时期, 哈曼68 、康德、卢梭的作品深深地吸引着赫尔德, 并对其思想观念的形成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赫尔德在大学期间真正有价值的经历是与康德的相识, 他激动不已地追随着这位杰出的老师。

  康德在他的自然地理课程中, 在讲述某些民族的自然环境的时候, 也讨论它们的文化史和宗教史, 美洲、非洲和远东都进入到康德的研究视野, 这些都深刻地影响了年轻的赫尔德。赫尔德在《促进人道》的书信集中是这样描述康德的, “他也以同样的精神研究和评价当时出版的卢梭著作, 包括《爱弥尔》和《爱洛绮丝》, 以及每从维柯、卢梭到赫尔德53民俗研究2007.3一个他熟悉的新发现, 他总是提到要不抱成见地认识大自然, 他反复讲到人的道德价值。人的、民族的和自然的历史, 自然科学、数学和经验是他借以推动自己的讲学和与人交往的源泉, ??这个人, 这个我用感激不尽和无限崇敬的心情提到的人就是伊曼努尔·康德。”可以看出, 康德那时也深受卢梭的影响, 而卢梭则是赫尔德通向康德的一座桥梁, 因为他几乎无法弄明白康德的认识论。在这一时期, 康德研究的目标是人、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人和周围世界的关系、人的存在和人应该怎样。

  赫尔德正是从康德那里学习这一切。69哈曼对于赫尔德原创性思想的形成也具有重大影响。至少不迟于1764年的春天,赫尔德与哈曼就已相识。赫尔德向哈曼学习英文, 两人合作试译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 并且一起学习意大利文。重要的是, 哈曼使赫尔德懂得了语言和诗歌, 哈曼拒绝一切抽象的模式, 而且注重经验和观察, 注重用感官和感情来把握事实。哈曼反对理性, 反复推崇我们的思维和想象的自然依据。哈曼认为中东的诗和东方的民歌都有着同样的根源及其独特的地方, 这些诗歌中表现出来的生活比理论更为重要。

  哈曼的这些思想对赫尔德有很大的影响, 激发了赫尔德的创造天才。70 在伯林看来,如果说维柯只是想撼动他那个时代启蒙运动的支柱, 哈曼则是要摧毁这一支柱。哈曼的观点是建立在这样一种信念基础上: 所有真理都是特殊的而非普遍的; 理性没有能力证明任何事物的存在; 它只是一个方便分类和组织材料的工具, 但它所根据的模式与实在并不一致; 所谓理解, 就是同人或上帝交流。71 哈曼的研究提醒赫尔德对特定的历史与文化现象保持敏感, 避免因为体系化和普遍化的冲动而使自己的敏感走向衰竭。正因为如此, 同哈曼一样, 赫尔德对粗糙的、不规则的、由感觉、想象、宗教启示、历史、艺术所提供的、并不总是可以描述的资料有自觉的反应。赫尔德拒绝为了能够预见和控制它们, 而将经验的异质之流导向同质的统一体, 将它们分类, 置于理论的框架之中。72 1768年, 赫尔德从邓尼斯( Michael Denis) 那里获得了一份Die Gedichte Ossianseines alten celtischen Dicters, 这本书主要由麦克菲森( James Macpherson, 1736—1796) 的《莪相的诗》组成, 其中附有切萨罗蒂( Melchiorre Cesarotti, 1730—1808)为麦克菲森的意大利文译本撰写的注释, 后来由邓尼斯负责翻译。切萨罗蒂的注释主要依据维柯的《新科学》, 特别是维柯关于诗歌和历史的理论。经由这些注释, 赫54尔德接受了维柯的两种观念, 后来成为其哲学的基石。第一, 社会发展具有不同的历史时代, 每一个时代都是从前一个时代自然发展过来的, 历史具有连续性。在赫尔德看来, 事物之间相互依赖, 并且从另外的事物中产生出来。祖国来自于我们的父辈, 它唤醒了所有在我们前面的浮华生活的记忆, 这种观念很快就具有了巨大的民族意义。第二, 每一个历史时期形成独立的文化实体, 它的不同部分是相互整合并形成一个有机整体, 每一个民族与任何其他民族是有机的不同, 每个民族渴望掌握自己的命运。73 此外, 维柯在《新科学》中指出, 一个民族远古的神话、歌谣是一个民族的真实历史。这对赫尔德理解认识神话、歌谣等的历史文化价值以及民族意义产生了深刻影响。

  赫尔德悲叹于德国贫穷、饥饿、为他人所鄙视的事实, 讲日尔曼语的人四处流浪, 流亡到英国、美洲、俄罗斯以及斯拉夫地区, 富有天才的艺术家和发明家被迫离开自己的故乡, 尽管如此, 他依然认为掠夺不是解决问题的答案。他梦想自己的祖国恢复统一, 梦想自己的人民与其他民族生活在和平和友谊之中。在他的《促进人道》一书中, 他提出七个和平纲领, 其中有厌恶战争、较少崇拜英雄主义、厌恶虚伪的国事艺术、文明的爱国主义、以及对于其他民族的正义感等等。1764年, 赫尔德到里加的一个教会学校任职, 很快就在讲德语的上层社会中成为一个受欢迎的人。里加作为一个港口城市, 多人种聚居, 多文化交融, 扩大了赫尔德的眼界, 使他毕生都保持了民族性与世界性的视野, 他参加里加当地人( 拉脱维亚人) 的节日活动, 看他们跳舞, 听他们唱歌, 农民独特的生活习惯、衣着、装饰引起了他极大的注意, 在他心中萌生了要发现和提升本民族财富的愿望。74 赫尔德的作品充满着深刻的人道主义关怀和关于后代幸福生活的向往。某种程度上, 赫尔德与马克思一样,在他看来, 那些压迫剥削他人、将自己的制度强加于他人的人, 是他们自己的掘墓人。75正是这位伟大的思想家, 他毕生搜集整理研究民歌、探讨民族精神、建构历史哲学等等, 对于德国民俗学的形成具有关键意义, 并使德国民俗学发展出了一条与英美民俗学不同的学术路径。“英美民俗学研究作为学者绅士的业余活动, 是受风俗、习性以及口头传统这些被称为大众的古代历史———1846年重新命名为民俗学———的影响。随着19世纪后半叶进化论人类学的诞生, 以及强调民俗事象是农民从维柯、卢梭到赫尔德55民俗研究2007.3当中的古代实践与信仰的残余, 民俗成为泰勒( Edward Taylor) 、朗( Andrew Lang)等人主要关注的对象。从此, 英美的民俗学家花费大量时间研究遗留物、过去的历史建构或者当今民俗的历史形态。但在欧洲大陆, 严肃认真的民俗学研究开始得更早, 并形成了另外一条路径。在这里, 一开始就直接与浪漫的民族主义的出现相联系, 在这场运动中, 热心的爱国学者寻找过去的民俗记录, 不仅仅是为了了解历史上的人们如何生活———主要兴趣在于古代历史, 而主要是为了发现重新塑造现在,建构未来的‘历史的’模式。76 ”

  赫尔德的著作为民间文学、民俗学研究者所熟知并对他们产生影响, 更直接的是因为他对民歌的搜集、整理与研究。赫尔德对于民歌的兴趣, 与民俗学史上几部重要的伪民歌集有关。1760年, 麦克菲森( James Macpherson, 1736—1796) 出版了《古诗残篇》( Fragments of Ancient poetry collected in the Highlands of Scotland andtranslated from the Gaelic or Erse Language) , 1962年发表了《芬歌儿: 一首英雄叙事诗》( Fingal:An Ancient Epic Peom) , 1763年发表《帖莫拉》( Temora) 。1765年, 麦克菲森以《莪相之歌》( Poems of Ossian) 的名义将上述作品整理成册出版。同年,珀西( Thomas Percy, 1729- 1811) 出版《英诗辑古》( Reliques of Ancient EnglishPoetry) 。77 赫尔德对《莪相之歌》以及《英诗辑古》推崇备至, 对珀西的灵感大加赞赏, 他本人还翻译了珀西《英诗辑古》, 并且写作了《关于莪相与古代民歌的书信摘要》一文, 虽然直到1773年才发表在《德意志文艺杂志》。1766年, 赫尔德发表《关于近代德意志诗歌的断想》, 明确表示反对理性主义的诗学, 认为不应该把抒情诗看作是教养和思想丰富的知性的结果, 而应该把“审美力原则”作为诗歌评论的标准。

  赫尔德指出, 应该在诗歌语言的早期阶段寻找民族文学的伟大诗歌, 他极为推崇荷马的有节奏的诗的语言。但他并没有把荷马作为一种固定的标准, 而是从荷马的时代和环境来历史地看待荷马。他号召搜集口头流传的民族诗歌, 强调指出, 口头流传的民族诗歌不仅是历史的珍品, 而且是美学的珍品。正是在这本书中, 他第一次强调了民歌的意义, 并开始注意莎士比亚和古代德意志诗歌。78 赫尔德关于诗歌创作以及民族诗歌的思想, 极大地启蒙了歌德。赫尔德向歌德指出, 语言和诗歌是世界性和民族性的天赋, 民族诗歌的天空中并不只是闪烁着少数几颗星星, 还有《圣经》、荷马、莪相和莎士比亚, 这些令歌德感叹不已, 歌德开始搜集阿尔萨斯的民56歌。此后, 赫尔德还发表了《论中古英国和德国诗歌的相似性及其他》( 1777) 、《荷马———时代的宠儿》( 1795) 等探讨民歌的论文, 并于1778年、1779年分别出版了他的《民歌集》第一、二部分。虽然莪相之歌等的真实性遭到怀疑, 甚至被认为是最早成文的符合条件的伪民俗作品之一。但是, 正如邓迪斯所说, 这件伪民俗作品显示出了它不可估量的影响, 它激起了全欧洲平民对诗歌的兴趣, 从苏格兰高地引出的口头诗歌的源流意味着, 史诗不仅来自古代, 同样可以来自现代未受教育的农民。由此开始出现浪漫主义、尚古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奇特融合, 盛行于19世纪,并且一直相携发展。79 赫尔德正是这一浪漫的民族主义思潮的代表人物。

  总体来看, 赫尔德关于民歌的研究, 发展出了一个核心概念, 这就是“自然诗”( Naturpoesie) 。Naturpoesie这个词, 按照赫尔德的理解, 不能简单地翻译成为“自然之诗”。一方面, 它的意指我们可以看作是狭义的民俗, 即表现在民歌、民间故事,神话, 传说当中的普通民众中的口头传统; 另一方面, 它也包含大量“民间天才”

  的作品, 比如荷马史诗, 索福克勒斯和莎士比亚的戏剧, 古梵语文学, 莪相之歌以及《圣经》。赫尔德选择Naturpoesie这个词, 是因为它与本质和自然相连, 两者都意味着没有人工的限制。在这简单而自然的Naturpoesie的表述中, 他看到了一种在时空中传承的普遍的诗歌。确实, “人类的声音”似乎来自于它, 以灵魂和心灵的语言跨越语言和民族的边界, 向所有的人诉说。赫尔德认为, Naturpoesie是唯一没有被现代文明的分裂性力量所摧毁的人类经验。民歌、神话、史诗依然反映了一种依然保留在晚近诗歌中的经验共同体。根据他的理论, 这种共同体是思想与感觉、认识与感觉的共同体。他认识到, 在艺术中, 它仅仅能够通过非预期的和自动的表达方式才能够实现。为什么希腊史诗具有长久而有力的影响? 很简单, 是因为它一开始就是普通民众自发传唱的英雄传说歌。人们只需要将希腊史诗的六韵步诗行与古希腊的普通谈话的节奏进行比较, 就可以发现两者之间的“自然”一致, 反映了即兴演唱的节奏。80赫尔德的自然诗的观念, 与他的历史哲学有关。他认为, 各族人民的发展仿佛构成一个统一的链条, 在这个链条上每一个环节都必然与前后的环节相联系。每一个民族都利用自己前辈的成就并且为继承者准备基础。赫尔德指出, 所有民族的发展过程都服从于从原始神话阶段发展到现代文明的世纪。他把这一发展看作是有机从维柯、卢梭到赫尔德57民俗研究2007.3的必然。关于民族的衰亡, 他也看作是自然而有机的, 一如人的衰老与死亡。赫尔德将自我更新的基础置于Naturpoesie的搜集与记忆之上。对他来说, 记忆过去不仅意味着忧郁的怀乡情结, 也是从民族的“生活资源”中积聚力量, 充满活力之行为的新的开始。在他看来, 古代的民族, 一如古代的语言, 要比新的民族和新的语言更有活力, 更加健康, 因为它们依然保留了人类孩童时代最鲜明的品性; 强烈的幻想,具体的感知, 自然的表达, 以及思想与感情最基本的和谐。在这一意义上, 关注古代的Naturpoesie意味着将古代的民族看做是人类的老师。他认为, 希望从这一教育中, 民族能够积聚新的力量, 有新的开端。81赫尔德的自然诗理论, 对德国民俗学产生了重大影响。在德国的浪漫主义中,我们可以看到人们强烈地关注农民、关注风景、关注过去的传统遗产。格林兄弟来到乡村记录古代农民的故事, 农民不仅仅是特定社会阶层的人群, 在他们的古代习俗、神话、故事、传说中, 依然可以感受到过去历史的碎片, 为生活的丰富性、经验的直觉性提供了证据。人们认为这些不是伪造的, 而是真实的。这些民俗现象反映了祖先的精神, 也反映了黄金时代人们与上帝和自然之间的和谐相处。在自然诗歌中, 人们希望重新捕捉纯真的艺术。重新在文化中发现自然, 消除理性与激情、艺术与生活、哲学与诗歌之间业已形成的尖锐差异, 这是德国浪漫主义的伟大梦想。

  赫尔德对于民俗的复兴具有独特的贡献, 他认为, 民俗的复兴, 不仅对德国的文化新生, 而且对世界所有民众文化的复兴至为关键。82赫尔德的自然诗理论, 催生了兴起于德国, 后来蔓延到欧洲中部、东部的浪漫的民族主义思潮。16世纪末期, 曾经充满巨大希望的德国知识分子开始颓废了。18世纪开始, 经历了改革, 反改革以及三十年战争的分裂之后, 德国处于分裂挣扎混乱之中, 没有贸易和工业的共同体。更糟糕的是, 人们为了外国的———特别是法国的———模式而放弃自己本土的文化模式。令赫尔德失望的是, 德国的贵族已经开始模仿凡尔赛宫廷的奢靡生活, 并且产生了不幸的后果, 法国的观念与风俗渗透到了中产阶级, 扩大了他们与普通民众之间的裂痕。法语是被认为一种高雅的语言与文化, 而普通人的德语则是粗鄙的语言。在文学领域, 德语写作者不仅将法语作为他们表达的基本媒介, 他们也将作品内容和形式建立在法兰西和古典模式的基础上,极力颂扬启蒙思想的世界主义观念。赫尔德认识到, 在中世纪末期, 德国已经开始58丧失其民族的真正精神, 并且遗忘其曾经的历史祖先。在这一时期, 本土传统已经被文艺复兴引入的外来影响所打断。为了重拾失落的民族精神, 德国人必须回到中世纪———中断发生的时期———而且恢复从那时开始的文化发展。赫尔德一再强调,健康、持久的文化必须建立在本土的基础上。赫尔德希望将他的人民引领到民族的过去、民族情感的源泉。

  德国将如何弥合现在与过去之间的裂缝? 如何重新发现失落的精神? 对赫尔德来说, 只有一个途径———通过民间诗歌。德国人可以通过研究那些依然存活在农民当中的民歌研究他们的历史事件, 民众的民歌最好地表达了民族精神和文化模式。

  民歌是民族的档案, 是一个民族精神的印记, 民族活着的声音。从民歌中人们能够了解到民族思想的模式及其情感语言。民间诗人与他们的文化有机地统一———与民族精神最为协调。通过自由地运用他们的想象, 依赖于他们的情感———而不是他们的理性, 他们使民族性格的创造性力量与他们相伴随, 并且成为真正的民歌的创作者———诗歌打上了产生于其中的物质与文化背景的印记。因此, 民间诗人是民族的诗人, 通过这一代理人, 一个民族真正的性格得以自我表现出来, 荷马与莎士比亚是伟大的诗人, 是因为他们在其作品中最恰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民族。关于这些古代诗人, 赫尔德认为, 他们是我们的祖先, 他们的语言是我们的语言的源头, 他们的粗糙的民歌是古代德国人心灵的写照。在赫尔德看来, 每一个民族都是一个历史的、自然的有机统一体, 具有其自身特有的文化; 一个民族, 作为一个民族生存下来,并且为作为整体的人类发展作出贡献, 必须培植民族文化, 根据过去的历史经验制定的路线发展; 一个民族总体的文化与历史模式———民族精神———在民歌中得到了最好的表达; 民族发展的持续性被中断之后, 唯一的救赎之路在于搜集残存的民歌,利用它重新恢复民族精神, 使民族的未来在自我基础上发展。83赫尔德坚信, 莪相之歌使英格兰文学逐渐变得伟大, 英格兰民族也随之强大起来, 因为英格兰文学持续地发展出来这些古代的文化价值, 比如莎士比亚的许多作品就来自于古代的民歌、民间故事和神话。相反的是, 日尔曼文学以及日尔曼民族却变得衰弱, 因为日尔曼的诗人, 不像英格兰的诗人, 已经不再保持本土的真实传统。赫尔德说: “自古以来, 我们绝对没有一种鲜活的诗歌作为民族诗歌之流的支脉, 我们的新诗可以从这一支脉生长出来。其他的民族已经进步了许多个世纪, 并从维柯、卢梭到赫尔德59民俗研究2007.3且在其自身的基础上从人们的信仰和品味以及历史的遗存中得以发展。以这种方式,他们的文学和语言发展成为民族的文学和语言。人民的声音被运用并且得到珍视,而且在这些方面, 他们比我们获得了更多的公众。我们可怜的德国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再是我们自己, 总是外族的立法者和仆从, 他们的命运的引导者, 以及他们用来交换的、榨取血汗的、贫穷的奴隶。”84 他甚至表现得急切而焦虑, 希望能够发掘民族的历史声音: “日尔曼人! 你们没有莎士比亚。难道你们也没有可以夸耀的祖先的歌声? 瑞士人、斯瓦比亚人、法兰克人、巴伐利亚人、威斯特伐利亚人、撒克逊人、文德人、普鲁士人———难道你们都一无所有? 你们祖先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沉寂在历史的尘埃之中。拥有英雄习俗、高贵美德和语言的民族, 对于你们来自远古的声音难道是无动于衷? 无疑地, 它们曾经存在, 或许仍然存在, 但是它们淹没在泥沼之中, 不为人识, 并为人所蔑视。“我的兄弟们, 伸出你的手, 看看我们的民族究竟是什么, 不是什么, 我们的民族过去是如何思考和感觉, 今天又是如何思考和感觉的。”85他自己身体力行, 开始搜集民歌, 并且持续经年。1778—1779年, 在其著名的《民歌集》( Volksliede) 中出版了其中的部分民歌。这本著作, 连同他持续不断地警醒应该保护民族古老的文学, 最终克服了反对者们对于普通人诗歌以及很早就开始了的民歌搜集的蔑视。从格林时代开始, 人们持续地保持着搜集民歌的热情。

  一如赫尔德所希望的, 民歌的复兴, 使德国文学摆脱了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与世界主义, 赫尔德相信, 已经引入到一种几乎不可能的统一( uniformity) 状态, 并且建立在民众的非理性与创造力基础上。他曾经说过, 除非我们的文学建立在“民”( Volk) 的基础上, 否则我们没有自己的民众、民族、语言和诗歌。第一批跟随赫尔德的狂飙突进文学家, 也像赫尔德一样, 他们反抗启蒙运动的权威, 强调自然和独创, 认为民间是真实民歌的主要来源。对他们而言, 创造性的天才和民众( Volk) 几乎是同义词。在19世纪初期, 浪漫主义的注意力集中在民众身上。在深受赫尔德影响的施莱格尔等人领导下, 他们转向了过去的文学———中世纪和民间的诗歌———寻找现在与未来文学的理念。在这些材料的基础上, 他们创造一种文学, 他们相信,这种文学曾经表达了民族的精神, 一种人们寻找其民族认同的文学, 能够表达力量与灵感。当然, 赫尔德的同道们面对的最大部分是神话的历史, 伟大而高贵的民族60希望重建的, 主要是自身丰富想象的产品。他们实际上以他们认为曾经是一个古老民族的形象创造了一个新的民族。

  浪漫的民族主义运动发现了民俗的价值, 为重新塑造民族形象, 建构民族精神产生了积极作用。后来, 本菲在( T.Benfey) 评价民俗在新日尔曼的创造中所起作用的时候, 他认为, 这场运动“认识到德国民歌的伟大价值, 在德国民族精神的其他创造与表达中唤醒了人们的兴趣。人们以同样的热情考察、搜集和研究传说, 民间故事, 风俗习惯。民俗对于其他人文领域———法律、政治、宗教以及所有生活形式———发生了影响, 并被人们所认识并发现。这唤起了一种全新的文明史的观念,尤其是尊敬和热爱我们的人民, 很久以来这在德国都已经丧失了。人们认识到个人必须植根于自己的人民, 他必须感觉自己是人民的一部分, 并且感觉到人民的精神,只有在这片土地上, 他才能成熟, 自我独立, 具有完整的意识, 充满活力地生活。

  ??随着对于民族的爱的增长, 对于民族的责任感也变得强烈起来。所有人开始全神贯注于集合所有力量的想法, 以重新获得已经丧失的独立性, 并且通过共同体的重建使民族性得以实现。”86赫尔德种植的民族主义的种子在许多领域生根发芽。每一个民族只有通过发展其自身的文化基础才能够为人类进步作出贡献, 中欧和东欧欠发达的族群强烈地接受了这一观念。它意味着在自我内部能感受到一种救世主式的平等。赫尔德所做的是, 他能够引起这种感觉, 并且使这些群体具有民族意识, 特别是通过激励他们培植自己的民族文学。赫尔德在斯拉夫人的当中的影响最大, 被尊称为“真正的斯拉夫人民复兴之父”, 在同样处于殖民统治下的芬兰、挪威知识分子身上也产生了重大影响, 他们通过搜集整理自己民族的古老神话、歌谣, 重建正在失去的民族精神。87很显然, 18—19世纪在欧洲的东部、中部发展起来的浪漫的民族主义, 是一个在赫尔德的倡导下, 由这些地方的知识分子共同实践的民俗学运动。在这些地区,社会、政治普遍地落后于西部, 民族的边界与既存的国家边界并不一致。在这里,民族主义成为一种运动并不是使人们摆脱专制国家的不平等, 更多是试图重新划定政治边界以切合民族共同体的边界。民族主义的支持者接受了卢梭的平权思想, 但是, 他们认为, 每一个民族是与其他民族相异的明显的有机体, 而且个人仅仅在确实是民族共同体之一分子的情况下, 才能够自我实现。因此, 对于民族的愿望, 个从维柯、卢梭到赫尔德61民俗研究2007.3体则变得次要, 服务于民族国家成为个人最高的忠诚。与自由民族主义明显区别的是, 强调情感、直觉而非理性, 强调民族差异, 而非共同的愿望, 总之, 民族建立在历史的传统与神话基础———也就是民俗———之上, 而非当下的政治现实。88五、结语民俗学浪漫主义的传统是浪漫主义、尚古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奇特的结合。如果说赫尔德最终构建了民俗学浪漫主义传统的大厦, 那么, 维柯则是这一大厦的奠基者。正如克罗齐所说, 几乎所有种种价值史———诗歌史、神话史、法律史、语言史、法制史、解释的或哲学的理性史等等, 连同对它们内在统一的意识, 都被维柯预料并大致介绍。89如果说维柯关于野蛮人精神世界的理解是建立在历史真实基础上的丰富想象, 那么, 这种想象力则使民俗学赋予民俗无限丰富的诗意想象。如果说维柯、赫尔德们关于诗歌、神话的研究为民俗学提供了一系列学科规训的传统, 那么, 卢梭以及他的著作使高贵的、善良的野蛮人这一观念在欧洲普及开来, 使欧洲自卢梭以降弥漫着浓郁的尚古主义———尽管洛夫乔伊认为这是后人们主观臆度的一个历史误读90———和浪漫主义情绪, 则是笼罩在民俗学身上挥之不去的学科氛围, 成为一种若隐若现的浪漫主义和尚古主义传统。一如罗素指出的, 从十八世纪后期到今天,艺术、文学和哲学, 甚至于政治, 都受到了广义上所谓的浪漫主义运动特有的一种情感方式积极的或消极的影响。91 如果说卢梭大量宣扬的自然状态、高贵的野蛮人以及平权思想等观念使赫尔德具有人道主义关怀, 发现了以农民为主体的人民的价值,那么, 自然诗的理论则是他关注民间创作、搜集民间诗歌、从民间诗歌中寻找民族文学发展源泉的具体实践。“在赫尔德那里, 民众的诗正如野蛮人的诗, 充满活力、自由, 高贵的野蛮人的观念再次转变为民众诗的观念, 野蛮成为其美学观念的基础。

  因此, 在赫尔德的观念中, ‘野蛮人’并不是民族志意义上的, 他将所有美丽、真诚的东西与原始相等同, 而且将民众与所有纯粹、真实的东西相等同。“民众,作为一个基本的、原初的观念, 使艺术与历史和谐一致; 在赫尔德看来, 艺术与历史的原初的、野蛮的因素获得了一种新的重要性, 因为这些因素包含在历史与艺术之中, 是民族性格的关键。”92 但是, 必须指出的是, 赫尔德虽然具有强烈的民族情62感, 民族统一和民族主权的思想贯穿终生, 然而他既是启蒙运动的叛逆, 同时也是启蒙之子, 他的民俗学浪漫主义没有发展成为狭隘的民族主义和沙文主义, 他始终具有两种视野: “一种是民族的, 另一种则是世界的。”93在民俗学的浪漫主义传统中, 农民被重新命名为“民”, 农民被人们充满怀旧情感地描述为“绅士”, 他们的言谈与歌声代表了“本土的智慧”, 农民被看作是大众情感与实践的代表, 共同情感的提供者, 甚至承载了地方和民族的性格。“民”是一个群体, 经过数千年的历史, 具有自己的语言、神话以及他们自己的文化。“民”是生活在一定时间和空间范围内的、有明显组织的实体, 因此, 除了其起源、历史以及将过去与现在相连接的转型的轨迹之外, 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以界定“民”。94 民俗学的浪漫主义传统在批判西方社会“过度文明”的同时, 赋予民俗学一种向后看和独特的“反”现代化的视野。民俗学的浪漫主义传统具有自己独特的修辞方式,在他们的作品中往往建构一个远离现代生活的简单社会, 一群人生活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社会, 这些人的生活方式远离现代文明, 生活简单陈旧, 但他们本性善良,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土生土长的家园, 这些人往往成为人们另类理想而建构出来的另类的人群, 而且往往被类型化, 不是高贵的野蛮人, 就是绅士般的牧羊人或者农民, 他们的生活听命于自然的变化, 与大自然亲密和谐。关于民俗表演情境的经典描述, 这种修辞方式同样深刻地影响了我们关于民俗的想象。在漫长的严冬和凉爽的仲夏夜晚, 农活也许并不是太急的时候, 还记得那些年轻时候学来的故事、歌谣的老人们, 围坐在冬天的炉火旁边, 或者仲夏夜坐在走廊上、围坐在篝火旁,深夜似乎唤起了乡村人的记忆, 许多代人的存在以及过去的记忆, 在过去的时代,人们聆听着老人讲故事, 演唱民歌。95 实际上, 民俗学浪漫主义的话语中, 民是前现代的人, 过着前现代的生活, 民被建构成为一个“本土的他者”。

  然而, 悖论的是, 在很大程度上, 人们对“民”的正面的、肯定性的界定之外,由于其意义的不可确定性和游移性, 对于“民”实际上又暗含了诸多负面的、否定的评价。至少在欧美民俗学界, 民俗学“在使用一系列与陌生人、外来者包括流浪艺人群体相联系的特征的时候, 关于‘民’的刻板成见已经形成。这些与粗俗自然相联系的特点, 在稍作修正的结构之中, 同样属于原始人、野蛮人以及头脑简单的农民。这种成见因此形成, 并且形成一些共同的特点, 这些特点是( 1) 粗俗的、自从维柯、卢梭到赫尔德63民俗研究2007.3然的( 在更为贬损的方面, 重新解释意味着野蛮、落后、不开化、纵欲者) ; ( 2)烹饪与饮食的奇异感觉, 这是本土的, 反映了地形与气候的特点( 再一次否定性地编码为未开化的、粗俗的, 通常指涉的是不洁净的东西, 如粪便、腐肉以及其他人种) ; ( 3) 说话的方式是平淡、简朴、具有古老的诗学意味( 用否定性的词汇就是翻译成为‘糟蹋语言’或者‘语无伦次’, 再就是像动物一样叽里咕噜。) ; ( 4) 对于与性有关的事情, 抱着多产和自由的态度( 否定性的再阐释就是, 由于缺乏性沟通的规则, 没有能力控制一个人的性欲) ”96 。

  今天看来, 民俗学的浪漫主义传统对于民俗学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发现了民俗学研究的对象, 更在于发掘了原始野蛮人创造的神话、史诗、歌谣这些被启蒙思想家视为人类知识谬误的历史传统的意义, 真正将这些由蛮荒世界的野蛮人创造的传统纳入到人类精神世界的知识体系, 这对于整个西方知识界来说, 其意义应该更在于维柯、卢梭、赫尔德等人对这些蛮荒精神世界的研究中所倡导的文化相对主义的知识追求, 对于现代人、现代社会的反思意义, 以及民俗作为知识在生产过程中产生的文化政治、社会政治的意义。民俗学正是在这种大的知识背景下发现居住在遥远时代、遥远异域他乡人们的习俗与文化, 这些习俗与文化由于其时间、空间的遥远距离, 往往被人们过度地赋予了与现代文明的成熟相比较的简单、自然、感性、粗糙、朴野等等种种观念。今天, 我们依然可以看到浪漫主义传统创造的一系列话语成为民俗学界的学者理解———或者应该更恰当地说———想象、研究、表述民俗的支配话语, 被学者不加鉴别地运用于文明发达的国家、民族的民俗文化研究之中, 并且无视社会历史变迁对于民俗文化的影响, 想象民俗文化永远都是停滞在远离现代文明的另一个世界, 传统/现代、野蛮/文明、落后/先进等等典型的二元对立话语成为民俗学难以逾越的学术传统。

  维柯、赫尔德运用想象而达到的同情的理解, 认为神话、史诗、歌谣、古代礼仪等等背后蕴涵了一个民族的真实的历史。对于民俗学来说, 更多地是继承了他们所创造的对于神话等历史传统背后的真实历史的索解, 这种关于人类精神世界的科学体系的建构, 一方面极大地丰富了人类精神世界的知识体系, 但是另一方面, 却也确立了民俗学一个至今同样难以跨越的学术传统, 这就是探求民俗事象之本真性的传统, 民俗学想象在无限变异的民俗事象之中, 总有一个真实的本原, 追寻这个64真实的本原成为民俗学的重要任务, 这种追求本原的学科原始冲动, 成为不断刺激民俗学建构民俗事象本原的动力。更为重要的是, 在维柯、赫尔德等探求神话、史诗、歌谣等传统背后的真实历史的同时, 他们往往将这些历史传统与一个民族的历史、一个民族的精神联系起来, 神话、史诗、歌谣等等是民族历史之真实、民族精神之象征的叙述, 成为民俗学学科最为经典的话语表述。因此, 民俗学浪漫主义传统关于古代神话、史诗、歌谣的研究, 基本上奠定了民俗学的学科对象、学科的学术意向、学科话语关键词以及由此所决定的表述方式。

  思考民俗学浪漫主义的传统在今天可能还有另外一层特别的意义。时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炙手可热, 而在运动热闹的背后, 存在着背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初衷的隐忧, 民俗一旦被赋予太多的社会- 政治意义, 就越来越脱离生活的语境, 成为政治、资本与知识分子手中的玩偶。浪漫的民族主义赋予民俗文化政治意义, 使民众成为一个社会- 政治符号, 是民俗学学科形成以来民俗学挥之不去、伴随至今的幽灵。关于民俗学浪漫主义传统在今天的潜在影响, 其中的深义, 尚待后续研究另行深入探讨。

  (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2006年度一般项目“民俗与民族国家认同”系列成果之一, 项目批准号06JA850009)



  1 本小节的部分内容曾以《维柯的“诗性智慧”——民俗学史的视野》为题发表在《民间文化论坛》2006年第1期, 此处引用的目的是为了保持论题的完整性, 敬请读者谅解。

  2、3、4、5、10、11、12、15、33、43、53、54 Giuseppe Cocchiara, 1981, The History of Folklorein Europe, tranlated from Italian by by John N.Mcdaniel.ISHI, pp7、16、20—21、28、110、106、106、110、116、120、116—124、120.

  6、7、8、13、27、28、30、31 [ 英] 伯林: 《反潮流: 观念史论文集》, 冯克利译, 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 分别见第3、3—4、4、120、120、120、123、139、140—141页。

  9 [ 日] 松尾幸子: 《德国民俗学的发展和现状》, 载王汝澜等译《域外民俗学鉴要》, 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3月版。

  14、16、17、18、19、20、21、22、23、24、25、26 [ 意] 维柯: 《新科学》( 上、下) , 朱光潜译,从维柯、卢梭到赫尔德65民俗研究2007.3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 分别见第105、164—165、182、119、119、9、171、181—182、454、199、452、103—104页。

  29、57、60、63、65、66、67 Isaiah Berlin, 1976, Vico and Herder, 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pp56、146、57、156—163、153、184、174.

  32 罗素: 《西方哲学史》( 下) , 马元德译, 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 第213页。

  34、35、36、37、38、39 [ 法] 卢梭: 《论科学与艺术》, 何兆武译, 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 分别见第9、10、11、21、27、14页。

  40、41、42、44、45、46、47、52 [ 法] 卢梭: 《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 李常山译, 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 分别见第27、37—38、106—107、84、120、98、99页。

  48 [ 美] A·O·洛夫乔伊: 《观念史论文集》, 吴相译, 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第14页。

  49 [ 美] 雅克·巴尊: 《古典的, 浪漫的, 现代的》, 侯蓓译, 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第20页。

  50 [ 美] 欧文·白璧德: 《卢梭与浪漫主义》, 孙宜学译,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第68页。

  51、55 [ 英] 以赛亚·伯林: 《自由及其背叛》, 赵国新译, 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 分别见第42、40—41页。

  56 凯斯·安塞尔- 皮尔逊( Keith Ansell- Pearson) : 《尼采反卢梭———尼采的道德- 政治思想研究》, 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 第6页。

  58、59 Isaiah Berlin, 2000, The Roots of Romanticism, Pimlico, pp52—53、56.

  61、62 罗杰·豪舍尔, “序言”, 《反潮流: 观念史论文集》( 伯林著) , 冯克利译, 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 第26页。

  64 李宏图: 《论赫尔德文化民族主义思想》, 载《华东师范大学学报》( 哲社版) 1996年第6期。

  68 哈曼( Johann G.Hamann, 1730—1788) , 普鲁士基督教思想家, 信仰主义者, 康德的友人, 认为真理必然是理性、信仰和经验的统一。

  69、70 [ 联邦德国] 卡岑巴赫: 《赫尔德传》, 任立译, 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 分别见第12—13、13—14页。

  71 [ 英] 伯林: 《反潮流: 观念史论文集》, 冯克利译, 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 第8页。

  72、75 Isaiah Berlin, 1976, Vico and Herder, 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 pp56、161.

  73、76、83、87、88 William A Wilson, 1973, “Herder,Folklore and Romantic Nationalism”, Journalof Popular Culture, 6.

  74 [ 联邦德国] 卡岑巴赫: 《赫尔德传》, 任立译, 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 第16—17页; [苏] 阿·符·古留加: 《赫尔德》, 侯鸿勋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第174页。

  77 关于这两部作品的真实性问题, 参阅[美] 阿兰·邓迪斯: 《伪民俗的制造》, 周惠英译, 载《民间66文化论坛》2004年第5期。

  78 [ 联邦德国] 卡岑巴赫: 《赫尔德传》, 任立译, 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 第22- 23页; [苏] 阿·符·古留加: 《赫尔德》, 侯鸿勋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第174页。

  79 [ 美] 阿兰·邓迪斯: 《伪民俗的制造》, 周惠英译, 载《民间文化论坛》2004年第5期。

  80、82 Christa Kamenetsky, 1973, “ The German Folklore Revival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Herder's Theory of Naturpoesie”Journal of Popular Culture 6.

  81 同注72; [ 苏] 阿·符·古留加: 《赫尔德》, 侯鸿勋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第57—74页。

  84、85 Sammtliche Werke, ed.Bernhard Suphan ( 1877—1913; rpt.Hildesheim, Germany, 1967—1968), IXvols, pp528、530—531. 转引自William A Wilson, 1973, “Herder,folklore and Romantic Nationalism”,Journal of Popular Culture, 6.

  86 T.Benfey, Geschichte der Sprachwissenschaft und orirentalischen Philologie in Deutschland ( munich,1869) . 转引自William A Wilson, 1973, “Herder,folklore and Romantic Nationalism”, Journal of PopularCulture, 6.

  89 [ 意] 克罗齐: 《历史学的理论和历史》, 田时纲译,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 第192- 193页。

  90 [ 美] A·O·洛夫乔伊: 《观念史论文集》, 吴相译, 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参见第12- 33页。

  91 罗素: 《西方哲学史》( 下) , 马元德译, 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 第213页。

  92、93 Giuseppe Cocchiara, 1981, The History of Folklore in Europe, tranlated from Italian by byJohn N.Mcdaniel.ISHI, pp170—172、169。

  94、95、96 Roger D.Abrahams, 1993, “Phantoms of Romantic Nationalism in Folkloristics”, The Journalof American Folklore, Vol.106, No.419 ( Winter, 1993) 3—37.

  ( 刘晓春: 中山大学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副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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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慧英]维柯的英雄史诗论

  
  《民族文学研究》1997年02期,第86-90,96页

  严格说来十八世纪的意大利学者维科(Giovanni Battista Vico,1668-1744)在他的主要著作《新科学》(该书全名是《关于各民族的共同性质的新的科学原则》)中并没有专门的意图探讨英雄史诗理论,与英雄史诗相关的理论和观点是他在探讨人类文化起源和发展的尝试中表达的。由于他把历史发展的观点建立在共同人性发展的基点上,英雄时代是他阐释的人类的第二个历史发展阶段,所以英雄史诗的人性内容和它展示的时代普遍性都被予以深刻剖析。在探讨英雄时代的文化史中,他直接分析了史诗的语言、诗、习俗心理、人物性格,还把它作为宗教、政治、法律等方面的解说证据。正是在这样的从头开始的历史溯源法和广阔文化背景的综合考察下,与英雄史诗相关的各民族的村俗文化被予以系统的揭示,英雄史诗这一体裁的历史属性和表现特点也被给予了充分的说明。一西方学者言道:“社会批评源出于十八世纪维科对荷马史诗的研究,他的研究揭示了希腊诗人所生活的社会环境”。[①]把荷马史诗纳入民间创作,并给予彻底民俗研究,维科是第一位。但至今为止,还没有对他这方面的成就给予充分的关注,这实在是个缺憾。

  维科认为在互不相识的民族中间存在着一致的观念,典章制度和习俗,及共同的生理与心理的行为,它们起源于一个共同的真理基础。造成这一共同真理基础的根本原因在于人类的共同本性。正因为如此,人类社会各民族的发展过程有大致相同的经历。维科认为社会历史发展阶段同人的生命成长过程相类似,人类的童年、青年和成年犹如每个民族都经历的三个历史发展阶段。贯穿《新科学》的三段历史分期法是维科从埃及人那里继承下来的,即神的时代、英雄的时代和人的时代。三个时代有三种本性和制度:神的时代,其中诸异教(指非基督教)民族相信他们在神的统治下生活,神通过预兆和神谕来向他们指挥一切,预兆和神谕是世俗史中最古老的制度;英雄时代,其时英雄们结成贵族政体,并由此施行统治,因为他们自以为比平民具有某种自然的优越性;人的时代,其时一切人都承认自己在人性上是平等的,因此首次建立了一种民众(或民主)的政体,这两种都是人道政权的不同形式。[②]他所说的三个时代所用的语言也是三种:一、神的时代的语言:当时异教的人们刚被接纳到人类范围之内,这时各民族用的是一种哑口无声的语言,是用些符号和实物,和他们要表达的观念有些联系。二、英雄们掌权时期所用的语言的手段是些英雄徽志,或是些类似、比较、意象、隐喻和自然描绘,这些手段就形成英雄统治时代的语言的大体。三、人的时代使用书信用的俗语,它用于生活中的一般用途。[③]在维科看来,人类的各种社会意识形态的发生、发展、灭亡都与一个民族的出生、进展、成熟、衰微和灭亡过程相联系,是民族不同发展时间段上留下的永恒的历史记录,象神话、史诗自然就是“时代和方式统一”的人类文化产品。他依据神话还原神的时代现象和人类的共同本性,依据荷马史诗发掘原始民族中英雄主义的起源和英雄的类属,乃至英雄体制,英雄诗人,英雄语言等。他对每一阶段的文化要素都给予了一种不容出错的定位。“如果哪一个命题不一致,就会和全部命题都不一致,因为其中每一个命题都是和全部命题一致的。”[④]因此在维科的著作中,无论探讨哪个问题都要从事物的开始处开始,都要从综合的历史文化环境中去寻找。

  一、诗性的智慧

  这里所说的诗性的智慧是就原始人类利用想象去认识世界的一种创造性活动,它依据想象的虚构进行创造,其虚构的基础是生命自身的形象类比和人类情感的习俗。想象作为普遍的思维形式,它传达着人类的共同感觉和情感,沟通、感染着理解它的人们。诗性的智慧实际上就是原始思维,也就是人类最初的形象思维。原始人何以能够以生动具体的个性形象,表达外部事物和客观现象呢?维科指出:人心由于它的不确定性,每逢它堕入无知中,它就会对它所不认识的一切,把自己当作衡量宇宙的标准。[⑤]“人心的不明确”指认识还限于感性方面,还不能进行抽象思考,对事物得出明确的概念。在不知而求知中只能凭借自己切身的经验。[⑥]

  诗性智慧的特点:

  1,感官色彩强烈

  维科把感官强烈看作原始人的由生而来的天然本性。从人类历史发端来看,刚刚脱离野蛮的动物状态的原始人的心智如同儿童一样薄弱。童年阶段是先凭感官去接受外界事物的,用维科的话说,人心所理解的东西没有不是先已由感官得到印象。[⑦]想象依凭自身的感官印象记忆而进行,由此达到一种对形象具体形式的感觉和把握。在人类认知能力发展的道路上,维科提出人们起初只感触而不感觉,接着是用一种迷惑而激动的精神去感觉,最后才以一颗清醒的心灵去反思。[⑧]

  维科从原始生存状态出发,提出没有能力抽象思索的人类有着最敏锐的感官。我们在荷马史诗里所看到的感观描述,都特别清晰,光辉灿烂,以至后来的诗人们都模仿不上,更不用说并驾齐驱。[⑨]原始人敏锐的感官是和他们愚昧残酷的野蛮时代生活相适应的,原始时代野兽般的生活使得人们保持下来的感官如同动物一样灵敏。维科一再强调:“长于诗的原始民族的各种感官都极活跃生动。[⑩]”由于感官发达而理解能力低下,原始的感官印象和与其相关的感觉习惯都成了诗的材料。人们对他们不甚清楚的事物,自然而然地经常按照他们自己的某些自然本性以及由它们所引起的情感习俗来进行解释。根据这个准则,凡是起源于最初的野蛮粗鲁人中的寓言故事都很严峻,适合于刚脱离凶残的野兽般的自由状态而开始创建民族的那种情况。[(11)]由于不能运用理解力,最初诗人的创建都致力于感性主题。“他们用这个主题把个体或事物的可以说是具体的特征、属性和关系结合在一起,从而创造它们特性的类”。[(12)]

  维科从人类历史的原始时期和人类成长的儿童阶段之相互映衬中,揭示了原始思维的强烈感官色彩的必然性。从他系统的阐述里会自然而然地得出结论:形象思维感官认知浓厚的方式是那个阶段人类思维的必然表现,它普遍地存在着。就原始人诗歌强烈的感官特点,维科还得出了形象思维的一般结论:按照诗的本性,任何人都不可能同时既是高明的诗人,又是高明的玄学家,因为玄学要把心智从各种感官方面抽开,而诗的功能却把整个心灵沉浸到感官里去;玄学飞向共相,而诗的功能却要深深地沉浸到殊相里去。[(13)]诗人们是人类的感观,而哲学家就是人类的理智。[(14)]

  由感官情欲引发的想象不免有着粗鲁、粗俗,维科认为,各族人民的本性最初是粗鲁的。[(15)]荷马因显其粗鲁而伟大高明,他(荷马)的伟大就说明了我们在他的诗篇中,何以往往遇到一些粗俗的表达方式。[(16)]荷马史诗中取自野蛮事物的一些比喻确实是无比高明的。[(17)]

  2、以己度物

  维科指出:隐喻是受到赞赏的,如果它使无生命的事物显得具有感情和情欲。最初的诗人就用这种隐喻,让一些物体成为具有生命实质的真事真物,并用以己度物的方式,使它们也有感觉和情欲,这样就用它们来造成一些寓言故事。[(18)]由于原始思维是以具体的形象和感官的印象作为思维的材料和手段,人的主体性和主观性都很强,以己度物便成了他们习惯的思维方式。他们把自身的生命特征和情感赋予到自然生态的世界和神灵的世界,各种形象的类比,不但使认知的对象都有着具体可感的形象,而且还有活生生的情感,所谓万物有灵。维科说:儿童的特点就在于把无生命的事物拿到手里,并和它们交谈,仿佛它们就是有生命的人。[(19)]

  从词汇来看:原始人把精神的外部功能归结为身体的五种感觉,但是对于这些浑身是强烈想象而少有或简直没有推理的人们来说,感觉都是尖锐,生动和强烈的。这从他们用来表达感觉的词就可找到证据。[(20)]如听觉的词仿佛就是两耳吸引由其它物体引起动荡的空气;看是用象筛子的眼睛筛取或分辨事物;触有偷取之意,触到一个物体就从中取一点什么。值得注意的是在一切语种里大部分涉及无生命的事物的表达方式,几乎都用人体及各部分以及用人的感觉和情欲的隐喻来形成的。例如“首”来表达顶或开始,用“额”或“肩”来表达一座山的部位……[(21)]因此形象和意义混融一体,可以相互指代。维科提到,在希腊人中间,“名称”和“性质”意义相同,所以教会神父们把“神的性质”和“神的名称”两个词看成同义,可以互换。[(22)]

  维科以“以己度物”来揭示原始思维古老而又普遍的认识方式,可谓非凡的真知卓见,同时他也证明了比喻是人类古老的表达自己印象的方式。在人类的儿童期比喻作为必需的原始思维手段,它的具象性,它的生灵觉力,它的移情现象都是与生俱来的。最初的诗人给事物命名,就必须用最具体的感性意象,这种感性意象就是替换和转喻的来源。[(23)]维科说:“一切比喻前此被看作成作家们的巧妙发明,其实都是一切原始的诗性民族所必用的表现方式,原来都有完全本土的特性。但随着人类心智的进一步发展,原始民族的这些表现方式就变成比喻性的,人们就创造一些词,能表示抽象形式,或包括各个分种的类,或把个别部分联系到总体。”[(24)]因此比喻成了史诗原始特长和风格,英雄时代的语言是一种由显喻,意象和譬喻来组成的语言,这些成分的产生是由于当时还缺乏对事物加以明确界定所必需的种和类的概念,所以还是全民族的共同性的一种必然结果。[(25)]

  3,想象的类概念

  最早民族有一种特点,不会就具体事物抽象出一些属性来,所以只能用具体事物的名称来指它们所有的抽象属性。[(26)]原始思维的具体性特点使得它对许多相同的事物,类似的意义都通过个别的具体的事物来代表。换言之,相类似的事物和性质是通过不同的许多种具体事物和意象来表达的。维科所指出的“想象性的类概念”就是以形象、具体、个别的东西同一般的普遍意义的东西相结合,一方面个性鲜明突出,一方面又有较概括的、典型的意义。维科给“类”概念的产生提出三条依据:一,人类心灵按本性就喜爱一致性。例如,人们在描绘未知的或辽远的事物时,或者想对旁人也不了解的事物作出说明时,总是利用熟悉的或近在手边的事物的某些类似点。[(27)]再如,村俗人民有一种自然倾向要创造人物性格而且要把他们创造得恰如其分。二,儿童们的自然本性就是这样:凡是碰到与他们最早认识到的一批男人、女人或事物有些类似或关系的男人,女人或事物,就会依最早的印象来认识他们,依最早的名称来称呼他们。三,埃及人把对人类生活有益或必要的一切发明都归功于最伟大的霍弥斯。[(28)]

  此外原始儿童还通过强烈的情绪渲泄来表达某些心理力度和情感意象。经验表明在推理能力最薄弱的人们那里我们才发现到真正的诗性词句。这种词句必须表达最强烈的热情,所以浑身具有崇高的风格,可以引起惊奇感。[(29)]他们从不回避震憾人心的话题,象死亡、鲜血、凶残、恐惧等,甚至还夸张放大它们,因而巨大的形体、崇高的气魄常是英雄史诗的天然风格。维科认为:神学诗人们因为还不能运用理解力,就采取了相反的而且较崇高的办法,就认为一般物体也有感觉和情欲,而这些物体可以象天,海和地那样大。[(30)]“原始人在他们的粗鲁无知中却只凭一种完全肉体方面的想象力。而且因为这种想象力完全是肉体方面的,他们就以惊人的崇高气魄去创造,这种崇高气魄伟大到使那些用想象创造的本人也感到非常惶惑”。[(31)]这些想象的类型都是凭一些最活跃的想象而形成的。英雄的诗性人物性格的那种合身合式的表达,决不是今天擅长哲学、诗学和批评技艺的学者们所能达到的,所谓荷马把谎说得圆。[(32)]

  尽管史诗的诗性智慧生动、伟大、崇高,但维科并不认为古人的智慧无以伦比,相反它却是人类语言贫乏时代的产物。“诗性语言的产生完全由于语言的贫乏和表达的需要。[(33)]推理力愈弱,想象力也就愈强。维科勾画了一条思维发展途径:”人类思想的次序是先观察事物的类似来表达自己,后来才用这些类似来进行证明,而证明又首先援引事例,只要有一个类似点就行,最后才用归纳,归纳要有更多的类似点“。[(34)]

  人类儿童阶段表达方式的幼稚使得史诗有些欠妥贴和不文雅的表达,这是”由于希腊语文正在形成时期极端贫乏,用它来表达须费大力,就不免显得笨拙“。[(35)]由于理解力薄弱而感官却很发达所造成的”人心的不明确性“,在诗的风格上也印下了这种”不明确“的痕迹。荷马所写的英雄们在心情上轻浮象儿童,在想象力强烈上象妇女,在烈火般的愤怒上象莽撞的青年。[(36)]感性的思考习惯也影响了对事物的思考和描述定力。史诗中常有题外话加入,而题外话产生于英雄心思的粗野,维科说,他们不能局限在当前切题的那些事物的主要特点,象脑力薄弱的人们,特别是妇女们,生性都是这样。[(37)]由于感官的敏锐和强烈,诗的表现必然真实、崇高、热情、恐怖。维科称赞道:荷马在他的诗句里象星空那样崇高。他的诗句是真实热情的表现,或者说是一种烈火似的想象力,使我们真正受到感动。[(38)]

  诗性语言被维科称作”打开本学科的万能钥匙“。他把人类早期语言的虚构性质和创造力看作诗的活动。这种诗的活动(形象思维)弥漫于当时的各个生活方面,因此一切都是诗性的。古代人的智慧是诗性的,由此派生的原始的一切文化支派也都是诗性的。维科分别述之以诗性的玄学、诗性的逻辑、诗性的伦理、诗性的经济、诗性的政治、诗性的物理、诗性的宇宙、诗性的天文、诗性的时历、诗性的地理等。”这种诗性和智慧,即神学诗人们的认识,对于诸异教民族来说,无疑就是世界中最初的智慧“。[(39)]正是在这种诗性的探源中,维科充分肯定了英雄时代的崇高诗人和诗作,同时还指出是人类推理能力的欠缺才产生了崇高的诗。这样的关于诗的起源的发现,也消除了古人智慧无敌的看法。[(40)]

  二、诗体

  诗体的产生根源于原始的生存状态。维科说,人们用迸发出的歌唱来发泄强烈的情感,象我们观察到人们在最伤心和最欢乐的时候所表现的。根据这样的公理可知诸异教民族都曾象不说话的野兽在野蛮状态中到处流浪,所以都很懒散,除非在激烈情感的冲动之下,并不爱表达自己的心事,这种野蛮人的最初的语言一定是在歌唱中形成的。[(41)]各原始民族用英雄诗律来说话,这也是自然本性的必然结果。在共同的书写文字还未发明以前,天意就安排好各族人民用诗律来说话,使他们的记忆借音步和节奏能较容易地把他们的家族和城市的历史保存下来。[(42)]维科进一步用语言学知识证明诗体产生的原始性。使用希腊语和法语的两个民族都早熟地从诗律的时代过渡到土俗语的时代,都留下很多双元音词,在人把声音提高时会自然地发出双元音和歌唱。在对这两种语言分析中,维科提出:各种语言都是从歌唱开始的,[(43)]而且一切民族中用诗律的语言都早于散文的语言。[(44)]维科列举了一些民族事例证明:”语言都是从史诗音律开始,最后才变成散文“。[(45)]

  诗体的应用在原始社会是广泛的,在各种原始文化支派中都可发见原始诗的遗留。涉及歌唱竞赛的故事和歌唱词汇包含的”预言“意义表明,歌唱实指英雄们争夺占卜权的竞争。后来歌唱还含有行魔术的意思。[(46)]有一种村俗传说,谈到女巫们都用英雄诗体歌唱,而各民族的神诏也用英雄格的六音步回答女巫们的祈祷。[(47)]神的时代和英雄时代都处在诗歌弥漫时期,象时代的历史顺序一样,两个时代的诗也属不同的历史层次。他说,最先产生的是神圣的诗,后来才产生英雄的诗。[(48)]根据诗性智慧的发展层次,维科还把荷马以前的诗人分成三个时代:首先是神学诗人们的时代。神学诗人们自己就是英雄,歌唱着真实而严峻的神话故事;其次是英雄诗人们的时代,英雄诗人们把这些神话故事窜改和歪曲了。第三才是荷马时代,荷马接受了这样经过窜改和歪曲的神话故事。[(49)]维科的”英雄“诗人是与英雄时代相一致的,英雄专指英雄时代的强人或贵族,一个英雄就是一个酋长,涉及这个时代的制度,习俗乃至文艺,语言和斗争都是英雄的。[(50)]英雄时代经历了英雄故事、传说时期和史诗时期。

  在维科带有浓重的历史色彩的归纳中,他恰当地提出了原始时期诗的两个特征,一个是它的原始性,另一个是普遍性。这两个”公理“在已经把握大量的民族志材料的当代研究领域,依然毋庸置疑。英雄史诗是在原始诗的语言海洋里,在原始歌唱的沃土中生长的,许多史诗的素材我们几乎随手即拾。如象诗一样演唱的农事歌,狩猎歌,成年歌,婚礼歌,丧葬歌,祭祀歌,裁判歌。在许多原始文化色彩已经淡化的民族中,我们仍然可以在他们的史诗中发现许多唱段的文化来源,如预言歌,咒语歌,赞神歌,族法歌,神谕等。众多的史诗要素在民族中的广泛活动,使得史诗取材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自由度,可以从容不迫地漫游在无边无际的诗的海洋中采集、编排。无论是史诗异文还是诗的结构上的弹性和节外生枝,索其根源都应归于维科描述的诗的海洋一般环境。同时他论述的神话诗与英雄史诗固有的不同的历史属性和内容与形式上的个性,及英雄史诗自身不同的发展层次,对我们掌握英雄史诗体裁的整体面貌和它的运动发展规律,至今仍有方法论方面的意义。在我国南方民族中流传着大量的神话诗,象纳西族、白族、独龙族等民族的《创世纪》,彝族的《阿细的先基》、瓦族的《司岗里》、苗族的古歌、壮族的《布洛陀》等等,其中众神的遍布宇宙的创造伟力和整顿自然的丰功伟绩以具体化人格化的形象方式展现出来,证实了维科所说的神的时代所特有的各民族关于万物来源的无穷兴趣和充满气势与热情的感性想象。我国各民族间流传的大量英雄诗,也如维科所说,包含着英雄史诗的不同发展层次,如满—通古斯语各民族的英雄歌,蒙古语族、突厥语族各民族中的中、短篇英雄歌,同《江格尔》、《玛纳斯》、《格萨尔》这种成熟的史诗显然有某些历史发展阶段上的区别。

  三、荷马

  维科提出荷马不是一个具体的诗人,有关他和史诗的出生地和年代的不同说法都成为维护这个观点的证据。关于众多的荷马故乡,维科解答,为什么希腊各族人民都争着要取得荷马故乡的荣誉呢?理由就在于希腊各族人民自己就是荷马。[(51)]关于荷马产生年代的分歧达460年之久,这是由于”荷马确实都活在各族希腊人民的口头上和记忆里。[(52)]“荷马在英雄诗上的无比才能也是根源于人们共同的诗性智慧和希腊人对这种智慧的历史继承和发展。”这些神话故事起初原是真实的历史(“真实的叙述”是希腊人自己对神话一词所下的定义),后来就逐渐遭到修改和歪曲,最后才以歪曲的形式传到荷马手里“。[(53)]

  荷马史诗不是某个人的创造,它是全体希腊人民的创作;它也不是某一特定时代的产品,而是在很长的历史时期中逐渐成形的。因为传说的产生和流传的基础在民间。”凡是民俗传说都必然具有公众信仰的基础;由于有这种基础,传说才产生出来,而且由整个民族在长时期中流传下来“。[(54)]荷马要遵从他那个时代的野蛮的希腊人的十分村俗的情感和习俗,因为只有这种情感和习俗才向诗人们提供恰当的材料。[(55)]让我们允许荷马叙述当时流行于希腊各民族中的那种无人道的习俗吧!例如拒绝埋葬在战场上打死的敌人尸首,任狼狗和鹰鹫吃掉那种无人道的习俗。例如战神在争吵中骂明诺娃是一个狗屎苍蝇。阿伽门农和阿喀琉斯相呼为狗。[(56)]因此通过荷马史诗可以发掘希腊民族的文化宝藏,”如果荷马史诗就关于古希腊习俗的民政历史,它们就是希腊部落自然法的两大宝藏“。[(57)]荷马不过是希腊唱诗者的代名词,荷马史诗是希腊人民诗性智慧的帐册。于是维科道:让我们把荷马本来确定有的东西记在荷马帐上吧![(58)]

  维科断定荷马不是一个具体的诗人,因为全民族都是诗人,荷马只是当时诗人的理想或代表,是英雄时代的英雄诗人,是”一切崇高诗人的父亲和国王“。[(59)]他所谓的”真正的荷马“就是指创作《荷马史诗》的集体英雄,指整个希腊民族。正由于是人民的创作,荷马才是伟大的诗人。史诗的全方位的民族性同样也体现在内容上,所以荷马还是”希腊政治体制或文化的创建人“,”他是一切流派的希腊哲学的源泉“,”是最早的历史家“,也是”一切其他诗人的祖宗“。[(60)]

  当然,来自民间的史诗样式在历史过程中也经历着不断加工、编排。比如官方的编篡。”庇西斯特拉图王朝雅典暴君们自己或是让旁人把荷马的诗篇加以化分和编排,成为两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所以我们可以想到前此的荷马诗篇原是一堆混乱的材料,我们现在还看得出这两部史诗在风格上大不相同“。[(61)]但更主要的还是民族长期存在着的史诗演唱家的不断采用和编织。维科利用词源学上的证明和它散发的灵气,说明传播者的这一作用。”rhapsodes(说书人)这个词的词源是由两个词合成的,意思是把一些歌编织在一起,而这些歌是从他们本族人民中搜集来的“。[(62)]

  维科认为诗人们凭借记忆和想象来创作诗歌。想象是对感官接受的外部世界印象的记忆的综合,维科清楚地表达了记忆和想象之间的联系。他说记忆有三个不同的作用,当记住事物是就是记忆,当改变或模仿时就是想象,当把诸事物的关系作出较妥贴的安排时就是发明创造。[(63)]人类童年长于记忆和想象”儿童们的记忆力最强,所以想象特别生动,因为想象不过是扩大的或复合的记忆。这条公理说明了世界在最初的童年时代所形成的诗性意象何以特别生动“。[(64)]荷马在英雄时代始终都是一位高明无比的诗人,正因为生在记忆力特强、想象力奔放而创造力高明的时代。[(65)]维科一直强调记忆力牢固和想象力的强烈的荷马一类诗人的突出特点。

  说书人(普通的民众、盲人、流浪汉)就是英雄诗篇的作者,”因为他们就是这些人民中用诗篇编制历史故事的那一部分人“,[(66)]他们是村俗人的教师,起着教化人民的作用。

  在全民性的说唱环境中史诗是人们喜闻乐见的精神财富,发挥着独特文化的功能。伟大的诗都有三重劳动:一,发明适合群众知解力的崇高的故事情节;二,引起极端震惊,为着要达到所预期的目的;三,教导凡俗人们做好事。[(67)]诗的崇高性和人民的积极接受是史诗的生命力之所在,是诗的一个”永恒的特质“。

  关于史诗艺人的研究在我国史诗研究领域方兴未艾。大量生动的艺人传承和传播经历,以及他们丰富的记忆和创作材料,被发掘和研究,这方面的突出成果在我国少数民族三大史诗艺人的研究上。我们在这个领域得天独厚,我们还有荷马,还有各种各样的荷马,其中包括象荷马一样的”英雄诗人“,如著名的”玛纳斯奇“居素甫·玛玛依,著名的格萨尔说唱家扎巴、才让旺堆等。在杨恩鸿著的《民间诗神—格萨尔艺人研究》中,著名的格萨尔说唱家达二十余位。我们在史诗艺人和他们活动的文化环境的关系问题上,还有大量的研究工作要作,维科在荷马研究上的理论和方法对我们今后的史诗艺人研究有着十分现实的借鉴作用。

  维科创建的崭新的社会历史批评方法是他的”新科学“的灵魂。”他以前的古代理论家间或不自觉地触及这种批评方式,但有意思地自觉地把各种社会意识形态的发生发展及彼此交融影响作为一个整体,一个系统来看并进行研究的,无疑当首推维科“。[(68)]在以往的史诗评论中,虽然在史诗的结构、选材、格律、主题等方面的研究及历史、语言、宗教、习俗、荷马等方面的考证上,都有过一些宝贵成果,但把史诗作为一个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同样运动着的文化属类,一个处于由历史的必然规律支配着的人类精神习俗网络中的一分子,来揭示它的生成,运动,发展规律的,揭示它与历史中各种文化事象内在的联系的,维科是第一人。他不孤立地看待史诗,而把它作为英雄时代社会历史环境的产品,它与那个时代的各方面的人类习俗、律法都有内在的同一性,它包含着那个时代的普遍意义。他也不静止地看史诗,它象人类历史一样,有个发生、发展和消散过程,它的生命历程与人类历史演化过程相伴随。在这样的规律中,使得史诗研究在纵横两方面问题上都有规律可寻。他提出了一系列看待史诗问题的原则。如以己度物和感官敏感对史诗语言和风格的影响,想象的类概念与英雄人物性格的关系,歌唱的表达方式对诗体创造的制约,诗体演变与习俗变化的关系,史诗歌手的群体性和他们的形成、发展之原因等等。关于原始诗歌,维科提出了一个理论框架,他指出:诗的理论的全部区分包括1,故事(或情节);2,习俗(或人物性格)及其适应性;3,语句及其表达力;4,寓意;5,歌唱;6,诗律。[(69)]显然他要把原始诗歌联系到人与社会的方方面面的关系中,及一般的诗歌的规律中去研究。维科为史诗的研究带来了历史发展的观点,提出原始诗由低到高的三个发展阶段,即神话诗,英雄诗、荷马史诗和它们内在的继承性;维科为史诗研究带来了综合分析的方法,他把史诗放到民俗生活之中,提出史诗的某些必然特点和它与时代一致的表现和规律。其中最精彩的是史诗创作的集体性,史诗风格的时代性及荷马论。他的方法和观点在我们今天进行的史诗探讨中,是不能忽视的。

注释:
  ① 埃德蒙·威尔逊言,载魏伯·司各特《当代英美文艺批评的五种模式》转载于阎国忠主编《西方著名美学家评传》中237页,安徽教育出版社1991年
  ② 维科《新科学》2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以下引自本书者均只标页码
  ③ 26—27页、④134页、⑤97页
  ⑥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卷33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
  ⑦ 152页⑧105页、⑨365页、⑩231页、(11)105页
  (12) 230页、(13)429页、(14)152页、(15)110页、(16)429页、(17)429页、(18)180页、(19)98页、(20)364页、(21)180页、(22)195页、(23)181页、(24)183页、(25)431页、(26)398页、(27)298页、(28)102页、(29)28页、(30)179页、(31)162页、(32)433页、(33)213页、(34)189页、(35)431页、(36)431页、(37)213页、(38)430页、(39)7页、(40)167页、(41)107页、(42)432页、(43)215页、(44)108页、(45)28—28页、(46)334—335页、(47)216页、(48)101页、(49)451页
  (50) 432页中译者注
  (51) 443页、(52)443页、(53)443页、(54)89页、(55)411页、(56)412页、(57)90页、(58)411页、(59)430页、(60)448页、(61)436页、(62)432页、(63)428页、(64)104页、(65)448页、(66)444页、(67)162页
  (68) 邱紫华《维科》载于《西方著名美学家评传》237页
  (69) 1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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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成纪]维柯与当代文化诗学

文章来源:中国学术论坛

  内容提要: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化诗学渐渐进入中国当代学术话语体系。从理论渊源看,它源自意大利历史哲学家维柯的《新科学》。它的核心概念是诗性思维和诗性智慧,诗与科学之间永恒的张力是其立论基础。目前从事这项研究的学人,其学术贡献主要表现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阐释,但在工具理性日益扩张其描述疆域的当代,诗性则成为一个关于现实批判的寓言。

  关键词:维柯  诗性智慧  文化诗学

  一

  在当代中国谈文化诗学,我认为,一个最不能忘记的名字是意大利历史哲学家扬姆巴蒂斯塔?维柯。他的《新科学》经朱光潜先生翻译,于1986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6年来,作为时常唤起人美好记忆的文本,它其实已成为中国文化诗学研究者的“圣经”。首先,这本书虽然被维柯命名为“新科学”,但它并非现代意义上的科学著作。它的深邃的历史感,诗性想象与实证材料相交错的文风,对史前文化所下的睿智判断,以及深具表现力的文字所复活的远古时代的诗性场景,都足以让人引发新的学术联想。但在80年代,这本书并没有在中国学界找到太多的知音。这是因为,与当时各种从西方输入、追求启蒙和批判精神的理论相比,它没有表现出任何意识形态企图,也不可能因为强烈的先锋性而进入由理论贩子们把持的学术名利场。但是,在当时理论界一片喧哗与躁动之中,《新科学》毕竟以其宁静的特质和亲和性引发了一些处于文化边缘地带的学人的历史兴趣,在甚嚣尘上的启蒙浪潮中为人提供了一个值得让精神沉潜其中的历史空间。可以认为,正是维柯对西方史前文化的诗意阐释,使一批试图探究中国文化诗性特质的学者找到了灵感,并在筚路蓝缕之中走向文化诗学。

  其次,维柯在《新科学》中提出的一系列概念范畴是独步中西学术史的。他把人类文化源发性的智慧命名为诗性智慧,并由此衍生出诗性玄学、诗性逻辑、诗性伦理、诗性经济、诗性政治、诗性物理、诗性天文、诗性地理等诸多范畴。这种对人类原始文化的定位明显为人文学者提供了全方位整合历史文化资源的切入点,并使近代以来建立在诗与科学尖锐对立基础上的知识分类方式失去了合理性。在当代,当无处不在的科学将诗性的表达愈来愈挤压到边缘的时候,这种理论不但在对远古的追怀中重新确立了诗的核心地位,而且让人确信,即便在今天,那貌似严谨的科学体系依然会有诗性精神在其中流溢。据此,当代钟情于《新科学》的一批学人,他们除了试图借维柯的理论描述历史之外,往往还被激励起一种更伟大的野心,这就是以诗性智慧为核心重新整合人类的知识体系,重建一种跨学科、跨领域的新诗学,并将诗性世界作为人类最终要走向的未来。

  第三,对于当代中国文化诗学研究者来讲,虽然维柯《新科学》的启迪是全方位的,但他们却更愿意以此为基点去观照中国文化的诗性传统。历史上的中国作为一个诗与歌的国度,上古时期即以诗言志,以歌永言,此后诗性的精神更渗透到了从政府官员、在野人士、和尚道士,直至贩夫走卒的日常生活中。对从常态生活中飘逸出的诗韵的追寻和品味,构成了他们生活美的理想。同时,中国人历来重视与对象世界建立亲和关系,情感态度是面对自然的第一态度,诗性体验是建构人与自然关系的最重要方式。当这种态度和方式具体化为对宇宙人生的理解和定位时,他们建构的世界格局和人生模式必然浸润着诱人的诗意。同时,按照维柯的观点,当人用诗性思维面对外部世界时,他对世界的把握往往是整体性的,这种整体是以诗情统摄、以诗意贯通的生意氤氲的整体。相反,当对象世界成为人理性分析的对象时,整一的世界必然在认识中被肢解,在分析中被拆零,在抽象中被榨干诗性的汁液。由此可以看到,虽然维柯在对人类早期文化的解读中分离出了诗性玄学、诗性伦理、诗性物理等一系列学科形态,但它们在共同构成一个世界时却被“诗性”统合成了一个完整而有机的整体,绝没有现代学科划分时严格的界限和机械性。与此对应,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文、史、哲不分家,一人兼具诗人、哲学家、地理学家、天文学家的身份,也不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之所以会产生这种现象,一种可行的解释也许只能源自维柯,即被诗情统摄、诗意贯通的世界不可能产生分裂,它在“推己及物”的原则下形成了一个生命的复合体。同时,中国人也固执地相信,这种作为生命复合体存在的诗性世界就是世界本真的形态,任何理性的解析、语言的描述,甚至感官的介入,都会导致世界的整体感和原生形态的丧失,都会将一个活跃的世界解读成一堆无生命的死物。基于这种判断,老子在《道德经》的开篇即表达了对世界被言说、被命名的高度警惕,认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庄子则用浑沌之死的寓言,讲述了世界在人的理性认知中走向分裂和死亡的危险。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被维柯以“新科学”命名的话语体系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质是有描述功能的。在东方这个触目皆诗意的古老国度里,这种话语体系的借鉴显得尤为重要。这是因为,中国人虽不缺乏对自然的细腻体验、对人生的诗性品味,以及一语中的的审美评鉴能力,但要让他们用一套行之有效的理论话语将这些宝贵的诗性经验完满地表达出来,则往往会陷入一种“无法形容”式的语言的尴尬。比如,中国古典艺论充满了理论的片言只语。这些散碎的美论、诗论存在于文人的通信里,存在于诗人、散文家偶发的议论里,但真正作为理论形态存在的大部头著作却少之又少。在对具体诗性意象的品鉴中,这种言说能力的匮乏更是暴露无遗。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宋词人宋祁和张先所吟名句的评价:“‘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王国维试图在这里强调“闹”和“弄”在诗词中的点睛作用,但对词中为什么使用这两个字就可以生发意境、呈现境界,却在“妙不可言”中显现出不应有的话语的阙如。这个例子说明,中国传统文化不缺乏诗性,缺乏的是一种对于诗性的科学把握;中国传统思维是一种诗性思维,但这种思维却没能充分地以理论的方式被思维。面对这种情况,维柯的方式无疑就成了对这种匮乏和阙如的有效填补。

  二

  维柯生活在启蒙精神开始主宰西方文化的时代。17世纪自然科学领域取得的伟大成就——如物理学、医学、生物学,一方面导致了全社会对科学的盲目膜拜,另一方面也鼓舞着知识分子进一步将科学的疆域向人文领域拓展,使人文学科摆脱神学的钳制和无规律的盲动状态,获得科学的确定性和规范性。在这样一个时代,以科学命名自己的理论发现往往是对其价值的最高肯定。于是,“在科学和假科学的著作标题上频繁出现‘新’和‘前所未闻’之类字眼”,成为当时异常突出的特点;人们相信,“单枪匹马地创建一种新科学比起扩充甚至改革一种旧科学是一种更大的荣誉。” 明白了以上情况,就可以理解维柯为什么会将他的关于人类文化起源和发展的著作命名为“新科学”。另外,在维柯的时代,资本主义的环球探险、海外扩张已使这一时代的欧洲知识分子对文化的考察,不再仅以欧洲为范本,而是开始具有了真正的全球眼光。《新科学》一书原初的标题为《扬姆巴蒂斯塔?维柯的关于各民族的共同性的新科学》,从这一书名可以看出,维柯对人类早期文化属性和思维特点的定性,不是局限于欧洲,而是追求世界范围的普适性。《新科学》中关于中国的论述多达六处,这证明维柯“关于各民族的共同性”的探讨没有略过中国。

  关于维柯《新科学》的独创性,美国学者贝根和费希在英译本的“引论”中指出:“维柯用全书的一半来谈诗性智慧,他却展示出科学和哲学的智慧在试图认识自己之中所用的办法则是在凡俗的,诗性的,或创造性的智慧里去重新找到自己的根源。这样做,它本身就成了创造性的或再造性的。凡是科学在某种意义上无疑都是创造性的,但《新科学》却以一种特有的方式成为创造性的,因为在这门《新科学》里,哲学的或科学的智慧仍能领会,尽管这是一件极难的事,那种凡俗的或创造性的智慧就是一切科学和一切哲学的根源和前提。” 这段话有两点值得注意:首先,在维柯看来,诗性智慧是一种凡俗的智慧。这预示着这种智慧形态与人的日常经验密不可分,是通过经验性体悟达到的对人伦物理的洞察。与此相应,古代中国人也习惯于认为,真理隐于常用,隐于穿衣吃饭、挑水砍柴的具体行动中。显然,中国人从这种日常生活经验中得到的智慧和对真知的洞察是和维柯一致的。其次,科学的方式与诗的方式在本质上是对立的,但维柯却试图用科学的方式来研究诗性思维的构成。这种方法与对象之间的矛盾往往预示着一种危险,即很容易让人以科学的独断贬低诗性思维的价值,并在理性分析中将生动活跃的诗性对象解读成一堆无生命的死物。与此相比,维柯在《新科学》中对诗性思维的态度起码是公正的,甚至在对远古时代的畅想中让人嗅到诗意弥漫的人文气息。在他这里,科学的理性思维修剪着诗性的枝蔓,诗性的韵味又软化着理性的坚硬。这种科学与诗的融会起码为当代的文化诗学研究带来了文体学方面的启发。

  但是,按照科学时代的标准,诗性的渗入往往被看作对一种理论科学价值的最大威胁,有个性的文本往往被视为理论上不成熟的文本。至于天才的想象、形象化的言说则更是其沦为荒谬的恰切证明。西方社会自17世纪奠定近代自然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以来,牛顿、伽利略等取得的巨大成功一方面使人们关于自然的诗性畅想黯然失色,另一方面也鼓舞着人文知识分子建立科学化的知识体系的梦想。作为这种梦想在学术实践中的表现,体系性、严谨性、确定性、明晰性已不单是对研究对象世界的要求,而且也成了他们在关于人自身的探索中必须遵从的尺度。从这种时代性的学术尺度看维柯的《新科学》,这本著作是否真正能称得上“科学”是殊可怀疑的。正如它的英译者贝根和费希在“前言”中所言:“《新科学》其实是一幅伟大的幻景;前后文互相参照的线索所连接的其实是这幅幻景的各个组成部分,至于这部著作本身的各个部分,它们仅仅是作为次要成分被这条线索非常不完整地勉强连缀在一起;这幅幻景虽然在这里或那里和历史事实有松散的联系,其余的部分却都脱离事实而飘浮在半空中,如果不说是完全与历史事实相违背的话。” 从这种评价可以看出,《新科学》与其说是“科学”的,毋宁说是诗的。或者说是科学思维与诗性思维融合而生的奇妙成果。在贝根和费希的评价中,诗的介入对这门“新科学”来讲决不是一种荣誉,而是构成了对其学术价值的事实上的否定。

  诗性的介入决定了《新科学》在西方学术史中的非主流地位。维柯为这本书的写作花了20年时间,他认为自己的贡献足可以和培根比肩。但《新科学》自从18世纪初由意大利文出版后,200多年间在西方几乎湮没无闻,直到1961年才出版了英译本。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维柯对历史的诗性阐释导致了它的科学性受到质疑,他的学术方式与科学时代的要求产生了背离。可以设想一下维柯以后和他具有类似趣味的哲学家的命运,如卢梭、诺瓦利斯、基尔凯廓尔、卡夫卡、本雅明等一大批诗意的冥想者,虽然没有人会怀疑他们对西方文化做出了巨大贡献,但他们所使用的诗性话语方式却决定了他们只能以隐士的形象在文化的边缘地带徘徊。与这些人相比,维柯面临的处境可能更为艰难。首先,作为意大利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精神传统的继承者,他的诗性气质,他看待历史时的诗意眼光,在新的时代已不合时宜。其次,意大利自文艺复兴以后,数百年来已远离西方哲学和文化的中心,当人们的目光聚集于文化核心地带的哲学和文化景观时,边缘地带的人们即便有伟大的精神创造,也很难摆脱被忽略、被遗忘的命运。当然,维柯为了突破地缘文化的限制,也曾经做过一些努力。比如他将自己的著作命名为《新科学》,就是试图获得对主流话语权的分享;他曾经把《新科学》的第一版寄赠给牛顿,则明显是要突破学术的非主流性和地缘的非中心性的双重限制,使自己哲学的雄心壮志得到权威人士的命名,并借此成为主流的有机组成部分。但是,牛顿这位活着时已被列入圣者行列的巨人,他能看到一个操着异乡话语的无名学者的价值吗?回答应该是否定的。美国学者曼纽尔曾推测:“牛顿如果收到了(《新科学》),他是不会不懂得这部书的意义的。” 这种推测是善意的,但从牛顿并没有对维柯的“求爱”做出任何反映看,这种善意并不能掩盖“学术名利场”的势利、残酷和冷漠。

  三

  维柯在西方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文化诗学研究在当代中国的命运。在文化作为政治隐喻的20世纪80年代,知识分子对西学的关注大多和人自我解放的主题相关,求知的目的不是为了知识的增长,而是为了获得社会批判的权力。在这里,诗性文化研究因其面向历史,因其缺乏现实批判的尖锐性而无法进入主流话语。90年代,中国文化界由对思想的追逐转化为对学术的追逐,学理性和实证性成为炙手可热的词汇。这种新的背景也并没有使关于中国文化的诗性考察成为显学,因为学理性对逻辑合理性的要求,实证性对历史材料的忠诚都和诗性的精神相背离。可以认为,对历史的实证考察是学者的任务,对历史的诗意沉潜是文人的任务。学者虽然因拘泥于事实而显出让人难以容忍的狭隘和乏味,但这个平庸的群体却因为它在占有材料中显现的胖大雍容,它在忠于事实名义下不断的自我加冕,而具有了对后者表示轻蔑的充足理由。

  但是,如果我们将真实分为材料的真实和事理的真实,那么,诗的或非逻辑的表达无疑代表着更高的真实。在古希腊,当柏拉图以说谎的罪名将诗的表达看得一钱不值的时候,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诗比历史更真实,“两者的差别在于一叙述已发生的事,一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因此,写诗这种活动比写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更被严肃的对待;因为诗所描述的事带有普遍性,历史则叙述个别的事”。 此后,在西方形成的为诗辩护的传统中,培根对诗性认识世界的价值谈得更明确。他认为,诗性的表达虽然有某种程度的虚构性,但它的价值依然在材料的实证之上。“世界在比例上赶不上心灵那样广阔。因此,为着使人的精神感到愉快,就须有比在事物的自然本性中所遇到的更宏伟的伟大,更严格的善和更绝对的变化多彩。因为真实历史中的行动和事迹见不出能使人满足的那种宏伟,诗就虚构出一些较伟大、较富于英雄气概的行动和事迹”。 在这里,亚里士多德、培根分别从认识和价值层面谈到了诗性表达的优越性。这种优越性意味着,诗的价值不仅存在于文体学方面,更存在于认识世界、表现世界方面。它可能在微观层面容易出现和具体事实的背离,但它的宏观性和普遍性,它的立于人的日常经验的生命化的世界观,却保证自己达到了更高的真实。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新科学》的英译者贝根和费希虽然称维柯提供的是一幅关于人类早期文化的“幻景”,但他们却又十分坚定地承认,“纵使如此,就这幅幻景的整体格局而言,它却是符合于历史真实图景的”。

  假如我们认定诗性的表达是一种达到更高真实的表达,那么科学对世界的表达究竟置身何处,或者说两者究竟具有怎样的关系呢?可以认为,所谓科学认识世界的方式,它依然不过局限于人类这一物种的特性。面对对象世界的无限性,面对人自身永远难以破解的内在奥秘,要靠人的认知能力达到真正意义上的真实客观,那永远不过是一种难以企及的梦幻。从人类认识世界的历史可以看到,任何一个时代,从古希腊奥林匹斯山众神统治的宇宙到中世纪上帝统治的宇宙,人们无不真诚地相信,由他们构想的世界轮廓就是世界真实的存在。近代以来,牛顿以万有引力构成的世界曾被人看作无可置疑的真实图景,但在20世纪它却又不幸被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取代。从这种“真实”不断变迁的过程来看,现代科学提供的世界图景与其说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还不如说是建立在现代人对科学的信仰的基础上。同样道理,今天,当人们将古希腊和中世纪基督教的宇宙理论作为诗和神话来解读时,数百年后,牛顿和爱因斯坦所提供的东西也终将会被新一轮的“真实”取代,从而使所谓“科学的有理”重新还原为“诗性的有趣”,成为人类诗性解读世界的新的例证。对于这种科学向诗永劫回归的认知宿命,维柯曾在17世纪末叶谈道:“数学和物理学都还够不上是完善的科学。数学够不上,因为它的各种对象都是虚构;物理学够不上,因为我们各种试验的范围决不能包括自然界。所以严格地说,对自然界的科学认识要留给创造自然的上帝。” 到了19世纪末,尼采对于科学认识世界的可能性则做出了更悲观、更尖锐的反省。他说:“我们所知道的仅有四指宽,在这一范围之外,是一片无知的海洋。”“我们也知得太少,且是鄙陋的学者:所以我们不能不迫得说谎。”

  从科学与诗对立的角度讲,科学的出现就是要驱散诗意的迷雾,让世界以其真实存在向人类呈现。但是,如果科学并不能承担起这一“去魅”任务,如果世界真实的奥秘仅仅被上帝掌握,那么诗性地言说世界就成了人无法逃脱的永恒的宿命。从这个意义上讲,科学时代对诗的排斥明显掩盖了一个更残酷的事实,即科学家一再表达着对诗性解读世界的轻蔑,并要求“说谎”的诗人闭嘴,但他们自己却无意之中为后人制造了新一轮的谎言,新一轮的诗意。由此看来,只要世界作为人认识的对象存在,而不是作为它自身被给予,那么人类的历史就只可能是诗性言说的历史。同时,如果宇宙的真相只有它的创造者才能洞悉,那么除了上帝之外,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与万物一起被上帝创造的人,都已命中注定将成为诗人,而不管他是以此为耻,还是以此为荣。

  据此,维柯的《新科学》虽然是对人类原始文化的开创性研究,但他所发现的诗性智慧,以及诗性精神向人的认知领域不可避免的弥漫,却到今天依然主宰着人类的历史,并会在以后与人类认识世界的历史长相终始。从这种角度看,诗性智慧、诗性思维、诗性文化这些概念,绝对不仅仅在解读中国或西方早期历史时才显得有效,而且在现在和未来依然会展现它历久弥坚的生命力。

  四

  在当代社会,虽然以反诗面目出现的科学最终会不可避免地融入诗的历史,但就其以追求真理和共相为旨归的自我定位而言,它秉持的信念和理想却与诗的方式存在着尖锐的对立。可以认为,自17世纪那个“天才的世纪”奠定了近代科学的基础以来,诗作为科学的直接受害者,就开始丧失自己曾有的地位和荣誉。科学在哪里存在,诗往往就在那里消失。但正如前文所言,科学的认知并不能达到世界和人自身的绝对被给予,如果说诗给人提供的是一幅非真实的太虚幻境,那么科学所描述的世界也并不见得更高明。双方的差异并不在于谁更真实地说出了世界的真相,而在于它们提供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世界的方式,即科学思维的方式与诗性思维的方式。

  那么,诗性思维在与科学思维的比较中到底能凸显出什么特点呢?

  首先,在人与对象世界的关系上,科学的思维方式建立在物我对立的基础上,而诗性思维则以物我的同一为前提。这种对立将世界分离为认识主体和认识对象,同时确立人的主动性与物的受动性,人的活跃性与物的死寂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认识活动成为可能。诗性思维则与之相反,认为世界是一个生命化的有机整体,人不可能站在世界之外达到对世界的客观认知,他本身就是自然界有机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这种判断立足于人与自然内在本性的一致,使双方在爱和同情基础上建立和谐共存关系具有了伦理层面的合法性。

  其次,科学的认识方式依托于理性,诗性的方式依托于感性体验。理性一般指概念、判断、推理等思维形式或思维活动。按照康德的观点,它是人心中具有的一种要求把握绝对的能力,它要求人脱离有限追求无限,最后达到对世界共相的客观把握。这种凭借概念、判断、推理认识世界的方式拒绝情感介入,蔑视人的感知能力。同时它也因追求共相而忽略具象,因关注本质而视现象世界为虚幻。与此相对,诗性的方式则立足于人的感性,它要求认识活动要在具体的活生生的感性事物中进行。作为现象存在的具体之物不仅给人带来审美的愉悦,而且使人在“感物”中“起情”,在“起情”中生发想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维柯认为诗性思维是一种形象思维,和科学、哲学所执着的抽象思维构成了尖锐的对立。同时,诗性思维借助人对具象之物的体验同样能够达到对事物内在本质的洞察,因为这种体验建立在万物具有内在生命一致性的信念基础上,对具象的体验也就是对世界万物普遍本质的把握。即所谓的“一叶落知天下秋”或“一花一世界”。据此,人的感性体验就绝不仅仅是对事物表象的认识,而是具有了透过现象看本质、通过有限见无限的属性。这种能力可被称为直觉的穿透力。

  第三,物我两离与推己及物。以科学的方式考察对象世界,个体心理动能的介入往往被看作是对认识客观性的最重要威胁。与此相反,当人以诗的方式面对对象世界时,他是试图建立与对象世界的同情关系。这种诗性关系的建立依托于人的心意能力向对象世界的单向投射,使对象仿佛具有了人的情感和生命。这是因为,虽然人可以推断万物皆有生命,但人毕竟是诗性思维的主体;虽然自然界黄鹂的歌唱或百灵的甜啭是诗性的,但诗本身却是人类独有的声音。这样,物与我的统一在很大程度上就必须依托人向对象世界的移情,使对象世界成为人的躯体和生命的延伸。无庸讳言,这种靠“以我观物”实现的对象世界的人情化,明显建立在人一厢情愿的基础上,甚至是一种人以自我为中心制造的关于对象世界的幻景,但同时必须承认,它给人带来的审美愉悦却是真实的,人“以己度物”时也真诚地相信这就是世界应有的样子。这种“人把自己变成整个世界”的方式,被维柯称为“诗的逻辑”。

  第四,语言的抽象性与语言的躯体性。亚里士多德曾经讲过:“科学所要研究的是普遍而永恒的东西。” 这种求取世界共相和一般原则的任务,摹写具象之物的感性语言是难以承担的。它需要一种新的语言,即将事物的本质从具象之物中“抽出来”的语言。这种语言由于不指涉具体对象,它必然是以概念、范畴的方式存在。正如维柯所言:“使心智脱离感官的就是与我们的近代语言中很丰富的那些抽象词相对应的那些抽象思想。” 与此相对应,人类对自然的诗性认知起于“观物取象”,由此衍生的语言必然是对具体之物的直接命名。这种语言之所以是诗性的,首先是因为它的形象性。它对事物感性形象的传移摹写能为人的感官和心灵带来审美的愉快。其次是它的有机性。由于它再现的是活生生的生命之物,这必然使语言的表达显得生机盎然。第三是它的暗示性。感性语言对情感和哲理具有传达功能,但由于靠形象进行传达,这就必然要求它最终冲破语言的牢笼,借隐喻或比兴手法使表意的范围溢出形象之外。事实上,这种语言因拘于具象而表现出的局限正铸就了它作为诗性话语的优点,因为以形象达意的模糊性造成了它的多义性,使诗更耐人寻味,更具有了多元解读的可能。中国人讲“诗无达诂”、“言有尽而意无穷”,西方人讲“诗即寓言”、“诗是存在的神思”,正是对一特点的恰切描述。与科学话语的抽象性、机械性相比,诗性语言明显是一种更能表达人性、人情的语言,更能使世界呈现出鸢飞鱼跃之动象的语言。它不是来自理性或心智的声音,而是源自人的肉体的声音,并因此显得丰满生动,温润潮湿。

  第五,逻辑推理中显现的智慧与常识性经验中显现的智慧。当科学的语言脱离具象,它所描述的千差万别的事物在语言中就表现为类的统一性,世界则表现为各种不指涉具体事物的抽象概念的集合。这种世界在语言中的类型化意味着,科学可以凭定义、公理和假设由已知的事实推演出新的结论。这种归纳和演绎的能力来自于人的理性,它脱离人的日常经验独自存在,并形成一个由概念和范畴建构而成的理性王国。相反,诗性智慧则立足于人对生活中常态事物的体验,并在体验中寻求有所发现。这种生活中的事物由于是形象具体、习见习闻的,所以体验者对它不存在任何理解的困难,而是怀有爱和亲和的情感。这种智慧因凡俗而显得生动,因尊重常识而近人情,从而有效保证了人远离理论的枯燥和机械,远离貌似真理的胡说,在与对象世界的自由往还中获得生命的快适和安然。

  通过以上比较可以看出,当科学与诗以不同方式认识、描述、解读对象世界时,它们其实为浑然一体的世界提供了两副截然相反的面孔,一副是赤裸的、被动的、死寂的、无机的物理世界,一副是生意氤氲的、有机的、活跃的生命世界。人作为一个与对象世界异质同构的生命复合体,他渴望洞悉世界的真相,但更渴望在其中实现诗意的栖居。从这个意义上看,诗的方式永远是人建立与对象世界的亲和关系,并获得存在理由、价值、意义的最重要方式。也正因此,近代以来西方的人文精神史,基本表现为人文知识分子以诗为武器对科学提出质疑的历史。从启蒙运动时期卢梭关于艺术与科学价值的辩论、德国古典哲学时期席勒对科学侵占诗的领地的警惕,直至20世纪海德格尔的无家可归体验、本雅明对现代艺术灵韵丧失的忧虑、马尔库塞对“新感性”的标举等,都是试图通过对诗的神圣价值的捍卫,为人类保留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据此,当代的文化诗学作为一种批判性的力量,它是要以诗与无所不在的工具理性相抗衡;作为一种建设性的力量,它则表达着对一个科学与诗共治的美好时代的期许。

  (原文见《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3年第1期,又见人大复印资料《文艺理论》2003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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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祖哲:如何理解维柯的《新科学》?

文章来源:文化研究网

  摘要:维柯的《新科学》是一部对美学或艺术哲学具有转向意义的著作,但人们至今对它没有予以充分的重视。本文试图解释为什么维柯难以被迅速接受的原因,以及维柯的部分基本思想。
  关键词:维柯;新科学;艺术的起源;文化的起源;文化



  一翻开意大利哲学家扬巴蒂斯塔·维柯(1668-1708年)的《新科学》就能对这本书发生兴趣的人,不会太多。人们对维柯的接受,无论在我国还是在西方,都非常迟缓。朱光潜先生在他翻译的《新科学》中文版的后记中说:“由克罗齐我注意到他的老师维柯的《新科学》,一方面嫌它晦涩,同时也多少认识到他的思想的重要性,所以在六十年代写《西方美学史》时,就在第一卷为维柯特辟一章。《西方美学史》尽管用作教材,维柯专章却等于石沉大海。” 在西方,也只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维柯才引起了注意。

  作为一个超越于自己所处时代的伟大思想家,维柯命中注定要忍受寂寞。但是,维柯重要吗?以赛亚?柏林说:“我认为维柯是理解了并告诉我们什么是人类文化的第一人。他不自觉地确立了文化观念。” 朱光潜也说:《新科学》是“探讨人类社会文化起源和发展的一种大胆的尝试。” 西方学术界在二十世纪对语言突然感起兴趣来,一时间语言成了人文学科的焦点,此所谓“语言的转向”。由对语言的关注,人们也发现了语言的比喻性质和符号性质。与此同时,文化成了时髦话题。所有这一切的发生,都好像维柯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然而,所有这一切,在《新科学》中都曾经被系统而深刻地讨论过。可以肯定地说,假如维柯出生在二十世纪,他仍然会是比罗素、魏特根斯坦、海德格尔、列维-布留尔、巴赫金、瑞恰兹等等更前卫的人物。从根本的意义上说,西方哲学沿着笛卡尔开创的理性主义走了一大段弯路,现在却回过头来从维柯开始。

  既然维柯是如此重要,笔者便觉得有必要把自己阅读《新科学》的点滴体会发表在这里,以期抛砖引玉,并告慰朱光潜先生的在天之灵。

  一、维柯的《新科学》不易被人理解

  《新科学》的卷首有一幅充满神秘气氛的版画。维柯的本意,既是用这幅画形象地解释他的思想,同时也是为了避开教会的怀疑(有伽利略的前车之鉴在)。但这幅画只能使短视的读者困惑不解,误以为维柯故弄玄虚。从某种意义上说,维柯或许是在故弄玄虚,但他没有想到愚弄教会的把戏,却愚弄了读者。让我们这么说吧:尽管维柯张口闭口“神学”、“天神意旨”,但这种词语是不必要的;他对人性或文化起源的解释本身是理性的,违背基督教义。他的意思是,作为非希伯来民族的所谓“异教民族”的文化起源,不像前者那样直接得自上帝的启示,但仍然得自所谓“天神”的诗性智慧。这种牵强的说法明显是一种障眼法;如果教会真的打算像迫害伽利略那样加罪于他,他是很难为自己辩护的。

  其次,虽然维柯在意大利偏僻的小镇那卜勒斯从事教学和研究活动,但他非常了解笛卡尔开创的理性主义,也非常蔑视之。他这种蔑视的理由是:人类文化显然不从理性开始,而是从非理性开始。因此,以历史的观点来研究人类,在西方思想史上,维柯是第一人。在当时,在阿尔卑斯山以北,无论是英国的经验主义,还是大陆的理性主义,都把理性看作某种存在于他们眼前的一个事实,却不知道理性的真正起源。西方的学术传统完全无视维柯的存在,沿着理性主义的道路一路走下来,影响所及,以至于东方和世界大多数地区。那么,在理性主义传统之外的维柯显得难以被理解,就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了。

  第三,维柯的术语奇特。他喜欢用拉丁语和希腊语词的本义。他并非故作玄妙,而是因为他所考虑的问题根本不在时人的视野之内,因此他没有现成的术语可用,只好自己从古代语言中寻找。因此,《新科学》的“英译者的引论”专门就维柯的术语法做了详细的解释,读者可以参考。比方说,维柯很少使用“艺术”一词,更不可能使用在他身后的德国哲学家鲍姆嘉通发明的“审美”一词,而是使用“诗性”一词。他不使用“艺术”一词的原因是,在古希腊语中,“艺术”与“工艺”漫然不分,而维柯讨厌这个词的技术色彩,虽然他比谁都相信技术的起源是艺术。再如,在《新科学》中,维柯竟然很少使用“文化”(culture)一词,这既是因为这个词在当时还不甚流行,也是因为这个词带有“培植”(作物)这种原始意义。他用来表达现代意义的“文化”的术语是“各民族世界”(il mondo delle nazioni)、“民政世界”(the civil world)、“人类世界”(the world of men);另外,“邦政”(polity)、“民政”(civity)和“人类”或“人道”(humanity),这些在维柯的词汇中都是同义词。维柯的术语法是有道理的,因为任何与自然相对立的现象,毕竟都是可以用这些词语来表示的,而它们的意思就是“文化”,即人特有的生活方式。

  第四,维柯大量引用古希腊罗马的神话,以及欧洲各国的神话。这些光怪陆离的材料,欧洲学者也不见得那么熟悉,我国学者就更是莫名其妙了。雪上加霜的是,维柯在引用这些关于史前的材料的时候,我们有的时候没办法判断他是否真的相信某些有关事实的说法。我们发现维柯好像确实相信所谓“巨人”的历史存在。另外,《新科学》中不乏非科学的臆断和附会之词。虽然材料方面的这些缺陷完全无损于维柯的理论,但它足以使自命不凡的现代学者相信这本伟大的著作中的一切内容都是类似于此的胡说八道。

  二、《新科学》的主旨是探讨文化的起源

  上文所引伯林和朱光潜的话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即《新科学》的主旨就是探讨文化或文明的起源(我们不打算在这两个词之间做区别)。由于文化不过是人的生活方式的另外一种说法,因此文化的起源与人类或人性的起源是同一个问题。

  人文学科归根到底是探讨文化、人性或人类的本质;但是,如果不知道其起源,当然就无法理解其本质。起源和本质是同一个问题。我们可以肯定,维柯写作《新科学》的动机,就是因为他完全相信这一观念。

  由于维柯的《新科学》从出版之后就不曾受到西方思想界的重视,因此在维柯之后,西方思想界败坏了人类、人性或文化的本质或起源这一问题本身;换言之,他们轻看了这一问题。要正确理解这一问题,必须把这一问题如此表述:

  文化、人性或人类并不是从来就存在的现象;它是在“自然世界”已经存在多时之后才发生的。比方说,在恐龙灭绝之后好久,地球上也不见人的踪迹。在地球的自然史的大部分时间中,我们所知的这个星球是一个完全的“自然世界”,其中并无一丝人的痕迹。但是,人类、人性或文化(我们把这些词理解为同义词)竟然从这个纯粹的“自然世界”中诞生了。因此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人类这种并不自然的现象是如何从纯粹的自然世界中发生的?

  关于人类起源的问题,达尔文好像提供了令人满意的答案:人类和其它一切生物都是进化过程的产物。这一结论是无可怀疑的。凡不是过于自命不凡的人,都会承认人类不可能不是自然的产物。但是,达尔文的理论总是在竭力表明人类与其它生物之间的区别仅仅是量的,而不是质的。达尔文讨论人的起源的方式,和他讨论青蛙的起源的方式,完全是一样的,而且他认为不应该有什么不一样。这是完全错误的。仅仅从身体上说,人确实是进化的产物;但是,人有文化,而文化是与自然对立的。无论我们在地球的什么地方发现了青蛙,我们似乎很有把握地说,青蛙的生活方式是基因决定的;但生活于不同文化中的人,或是以猎捕袋鼠为生,或是在摩天大楼里以从事电子商务为生,或是跳舞祈雨,或是抽烟解闷等等,这些生活方式却不是基因决定的,也不自然进化所能解释的。而我们所说的文化或人性,常常暗示的就是这些奇异的、有悖于自然的方面,我们称之为“文化”。从文化的角度说,人完全与其它物种不同。这一点在表面上与宗教原教旨主义的信念是相同的,但后者把人性归于上帝特别的创造,这却是理性不打算承认的。特别是从农业发明以来的大约6千年到1万年的历史,更明显的是由工业革命在最近二百年所引起的人类生活的急剧变化,明显地不是自然进化的结果。很清楚,人群中存在某种比自然进化更能快速地导致人类生活发生变化的非自然因素,我们称之为“文化”,即维柯所谓的“民政社会”。

  关于“民政社会”(即文化)的起源,维柯提出了完全不同于达尔文的探究思路:

  民政社会的世界确实是由人创造出来的,所以它的原则必需要从我们自己的人类心灵各种变化中就可找到。任何人只要就这一点进行思考,就不能不感到惊讶,过去哲学家们竟倾尽全力去研究自然世界,这个世界既然是由上帝创造的,那就只有上帝才知道;过去哲学家们竟然忽视对各民族世界或民政世界的研究,而这个民政世界既然是由人类创造的,人类就应该希望能认识它。(第331段)

  维柯的意思是文化是由人创造出来的,因此人能够理解这一创造的本质。但我们必须指出,“由人创造出来的”这一短语非常容易导致错误,虽然维柯不曾犯这种错误。非常明显,“民政社会的世界确实是由人创造出来的”,很能诱使我们设想原始人在创造文化的时候的情形颇似于英国的殖民主义者开始在美洲大陆缔造一个新国家的情形;但这是维柯反复警告的现代学者最容易犯的那种错误:“根据他们自己的既已开化的那种宏伟的世界情况,去就人类起源进行判断,而人类起源,就事物的自然本性来说,却一定是微小的,粗陋的而且很渺茫幽暗的”(第123段)。这就是说,原始人类的文化创造和美国先民的美国创造,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几乎从空白开始,而后者继承了欧洲无数年代的文化积累。

  确实,我们一直无视维柯的警告。比方说,粮食确实是通过农民的劳动得到的,房子确实是通过工匠的劳动建成的,因此我们很容易类比地相信劳动创造了人和人的文化及历史这种说法,但我们忘记了劳动的主体是人,这就是说,当我们说到劳动的时候,已经先假定了人的存在;但是,既然人已经存在了,那么人就不必由劳动创造出来。与此相似,各种各样的文化决定论都认为人的本质乃是文化决定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说法是不错的;但是,文化不过是人的生活方式的另外一种说法,因此声称文化创造了人的本质等于说人的生活方式创造了人:明显的同义反复。

  三、文化始自诗性智慧

  维柯所说的“诗性智慧”不折不扣地就是现代意义的“艺术”。因此,他的思想可以干净利索地如此表述:艺术是文化之母,是人类最初的认知形式。

  没有什么比这一断言更能引起现代学者的怀疑。什么!他们会惊叫起来,米开朗基罗、贝多芬、歌德、莎士比亚,现代文明之花,竟然是原始的认知方式?!艺术哲学家们早已把艺术的本质认定为美,这暗示艺术必定是文明高度发展之后的某种奢侈,人们恭维地把艺术称为“美的享受”或“精神的享受”。然而,对艺术的这种恭维,实际上是对艺术的最大侮辱。把艺术和美联系起来,那么艺术无论如何就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在把艺术认定为美的那一美学传统中,艺术向来都在扮演“高级妓女”(克罗齐的说法)的角色;哲学家们在表面上赋予艺术至尊的地位,但他们心照不宣的看法却是:艺术毕竟是提供享受的工具。

  上文列举的那些伟大的艺术家以及他们的同事的艺术实践,当然是复杂的,这种复杂性是与文化的发展分不开的;也就是说,不可想像米开朗基罗可能出现在原始时代。但这不意味着米开朗基罗的艺术思维方式和原始人的原始思维方式有任何质的区别。实际上,我们有足够理由认为远在两、三万年前在法国和西班牙的洞穴里作画的原始艺术家的思维方式,和在西斯廷教堂的天顶上作画的米开朗基罗的思维方式,并没有任何不同。支持这种观点的人类学和考古学证据是:在最近的两、三万年里,人类的智力本身不曾发生任何值得注意的进化。

  如果我们把西方传统美学关于艺术的看法暂时放在一边,如果我们说最原始的认知方式是这样一种方式:即作为我们祖先的那群特殊的灵长类动物,由于它们的基因上的某种突变,导致它们把一切现在看来是客观的外物都看作具有它们内在感受的现象,即比喻地或拟人地看待外物,因此一切现象都显得具有象它们所经验到的那种内在生活似的,这种说法就比较容易赢得人们的承认。这实际上就是维柯对诗性智慧的最一般的看法。但如果维柯断言这也是现代艺术家的思维方式的时候,现代美学家就趋向于大摇其头,假如它们不准备放弃艺术的本质是美的那个老观念的话。

  所谓诗性智慧或艺术思维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到非常容易使我们忽视它伟大的创造之功的地步。这种智慧或思维在自然界中造成了一个貌似简单、然而是革命性的变故:一个自然界中向来不曾存在过的“错误”或“假象”!雷电向来就是一种存在那里多时的大气放电现象(现代的科学观点),但是原始人类却以自己的诗性智慧把雷电看作和他们自己一样的发怒的表示,因为雷电确实和原始人在发泄怒气时的表现相似(不要忘记那时他们还没有语言),于是才有对雷电的这种比喻或拟人性质的看法。同时,这个发出如此巨大怒气的主体,也必定是力量巨大的,而且这个力量巨大的主体是和他们一样有内在生活的,即有人格的,这分明就是“神”的观念(这和费尔巴哈在他的著作《基督教的起源》中表达的思想是相似的,可以想像梵蒂冈的宗教裁判所对这一观念会有什么感觉)。由于雷电在力量上比原始人类的发怒要强烈得多,因此他们能够认识到雷电是一种和他们不同的存在,因此也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正如现代音乐家心有所感而以声音来表现一样,当雷电发生的时候,原始人类同样用类似于“雷”或“thunder”等等表现性的喊叫来表现他们的感受。这种叫声是情绪性的、表现性、音乐性的,换言之,艺术性的或诗性的。很容易想像,在没有雷电发生的时候,当有人仍然喊叫“雷”或“thunder”的时候,原始人类同样能够经验到他们在真正面临雷电时的感觉,于是“雷”或“thunder”就具有了指称作用,这意味着这种叫声变成了词。如此说来,诗性智慧造就了神的观念和语言!现代学者的思想枯燥而抽象,缺乏原始人类那种和艺术家一样的强烈感受,觉得“雷”或“thunder”是和自然界中的那种大气放电现象毫无关系的声音,是原始人武断地把“雷”或“thunder”和自然现象捏弄在一起的,此谓之“语言起源的约定俗成说”——可是现代学者在此又假想原始人和现代学者一样具有原始人不可能具有的抽象能力,因为硬要把一个枯燥的声音和一个现象捏弄起来,确实是需要抽象能力的。

  从科学的角度看,无论神的观念或者语言本身,都是某种不可能从自然界中产生的现象,但它们确实产生了,因为它们是人类的诗性智慧产生的比喻或拟人性质的“错误”或“假象”,某种自然世界中原本不存在的现象,也是某种非自然性质的现象。于是,我们把这种现象叫做人性或文化。这实际上就是对人性或文化起源的解释,一个被达尔文误解了的伟大任务。

  我们一贯用“错误”或“假象”这样的贬义词来描述诗性智慧或艺术思维的产物,但我们不应该把它们理解为贬义词,因为“错误”或“假象”很容易用“创造”和“自由”来代替。神的观念和语言不是依照必然的因果关系产生的结果,而是诗性智慧或艺术思维以非科学的方式创造的结果,这一过程就是“创造”,就是挣脱自然的必然规律的“自由”。神的观念和语言,以科学的观点看,确实是“错误”或“假象”,但人类的生活从此就建立在这种“错误”或“假象”之上。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不存在基督教,欧洲文明是否可能像它原来一样?或者:如果没有更早的由诗性智慧产生的更原始的宗教作为前提,一切人类文化是否能够存在?这就是说,“人类现实”,或维柯所说的“民政世界”等等,或文化,本来就是艺术这种“错误”或“假象”(或“创造”或“自由”)直接或间接的产物。

  以维柯的观点来看,艺术全然不是什么文化发展的结果,而是文化的始基;不是人的奢侈,而是人的根本。这样一来,艺术在人类生活中占有什么地位,是不言而喻的。而传统西方美学把艺术的本质看作美,对艺术就过于轻慢了。这种轻慢态度从柏拉图就开始了,他打算把艺术从他的理想国中驱逐出去。维柯告诉我们这种企图是不可能的,因为文化本身就是艺术创造的,因此从人类生活中消灭艺术的企图,正如一个女儿为了自己的生活更符合理想而希望自己的母亲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荒唐。

  把艺术看作人类或文化的始基,在表面上是不可思议的,但真正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把在文化后来的发展中才出现的某种功利主义的活动看作这样的始基的看法。康德美学对美这一概念的界定被用于对艺术本质的理解,是正确的。诗性智慧或艺术确实是非概念的、无目的的和非功利的。人类或文化只能从这样的基础上开始,因为所有的概念、目的、功利全是艺术思维创造的产物。简单地说,石器的有用性本身就是艺术想象的产物,因为在第一个石器产生之前,根本不可能存在石器的有用性。实际上现代科学的许多基本观念在已经存在了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毫无用处,只是在它们转化为技术之时才变得有用。人类或文化的起源和发展的大致线条是这样:一个偶然的基因突变产生了艺术思维这种对生存并没有直接帮助的认知方式,这种认知方式创造了许多异于原本的自然世界现象的新现象,即文化,即相对于自然世界来说的“错误”或“假象”,但按照维柯的可信的分析,艺术思维必然会产生抽象思维,因此人类能够意识到这种“错误”或“假象”,于是科学思想才可能产生,即关于世界的真实认识,而这种认识对生存具有巨大的实用性,于是人们的注意力几乎全被这种实用性霸占了,而作为人类或文化的始基的艺术反而显得是一种无关紧要的现象。

  任何把某种功利主义活动看作人类或文化始基的想头,都是现代学者以自己的想法来代替原始人的认知方式的结果。这些学者闭起眼睛构思了一幅蛮荒之景,然后在里面添加上了一些野蛮人;非常奇怪的是,这些野蛮人竟然可能按照现代学者的功利主义思想来发起文化的基础活动,那就是朴素而理性地进行最有用的工作。他们的工作稍嫌简单,但在精神上却像资本积累时期浑身市侩习气的市民一样精明而理智。当文明的物质基础完成之后,于是锦上添花,发展宗教和艺术这种所谓高级的意识形态,或者是为了协调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者是为了所谓“精神享受”;教堂的钟声响彻庞大的城市的上空,另一面,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由一百多音乐家组成的管弦乐队正在演奏贝多芬的《合唱交响曲》,于是文明的伟业大功告成。——然而,这一切都是痴人说梦!

  四、《新科学》对艺术哲学的意义

  正如前文提到的,朱光潜先生在他的《西方美学史》第一卷的最后一章为维柯安排了一个位置,可惜维柯仍然难得引起学生们的注意。实际上,在这部美学史著作中,维柯显得太怪异了。整本书涉及到的大哲学家,多少都要谈到“美”这个风雅的话题。可是,这个维柯,使用某种似乎带着中世纪霉味的语言,在讲解文化的起源和发展以及传说中的早期人类那些荒诞不经的无聊之举;至于“美”这个字眼,在维柯的词典里几乎是生僻词。大家知道朱先生是一个克罗齐主义者,而克罗齐常常以近乎崇拜神明般的口气提到维柯,因此朱先生想必是爱屋及乌;至于维柯本人,必定是个过时人物,不值得为他过分费神。再说,似乎没有哪位教师在考试的时候会出关于维柯的题目,因此这部装订糟糕的书即使散落了关于维柯的那一章的书页,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但是,现在我们似乎可以这么说:我们刚才提到的这部美学史著作中最值得保存的,或许就是关于维柯的寥寥数页。这不意味着其他思想家关于艺术(甚至美)的那些思想全无价值;然而,只要把艺术和美纠缠在一起,艺术的本质就很难被我们认知到,艺术对于人类的重要性和根本意义就几乎不可能在我们的视野之内,艺术就难得不被人们看作某种享受(即使是高级的享受),美学家就没有足够的理由阻止时装杂志和美发杂志盗用“美学”之名,他们在内心深处就不可能对自己所从事的学科具备岩石般坚定的崇敬之心,他们就不可能不离开自己的本行而去从事其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叫做“美学”的营生。在遥远的过去,维柯已经为我们指出了一条理解艺术的有效道路,但是人们不曾十分注意他。可是,现在人们已经腻味了对“美”这个本来就由一堆歧义组成的词语的研究,也起码对语言本身予以了充分的注意,也意识到自己的兴趣应该是“艺术”本身,“美学”这个词也应该被恰当地理解为“艺术哲学”。很显然,这都是维柯已经做过的事。



作者简介:王祖哲(1964-),男,山东荣成人,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副教授,从事艺术哲学研究.

参考文献
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607页。
[伊朗]拉明•贾汉贝格鲁:《伯林谈话录》,译林出版社,2002年,第72页。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3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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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力之]从维柯到康德:前马克思时期的文化哲学(一)

  来源:拙风文化网

  摘要:文化哲学发轫于18世纪,首推意大利思想家维柯。在质疑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时,维柯在《新科学》用“人类的形而上学”或者“人类心智上的形而上学”概念,以对抗科学理性的形而上学,创立了事实上的文化哲学。此后的康德认为,理性胜利的思想要远远高于只关心人的自然生存的本能。自然本身不包含人类事业的理性构造,达不到真正的“人”的目的。使人从自然物过渡为一个理性物的中介就是文化。康德关于文化的思考是从自然与社会之关系着眼的。康德的文化哲学理念是以人的社会性(类特性)为中心的。18世纪是“文化史观”的世纪,马克思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在新世界观的基础上批判地接受文化过程对人的形成意义,以及如何使之更科学化。
  关键词:维柯;“人类的形而上学”;康德;文化的“非社会的社会性”



  本研究课题的重点是讨论马克思及其后来者的文化哲学思想,但是,独立的文化概念产生于18世纪,而且在当时形成了颇为热烈的“文化史观”思潮,因此有必要讨论前马克思时期的文化哲学思想,这里主要研究意大利维柯及以康德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家的文化哲学思想。维柯:寻求“人类的形而上学”

  “文化”概念并非从来就如此热烈。在漫长的思想史上,“文化”其实是后来居上的。苏联时期的学者就曾经考证出,“大多数语言学家认为,独立的‘文化’概念生产于18世纪”。原因在于,近代社会——资产阶级社会“在生产方式中引起的震动,清楚地表现了劳动的社会生产能力,因而也表现了人的社会能力。意识到人的实际可能性,这就产生了最充分地记录人的活动结果的概念一文化概念”。

  的确,18世纪不是一个偶然的安排,因为它是人类历史的重要节点——发生于这个世纪的科学革命和启蒙运动为人的能力的展现开辟了全新的道路。更早些时候,科学思想之推动者培根就为科学大力张扬:

  科学的真正的、合法的目标只在于这一点,即人类生活因新的发现和力量而丰富。……城市创立者、法律制定者、人民的神父、暴君的根除者和某阶级中的英雄人物所造成的有益影响仅仅扩展到一些范围狭小的空间,仅仅持续短暂的时期,而发明者的成果虽是一种不太壮观和炫耀的东西,却是到处都被感觉到且永远存留下去。

  科学行为的主体是人,科学的发展证明着人的力量,正如伏尔泰所说的,“整个自然界、所有行星竟会服从永恒的法则,而有一种身高5英尺的小动物竟能不顾这些法则、完全按照自己的怪想随心所欲地行动,这是非常奇异的”。

  这样,在以18世纪为中心的时间段内,关于人的哲学思考便有了强大的驱动力。

  关于文化哲学在18世纪之发轫,首先应该提及意大利思想家维柯(G.Vico),维柯的意义在于,“马克思哲学与维柯哲学之间存在的是一种比历史哲学更深层的文化哲学的联系”。

  与当时的主流思想不同的是,维柯提出了真理性认识与人类创造的世界的内在关联性问题。他一开始就反对将“理性”作为哲学的唯一对象,对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作为哲学知识的基础持否定态度。

  维柯在其自传中曾经叙述了自己的思想历程,在维柯看来,物理学尽管对医学和食物学有些用处,他自己却不想问津,因为它对于研究人的哲学毫不相干,而且他自己所关心的主要是对罗马法的研究,而罗马法的主要基础是人类习俗的哲学。

  当维柯听说笛卡儿的物理学使前此一切物理学体系都黯然无光了时,他渴望得到一点这方面的知识。通过一部王佳德-亨利(Henri Du Roy)著的《自然哲学》,维柯和笛卡儿的物理学打过了交道。他认为笛卡儿的形而上学既产生不出任何符合基督教的伦理哲学,也产生不出一种有笛卡儿特色的逻辑学,就连对医学本身,笛卡儿的学说也没有用处,因为解剖学家们在自然中找不到笛卡儿所设想的那种人。“因此,笛卡儿的形而上学还比不上伊壁鸠鲁的形而上学那样较为始终融贯一致的体系,尽管伊壁鸠鲁丝毫不懂数学。由于维柯所注意到的这些理由,他不久就高兴地发觉到:正如对路克里修斯的阅读使他自己成了柏拉图的形而上学的一个信徒,对‘王佳德-亨种’的阅读也就使维柯对柏拉图的信心更坚定。”

  正如彼得·里克曼所说,维柯对笛卡儿的怀疑意味着“他不得不向其发起挑战的哲学,其根子牢牢地扎于整个西方哲学传统中”。此一传统认为永恒不变的东西才是真实的,而变化的现象则不具有真实性。维柯以笛卡儿的哲学为怀疑对象,笛卡儿的基本命题是“我思故我在”(Cogitoergo sum)。这样,真理的标准取决于思想自身,凭借思考,人不仅能够确证自我的存在,而且可以确证和认识一切外在事物,获得关于世界的永恒有效和不容怀疑的知识。但是,人自身被排除在外。

  在质疑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时,维柯撰写了一部重要的著作《新科学》,在这部著作中,维柯使用了“人类的形而上学”或者“人类心智上的形而上学”概念,以对抗科学理性的形而上学,即人的哲学之意,这就是一种事实上的文化哲学。

  从今天的角度来看,《新科学》是一部典型的文化人类学著作,维柯自称“本科学所描绘的是每个民族在出生、进展、成熟、衰微和灭亡过程中的历史,也就是在时间上经历过的一种理想的永恒的历史”回。这部漫长的历史“既是人类思想史,人类习俗史,又是人类事迹史”,或者说“人类理念的历史”。

  在这部著作中,维柯首先对世界作了划分,即自然世界与民族世界(同等程度的概念是“民政世界”、“人类世界”)。他认为,人是在自然世界中通过创造出民族世界而成为人的。这个民族世界的历史,以及在人类心智上的表现,被维柯以三段论的模式描绘出来:即分为神、英雄、人三个先后衔接的时代,三个时代有三种不同的自然本性,三种本性又产生出三种习俗,然后是三种部落自然法、三种政体、三种语言、三种法律,等等。

  可以看出,维柯实际上是写了一部文化起源史,尽管他的三段论是显得太粗糙了一些(当然,在他那个时代,恐怕也只能如此了)。那么,对于文化哲学来说,维柯的贡献何在呢?这体现在他对“新科学”之“新”的解释上。

  维柯的这部著作出版于18世纪前期,但他是在17世纪的历史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当时的学术界纷纷追求创新,而主要的新奇学科是自然科学,如数学、物理学、生物学和医学等,维柯决心要创建新学科一种人类社会的科学。他说,“过去哲学家们竟倾全力去研究自然世界,这个自然界既然是由上帝创造的,那就只有上帝才知道;过去哲学家们竟忽视对各民族世界或民政世界的研究,而这个民政世界既然是由人类创造的,人类就应该希望能认识它”。

  维柯的说法是有宗教神学痕迹的,但他实际上还是对自然科学与哲学作了积极的区分,他反对把哲学变成自然科学,哲学应该为人提供形而上学的精神家园,自然的事则交给自然科学(上帝)。

  如何才能认识到这个民政世界的本质及其规律呢?维柯认为,民政世界不是一个自然世界,“民政社会的世界确实是由人类创造出来的,所以它的原则必然要从我们自己的人类心灵各种变化中就可以找到”。显然,这种心灵的变化就是由文化的不同阶段和不同形式表现出来的。

  我们注意到,在《新科学》中,维柯很少使用“文化”(culture)一词,这既是因为这个词在当时还不甚流行,也是因为这个词带有“培植”(作物)这种原始意义。他用来表达现代意义的“文化”的术语是“各民族世界”(il mondo delle nazioni)、“民政世界”(the civil world)、“人类世界”(the world of men);另外,“邦政”(polity)、“民政”(civity)和“人类”或“人道”(humanity),它们在维柯的词汇中都是同义词。这些同义词的共性是:它们都表示与自然相对立的现象,而后来的共识是,与自然相对立的现象即“文化”,是人特有的生活方式。

  什么是“人类的形而上学”?为什么要探究这种形而上学?维柯是从民族性存在与人类性存在来着眼的。他说,有多少民族就有多少天帝约夫,就有多少名称,而且“这些民族在起源时是在森林中生长的,彼此互不相识”,每个民族中天帝的寓言故事都会有一种民政真理,这就是一致的观念所必有的真理基础。而且,“这种民族世界既然是由人类创造的,就让我们来看一看在哪些制度上全人类都一致而且向来就一致,因为,这些制度就会向我们提供一些普遍的永恒的原则……根据这些原则,一切民族才被创建出来而且现在还保持下去。我们观察到一切民族,无论是野蛮的还是文明的,尽管是各自分别创建起来的,彼此在时间和空间上都隔得很远,却都保持住下列三种习俗:(1)他们都有某种宗教;(2)都举行隆重的结婚仪式;(3)都埋葬死者。无论哪一个民族,不管多么粗野,在任何人类活动之中没有哪一种比起宗教、结婚和埋葬还更精细,更隆重。根据144条的公理:‘起源于互不相识的各民族之间的一致的观念必有一个共同的真理基础’,一定就是这种共同的真理基础支配了一切民族,指使他们都要从这三种制度开始去创建人类,所以都必须虔诚地遵守这三种制度,以免使世界又回到野兽般的野蛮状态。因此,我们把这三种永恒的普遍的习俗当作本科学的三个头等重要的原则”。

  概括地说,“按照各种人类制度的本性,应有一种通用于一切民族的心头语言,以一致的方式去掌握在人类社会中行得通的那些制度的实质,并且按照这些制度在各方面所现出的许多不同的变化形态,把它(上述实质)表达出来。一些格言谚语或凡俗智慧中的公理对此提供了证明,这些格言谚语或公理在意义实质上尽管大致相同,却可以随古今民族的数目有多少,就有多少不同的表达方式”。“属于两种各自独立发展出来的语言的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字(谚语——中译注)却可能有一个共同的意义,道理就在此。”

  就是说,所谓“人类的形而上学”即人类的心灵世界及其基本表现形式(文化),与此相对的则是各民族的具体生活式样。掌握了“人类的形而上学”,人就能够掌握自己。维柯坚信:“任何人只要就本科学深思默索,他其实就是在向自己叙述这种理想的永恒史。不过他叙述得怎么样,就要看他自己根据‘它过去有过,现在有,将来还会有’那条凭证……一条确凿无疑的原则:这个民族世界确实是由人类创造出来的,所以它的面貌必然要在人类心智本身的种种变化中找出。如果谁创造历史也就由谁叙述历史,这种历史就最确凿可凭了。这种情形正象几何学的情形。几何学在用它的要素构成一种量的世界,或思索那个量的世界时,它就是在为它自己创造出那个量的世界。我们的新科学也是如此(它替自己创造出民族世界),但是却比几何学更为真实,因为它涉及处理人类事务的各种制度,比起点、线、面和形体来更为真实。呵!读者呀,这些论证都是神圣的,应引起你们神圣的欣喜,因为在天神身上,认识和创造就同是一回事。”

  这里,“新科学比几何学更为真实”是一个非常大胆的见解,因为它把人的自我创造、自我设计与科学的客观性并列起来,人不只是认识而已,人还创造,“认识和创造就同是一回事”。这意味着,人类的前途并不完全取决于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还取决于人对自己的正确定位或创造。此后的文化哲学家文德尔班也认为,哲学不仅“力图把人类理性呈现其活动的必需形式和原则自觉地表现出来,力图把这些形式和原则从原始的知觉、感情和冲动的形式转化为概念的形式”。而且还必须“力图将世界上和生活中直接表现出来的材料用概念明确的表达出来,就这样,在这些艰苦尝试的历史过程中,理智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结构也就逐步地显露出来了”③。哲学不仅研究人理性和思维形式,而且还研究有关人的“天职和使命问题”,这样,哲学就“获得了基于科学原则的生活艺术的实践意义”。可见,维柯和文德尔班都企图打破思辨哲学认识对象的狭隘性,将哲学指向更为广阔的人的文化空间。

  从方法论来说,维柯的文化溯源也是很有意义的。因为,维柯纠正了前人的错误,即从成熟形式出发的错误。他说,格罗特、塞尔敦、普芬道夫三人都“犯了同样的错误,都从中途开始,也就是从已开化的各民族的最近时期才开始(所以是从自然理性已充分发展的有文化教养的人们才开始)”。他说,“我们的研究起点应该是这些动物开始以人的方式来思维的时候”,实际上就是从人与自然的最早的实践性关系开始,而这才是文化最本质的方面,反映了文化的本来面目,后来马克思的文化本质理念也是由此出发的。

  维柯的文化溯源表明,人类的先民凭“诗性活动”发生了创造活动,人由于这种创造活动而成为人,这就是慕尼黑大学教授恩内斯托·格拉思(Emesto Grassi)所指出的:维柯已经认识到,人类与动物的“首要本质区别在于,事实上动物是通过运用内在的设计完成满足器官需要的工作。另一方面,人则被迫寻求外部的设计并决定它们是否适用。对于人来说,需要的实现引导新需要的形成,而这些新的需要又引导出新的工作形式,并进而引向新的社会形式。就这个理由说,人类社会决不是‘存在’(is);它永远是‘生成’(becoming)……工作的历史就是人的进化史”。

  维柯的理论中有一个重要的概念——“诗性智慧”,这里,“诗人”是用希腊文的意义,就是制作者或创造者。擅长于制作某种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知道怎样制作它,而且“知道怎样办”(the know-how)就是一种知识或智慧,这就是诗性智慧或创造性的智慧,也可以说是诗人或人类制度的创造者的智慧。这种诗性智慧的性质是维柯新科学的万能钥匙,他足足花了20年的时间去研究这一发现。他说:诸异教民族的原始人,即正在出生的人类的儿童们,就以这种方式根据他们自己的观念,创造了事物;但是他们的这种创造和上帝的创造绝不相同,因为上帝凭最纯粹的智力,能认识事物,而且在认识事物之中就同时创造了该事物。而原始人由于强壮而无知,凭肉体方面的想象,才创造出事物。上帝这种崇高气派伟大到使凭想象创造出事物的那些原始人格外震惊,因此他们被称为“诗人们”。

  然后,维柯揭示出:“我们将显示出……异教人类的奠基者们如何通过他们的自然神学(或粗浅的玄学)去想象出各种神来,如何通过他们的逻辑功能去发明各种语言;如何通过他们的伦理功能创造出英雄们。如何通过他们的经济功能创造出一些家族,如何通过他们的物理功能,确定了各种事物的起源全是神性的;通过人的特殊物理功能,在某种意义上创造了他们自己;通过他们的宇宙观为他们自己造出一个全住着神的世界;通过他们的天文观把诸行星和星群从地面移到天上;通过他们的时历观使(经过测量的)时间有了一种起源;又如何通过他们的地理观,例如希腊人,把全世界各地都描绘为在他们的希腊本土范围之内。”

  维柯的中心概念“诗性智慧”就是最初的文化,以此为起点,维柯认为一方面可以发展出诗性的逻辑功能、伦理功能、经济功能和政治功能;另一方面可以发展出物理知识,宇宙的知识。

  维柯的研究是从具体的文化发生开始的,但他追求的是形而上的文化本质及其规律,他在该著作的结束处说,经过比较研究,“完全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就不只是罗马人或希腊人在法律和事迹方面在特定时期的特殊历史,而是(由于在杂多的发展形态中在可理解的实质上仍然现出一致性)由一种展现出一些永恒规律的理想性的历史,这些永恒规律是由一切民族在他们兴起,进展,成熟,衰颓和灭亡中的事迹所例证出来的”。通过不同的文化建构而达到共同的文明程度,这是人类社会的共同趋势。这样,维柯关于人类社会发展在进程上可能不一致,但在必然性上又有共同性的观点,对于文化发展的规律性揭示,也就非常有启发性了。总之,维柯在当时的文化及学术背景下,尽管没有使用“文化哲学”概念,但确实为文化哲学的建构作了贡献。

  对于维柯的这种努力,20世纪的卡西尔认为,维柯对历史事实的认识无疑是一种不充足的认识,而且他对文明史的构造也显得牵强和离谱。例如,在民族的诞生和发展中,维柯分辨出三个相衔接的时代,即神的时代、英雄的时代和人的时代,还分辨出三种相应的本性,即神的本性、英雄的本性和人的本性,维柯一方面认为所有三种本性都是人的,另一方面又特别把人的本性局限在第三个时代的那种特征,这种做法不免有些混乱。但是,“维柯憧憬的是一门文明的哲学一一即一种能够洞察和解释那些制约着人类文化的历史和发展之普遍历程的基本规律”,“维柯的文明哲学通常不仅被看作是向新的历史哲学迈出的第一步,而且也被看作是我们现代社会科学的先声”。维柯证明了,“所有民族国度,无论怎样分离或存在怎样的差异,都汇纳于一种普遍的人性形式之中”。所谓“普遍的人性形式”,也就是文化。

  还有必要指出的是,维柯在以“普遍的人性形式”来建构自己的文化哲学时,在对文化意义的评价上,他更接近于后来的康德而不是赫尔德——康德能够辩证地看待文化的两面性而赫尔德只承认文化的积极性。维柯一方面指出了人在文明化道路上的可能反动,另一方面指出了人以文化创造灵活性来解决人自身的存在悖论。

  前一方面,维柯指出了人怎样通过文化由野兽变成人,又继续通过文化由人变成野兽。他描述道:由于每个人都只想到自己的利益,于是发生了“固执的派系斗争和拼命内战”,“城市变成森林”,“森林变成人的兽穴和兽窝”,“原始人是曾被感觉功能的野蛮性作弄成的一些无人道的野兽,而现在这批野蛮人却被反思功能的野蛮性作弄成为一批更无人道的野兽了。因为原始人还显出一种宽弘大量的野蛮习性,人们对这种野蛮习性还可以自卫,逃脱或保持警戒,而现在这批野兽却具有一种卑鄙的野蛮习性,在甜言蜜语乃至拥抱的掩护下,图谋侵害朋友乃至亲生骨肉的生命和财产。因此,达到了存心害人这种程度的野蛮人在受到天意的最后拯救中就变得耳昏目眩,真正野兽化了,不再感觉到各种舒适,精美食物,乐趣和壮丽排场了,只感觉到生活的绝对必需品了”。维柯在这里实际上描述的就是现代社会文化的异化现象,即文化越发达则人越异化。这一点,康德是通过“非社会的社会性”概念来说明的,而青年马克思则是通过异化本身来说明的,只有赫尔德认为文化的进步与人摆脱地位状态是完全一致的。

  后一方面,维柯注意到,人的文化创造是以一种巧妙的方式解决人的存在悖论,他说:“人类存心要满足自己的淫欲而抛弃自己的子女,而他们却创建了合法的正式结婚制,各家族就是由婚姻制产生的。家族父主们存心要对自己的受庇护者们毫无节制地运用父主权,而他们却使受庇护者服从民政权力,诸城市就是由民政权力产生的。贵族的统治阶层存心要对平民们滥用主子的自由,而他们却不得不服从法律,而法律就奠定了民众自由。各族自由的人民存心要摆脱他们的法律束缚,而他们却变成服从独裁君主的臣民。独裁君主们存心要巩固自己的地位,于是用各种淫逸的坏风气来腐化臣民,而结果却把人民送交较强民族手里去忍受奴役。这些民族存心要瓦解自己,而他们之中的幸存者却逃到荒野里去求安全,在那荒野里他们象不死的凤鸟,死了又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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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力之]从维柯到康德:前马克思时期的文化哲学(二)

 来源:拙风文化网

  维柯认为造成这一切情况的都是心智而不是命运,尽管各种制度的建立多么顺理成章,它们出现的场合又大不相同,甚至有时和人们所祈求的正相反,可是它们自己始终井然就序,各得其所,这里唯一的解释就是存在着“保存人类”的目的,也就是文化对于人的必然性。

  人们普遍注意到,维柯思想对后来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包括德国古典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

  根据维柯的观点,人类事务是人类创造性活动的产物,人类通过自己的创造性活动,把作为客体的人性世界和生活世界从彼岸纳入到此岸。这种思想不仅影响了黑格尔,而且影响了马克思。马克思很欣赏维柯“人类历史是人类自己创造的”观点,在《资本论》第1卷的脚注中,马克思指出:“达尔文注意到自然工艺史,即注意到在动植物的生活中作为生产工具的动植物器官是怎样形成的。社会人的生产器官的形成史,即每一个特殊社会组织的物质基础的形成史,难道不值得同样注重吗?而且,这样一部历史不是更容易写出来吗?因为,如维柯所说的那样,人类史同自然史的区别在于,人类史是我们自己创造的,而自然史不是我们自己创造的。工艺学会揭示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以及人的社会生活条件和由此产生的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

  关于维柯思想与马克思思想之间的关系,M.H.费希也指出过,“维柯和马克思主义者以及存在主义者都有一个同是否定的看法,认为从单纯个体中找不到人的本质,维柯和马克思主义者倒有一个一致的肯定或积极的看法,认为人的本质就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或是各种制度在发展中的体系”。

  当然,维柯思想与马克思思想的区别也是明显的,维柯的文化哲学“是在第一批人开始以人的方式(即所谓‘诗性智慧’——引注)来思维的时候就作为它的开始”的,而马克思是从人的劳动实践作为开始的。

  以康德为代表的德国文化哲学:自然——社会——文化

  就思想史而言,18世纪的意大利不是中心,德国比它重要多了。当时,与科学革命并驾齐驱的是,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揭开了人文理性向信仰反击的序幕,18世纪法国启蒙哲学则把这场斗争推到了高潮。人的理性特征成为人的形而上学标志,德国现代著名哲学家卡西尔在《启蒙哲学》一书中说:“当十八世纪想用一词来表述这种力量的特征时就称之为‘理性’。‘理性’成了十八世纪的汇聚点和中心,它表达了该世纪所追求并为奋斗的一切,表达了该世纪所取得的一切成就。”

  思辨哲学之集大成者黑格尔对人的哲学思考便是以理性为中心的。他认为,首先,“哲学是理性的知识”;其次,“哲学是关于真理的客观科学,是对于真理之必然性的科学,是概念的认识,它不是意见,也不是意见的产物”;再次,“哲学的目的即在于用思维和概念去把握真理,并不是去发现没有东西可以被认识,也不是去发现我们不能认识真正的真理,而只能认识暂时的、有限的真理(这就是说一种真理同时又是不真的真理)”;他还认为,人的“思维的产物一般地就是思想;但思想是形式的,思想更进一步加以规定就成为概念,而理念就是思想的全体——一个自在自为的范畴。因此,理念也就是真理,并且唯有理念才是真理。本质上,理念的本性就在于发展它自身,并且唯有通过发展才能把握它自身,才能成为理念”。由此,思辨哲学把认识对象狭隘地规为理念的必然性认识。这样一来,人的存在、人的价值、人创造社会历史的活动,以及人创造的各种文化存在均被排斥在哲学视野之外。事实上,黑格尔明确地对文化表示了排斥,他说:“哲学之外还有很多重要的产物,这些产物也就是思想的作品,但我们却必须排斥在我们的考察之外。这些作品就是宗教、政治史、法制艺术、与科学。”

  黑格尔之所以不主张对文化进行哲学的考察,我想他是过分地看重了他的哲学体系的纯粹性,为了保证“理念”的自我运行。但在实际上,他并不是真正排斥文化研究。他的美学研究就很难说不是一种文化哲学。

  可见,在近代理性主义的发展过程中,虽然使人的主体性不断突现出来,但是理性主义基本上是用抽象的哲学思辨方法和近代自然科学方法说明人,因此难以全面地说明人的存在及其主体性,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另辟蹊径,这就要求人们从人的存在方式——文化方式去进一步反思人的问题。

  随着人的复杂性在这个变化的时代中的充分展开,人们逐渐认识到人并非只是理性的载体,同时也是感性的存在形式,人的选择与人的创造并不只是按照理性来进行的,理性不能成为人的唯一形而上学标志,新概念的选择愈益必要。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康德意识到了传统理性主义中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相割裂的矛盾,提出用先天感性直观形式和知性范畴来整饬感性和理性,并将知识分为“自然形而上学”和“道德形而上学”,使感性与理性矛盾有所缓解,而可能的综合性概念就是“文化”。

  按德国文德尔班的说法,自康德开始形成了文化哲学。然而,“文化哲学”一语最早到底出自何处呢?根据朱谦之先生所说:“德国从前最盛行一时的为康德哲学,尤其为新康德派哲学,最喜欢讨论文化问题,所以‘文化哲学’一语,最初还是见于新康德派的著作,Windelband即有关于文化哲学之专篇。”文德尔班于1910年发表了《文化哲学与先验观念论》,他在标题中就明确使用了“文化哲学”的提法,不过这已经是20世纪的事情了。更早一点说,新康德主义学者李凯尔特于1899年出版了《文化科学和自然科学》,实际上坚持了文化哲学的立场(以价值论为核心),但他没有用文化哲学概念,而是kulturwisseschaft。至于康德本人,在其著作中也只有对文化的关注,而没有文化哲学的概念。因此,我认为在18世纪和19世纪,文化研究已经大行其道,而文化哲学还谈不上有非常充分的理论自觉性。

  的确,在德国古典哲学那里,不论是康德还是赫尔德,以及不主张对文化进行哲学研究的黑格尔,都对文化概念已经有了深入而系统的看法,他们的基本理解就是文化与自然相对应,因而他们的研究非常注重人的主体性,注重对人的文化特征(精神、概念、逻辑、语言等)的研究,在此基础上建立事实上的文化哲学理念,在某种意义上,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本身就是一种文化哲学。

  康德的主体性哲学是充分体现1 8世纪理性主义传统的,但康德的理性主义是有主体的,这个主体就是人,强调了有理性的人对自然需求的超越。

  卡尔·雅斯贝尔斯将康德关于理性的基本问题概括为四个问题:(1)我能认识什么? (2)我应当做什么?(3)我能希望什么?(4)人是什么?实际上,“人们可以将前三个问题归结为第四个问题”,这意味着:“康德的出发点不是上帝、存在、世界,不是主体也不是客体,而是人,只有在人身上,我们才可意识到所有这一切。在自身的存在中,依靠经验与行动,所有真实之物均可保留下来。第四个问题的优先地位决不意味着,对存在的认识可由对人的认识来替代。相反,存在是决定一切的,人只有靠自身的存在来触及、把握、感受存在。”

  康德认为,理性胜利的思想要远远高于只关心人的自然生存的本能。因为,自然本身不包含人类事业的理性构造,自然是盲目的,没有任何意图的必然性,因而达不到真正的“人”的目的。那么,使人从自然物过渡为一个理性物的中介是什么呢?那就是文化。

  由此思路决定,康德关于文化的思考是从自然与社会之关系着眼的。

  大自然的历史是由善而开始的;因为它是上帝的创作;自由的历史则是由恶而开始的,因为它是人的创作。对个人来说,由于他运用自己的自由仅仅是着眼于自己本身,这样的一场变化就是损失;对大自然来说,由于它对人类的目的是针对着全物种,这样的一场变化就是收获。

  我们还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使大名鼎鼎的卢梭的那些常常为人所误解而表面上又像是自相矛盾的见解,既在它们本身之间又在它们对理性的关系上得到统一。在他的著作《论科学的影响》和《人类不平等论》里,他完全正确地指出了文化与人类天性(作为一个生理上的物种,其中的每一个个体都应该全部地完成自己的天职)之不可避免的冲突;但是在他的《爱弥儿》、在他的《社会契约论》以及其它的作品里,他又力求解决下面这个更为困难的问题:文化必须怎样地前进,才可以使人类的秉赋(作为一个道德性的物种,这属于他们的天职)得到发展,从而使它不再与作为一个自然物种的人类相冲突。……使人们因之而犯罪的那种冲动的本身却是好的,并且作为自然禀赋而言乃是合目的的;但这种秉赋却表现为单纯的自然状态,所以就受到不断前进着的气候所摧残并且反过来也摧残着文化,直到完美的艺术重新成为天性为止。而这就是人类道德天职的最终目标。

  尽管文化是人的创作,文化对自然具有超越性,但是,文化就是绝对价值吗?康德由卢梭的文明批判理论而提出了反思:有了文化,人类的秉赋得到发展,但同时又摧毁了人的美好天性,所以文化存在着“必须怎样前进”的问题。

  卡尔·雅斯贝尔斯这样概括了康德的文化悖论:对于超越本能来说,这开端即使尚微小,也是至关重要的,因此较随之而来的文化之拓展的无尽序列更为重要。但是,迈出这第一步后,人仿佛如临深渊。他面前展现的,不是由本能而来的唯一的对象,而是一种无限性。“出于这种一度来之不易的自由状况,人不可能回过头去重新受制于本能的控制。”借助于所有这些步骤,人摆脱了动物的状态,而这状态本是人不劳而获的天堂。人进入了广阔的世界。艰辛或许会诱使人对天堂抱有希望一一即安宁而无所事事地、始终满足地虚度年华。“但是,那毫不停歇、不可抗拒地要发挥人身上的各种能力的理性横躺在人与这片假想的欢乐之所之间,不允许人退回到蒙昧与单纯状态中去。”迈出天堂,也就是以受本能支配的动物式蒙昧状态过渡到受理性支配的状态中去,从受自然支配的状态过渡到自由的状态中去。

  对人类更为有益的进步,对个体来说,最初什么也不是。此时,个体反倒背上了其在蒙昧状态中不负有的累赘。人的第一个步骤在道德上是一次堕落,从自然状态上说,人学会了许多的恶行。

  为了解释这一悖论,康德又使用了“非社会的社会性”概念来说明文化对人的复杂意义。他认为,“一切为人道增光的文化和艺术、最美好的社会秩序,就都是这种非社会性的结果”。那么,与之对立的状态是什么呢?他说:

  没有这种非社会性的而且其本身确实是并不可爱的性质,……每个人当其私欲横流时都必然会遇到的那种阻力就是从这里面产生的,……人类的全部才智就会在一种美满的和睦、安逸与互亲互爱的阿迦底亚式的牧歌生活之中,永远被埋没在它们的胚胎里。人类若是也像他们所畜牧的羊群那样温驯,就难以为自己的生存创造出比自己的家畜所具有的更大的价值来了;他们便会填补不起来造化作为有理性的大自然为他们的目的而留下的空白。因此,让我们感谢大自然之有这种不合群性,有这种竞相猜忌的虚荣心,有这种贪得无厌的占有欲和统治欲吧!没有这些东西,人道之中的全部优越的自然秉赋就会永远沉睡而得不到发展。

  因此,尽管“这种非社会性……产生出来了那么多的灾难,然而它同时却又推动人们重新鼓起力量,从而也就推动了自然秉赋更进一步地发展。”

  这种状态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自然性,这里,我注意到康德尽管把文化称之为“非社会性”的存在,但他也没有直接把自然状态称之为“社会性”。相反地,他还是把文化这种非社会性的存在从本质上称之为“社会性”,他说:

  这里的对抗性一词,我指的是人类的非社会的社会性;也就是指人类进入社会的倾向;而这一倾向又是和一种经常威胁着要分裂社会的贯穿终始的阻力结合在一起的。而这种秉斌显然就存在于人性之中。人具有一种要使自己社会化的倾向;因为他要在这样的一种状态里才会感到自己不止于是人而已(‘人’此处指自然人。——译注),也就是说才感到他的自然秉赋得到了发展。然而他也具有一种强大的、要求自己单独化(孤立化)的倾向:因为他同时也发现自己有着非社会的本性,想要一味按照自己的意思来摆布一切,并且因此之故就会处处都遇到阻力,正如他凭他自己本身就可以了解的那样,在他那方面他自己也是倾向于成为对别人的阻力的。可是,正是这种阻力才唤起了人类的全部能力;推动着他去克服自己的懒惰倾向,并且由于虚荣心、权力欲或贪婪心的驱使而要在他的同胞们——他既不能很好地容忍他们,可又不能脱离他们——中间为自己争得一席地位。于是就出现了由野蛮进入文化的真正的第一步,而文化本来就是人类的社会价值之所在;于是人类全部的才智就逐渐地发展起来了,趣味就形成了,并且由于继续不断的启蒙就开始奠定了一种思想方式,这种思想方式可以把粗糙的辨别道德的自然秉赋随着时问的推移而转化为确切的实践原则,从而把那种病态地被迫组成了社会的一致性终于转化为一个道德的整体。

  在意识到文化既可以用来表述人的社会性,又可以用来表述非社会性,存在着逻辑上的麻烦时,康德第一次(诺·埃利亚斯在1937年出版的《文明的进程》中如此认为)对文化与文明作了对立性的理解,他说:

  我们由于艺术和科学而有了高度的文化。在各式各样的社会礼貌和仪表方面,我们是文明得甚至于到了过份的地步。但是要认为我们已经是道德化了,则这里面还缺少很多的东西。因为道德这一观念也是属于文化的;但是我们使用这一观念却只限于虚荣与外表仪式方面表现得貌似德行的东西。所以它只不过是成其为文明化而已。但是只要各个国家都把它们全部的力量用在它们那些徒劳而又残暴的扩张计划上,从而就在不断地阻挠着它们的公民们培养其内心思想方式的漫长努力,甚至于还要勾销在这方面对于他们的一切支持;那就不可能期待这种做法会有任何结果的,因为任何一个共同体为此而塑造它的公民时,都需要有一扬漫长的内心改造过程。然而,凡不是植根于道德上的善意的任何一种善,都无非是纯粹的假象与炫惑人的不幸而已。人类就将一直停留在这种状态之中,直到他们能以如上所述的方式努力使得他们的国际关系脱离了这种混乱状态为止。

  在这里,康德依托德国人以文化而不以文明自豪的思想背景,提出文化高于文明的观点:文明可能因过分而成为文明化,而文化则永远因标志着人的道德化而存在着合理性。

  在1790年的《判断力批判》中,康德还区分了“人的幸福”与“人的文化”。前者是指“象一切有机物那样”的自然存在,后者是指“自然的最终目的”,即对于人来说,“一切其他的自然东西是构成一个目的体系的”,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目的论的文化定义:

  在一个有理性的存在者那里,产生一种达到任何自行抉择的目的的能力,从而也就是产生一种使一个存在者自由地抉择其目的之能力的就是文化。因之我们关于人类有理由来以之归于自然的最终目的只能是文化。

  通过对目的的分析,康德区分了自然的人和文化的人,他说:

  就反思判断力来说,而当然不是就确定性的判断力来说——使我们把人判定为不只是一种自然目的象一切有机体那样,而是把他判定为地面上的这种存在者,这就是自然的最终目的,对于他的关系说来,一切其他的自然东西是构成一个目的的体系的。那么在这个人里面的目的,这个作为目的来说终之是通过人和自然的结合而得到促进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如果这个目的是必须在人里面才能找到的东西,那么它就须或者是这样一种的目的,通过自然与其对人的慈善,人就可以得到满足的,或者是能力的倾向和熟练的技巧对一切目的均可适用,而这些目的都是人可以因而使用在他以内或以外的自然的。前一种的自然目的就应该是人的幸福,而后一种就应该是人的文化。

  康德的这番话,有着很浓厚的唯心主义目的论味道。但是,他从人和自然、外在自然和内在自然的关系这个角度对“人的文化”进行理解,是颇有启发性的。他所说的“这些目的都是人可以因而使用在他以内或以外的自然的”,而且由此建立“人的幸福”和“人的文化”的辩证关系,这对理解文化的本质是非常有意义的。

  应该说,康德的文化哲学理念是以人的社会性(类特性)为中心的,这对后来卡西尔的文化哲学是有明显启发和影响的。

  在开辟文化哲学的道路上,与康德同时期的赫尔德(J.G.Herder)也作了很大的努力。可以说,他提出的“历史即人类的文化史”的观点,对后来的文化研究有着非常大的启发意义。

  赫尔德是在人道主义、主体性思想的基础上来建立自己的文化哲学理念的。他认为,人道是人类的特权,它存在于人的秉赋中,但不完整,必须加以培养,这就是文化的过程。他认为:“文化越扩大……野蛮的居民便越稀少”,“在我们人类当中,人的文化的发展也已经产生这种自然的效果:它在削弱人的兽一般的体力的同时,也削弱了人的狂野激情的秉赋,塑造出比较文弱的新人”。

  根据这样一个基本理念,赫尔德观察了各文明民族的历史,他说:“文化之链条十分迂回曲折地穿过所有的文明民族。在每个民族中,文化表现出大小不一的价值,并且有种种样样原则。其中有的互相排斥,或者互相限制,直到最后总的来说,大小适度,四平八稳;所以倘若有人要把一个民族达到的完美,硬加在任何一个其他民族之上,那是最错误不过的结论了。譬如说雅典拥有出众的演说家,可是雅典并不因此也非拥有最优秀的政体不可;中国宣扬道德宣扬得如此出色,可是它的国家并不因此便成为各国的榜样。衡量政体所依据的原则和衡量一句优美的道德格言或者一篇激昂的演说所依据的原则不同,尽管一个民族里所有的事物总是互相关联的,尽管这种关联是互相排斥互相限制的。除了建立最完美的联系之外,再没有其他更好的东西可使各国过最幸福的生活。”

  如果说,赫尔德在此处还只是说着与康德相似的话,对文化作了一般的价值哲学论证,而在他的《论语言的起源》(1772年)一文中,他通过语言起源问题的论证几乎达到了与维柯同样的高度。

  赫尔德认为语言是人类创造的,它的产生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他直接批评了上帝创造之说,质疑道:如果语言是上帝创造的,那么它应当更合乎逻辑;而如果合乎逻辑的话,那么动词应当从名词中产生,但事实上名词却是从动词而来的;同时,如果语言是上帝创造的,那必然是合乎理性的,但实际上各民族的语言充满着混乱。因此,在论文的开头,赫尔德就写道:“当人还是动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语言。”赫尔德把动物的自然发声视为人类的语言的起源基础,可见其文化探源已经有了唯物主义的倾向。

  在论文中,赫尔德总结出了人类语言发展的四条自然规律。第一条自然规律强调语言产生于人的“悟性”——这种人类内在的力量使得人类能够拥有语言;第二条自然规律认为语言是在人类生活的群体形式中不断发展的;第三条自然规律是:“人类不可能始终停留在所有的人全都群居在一起的阶段,同样,人类也不可能只用一种语言。因此,各种不同的民族语言的形成是很自然的事。”而不同民族语言“反映着一个生活在特定地域、特定时期、特定自然条件下的民族(即语言发明者)独特的思维方式和观察方式”。因此,通过民族的语言,可以深入地理解民族精神。赫尔德认为,古代的诗歌语言是反映民族精神的典范,维护一个民族的特性必须首先维护这个民族的语言。第四条自然规律则认为,“所有的语言以及整个文明的链带都出自同一源泉”。人类的“悟性”是各种语言的始源,因此,“语言是一座人类思想的宝库,藏有每一个人以自身的方式做出的贡献;它是一切人类心灵持续活动的总和”。

  赫尔德尽管在这里只讨论了语言,但他实际上已经接触到了维柯所讨论到的“民政世界”这样一个文化的起源问题,他对“悟性”和古典诗歌的意义评价,可以说与维柯的“诗性智慧”如出一辙。由此也可见,18世纪人类文化探源思想的强大。

  还必须指出的是,在德国古典哲学中,黑格尔显然是不认同文化哲学这一理念的,因此才有将文化排除于哲学研究之外的举动,但他关于文化的一些看法对后来者——包括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还是有借鉴意义的。

  黑格尔对文化的理解同样离不开理性主义世界观,而理性的主要规定只能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地方,因此。黑格尔的文化概念与康德有着基本的一致性。在19世纪20年代的哲学演讲中,他运用自己的历史哲学观念对世界史作了解读,他反复坚持自己的一贯立场——“哲学用以观察历史的唯一的‘思想’便是理性这个简单的概念。‘理性’是世界的主宰,世界历史因此是一种合理的过程”,并由此涉及到对文化的基本看法。

  黑格尔同样很注意自然与人的区别,他认为自然无论怎样种类庞杂,也“永远只是表现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而“人类的使命和单纯的自然事物的使命是全然不同的”——人类有“一种真正的变化的能力,而且是一种达到更完善的能力——种达到‘尽善尽美性’的冲动”。人的这种类特性体现于“精神”领域中,而精神形态发展的每一阶段上都有自己的特定形式,可以称之为“文化”。因此,黑格尔认为:“‘文化’是一种形式上的东西”,“任何一类的东西能够归属于文化的领域……就是属于‘思想的形式’”,科学、艺术、哲学等都属于文化自身的不同形式,这一看法,也表现在其《哲学史讲演录》中。正是这种“形式”之规定,导致了他对文化的哲学排除。

  通过对文化功能的种种规定,文化哲学的人类学基本内涵也就得到确认,这就是:人是文化的主体,文化是人的符号形式,文化的基本功能在于人性的提升。按照这一思路,哲学是人构筑的形而上学世界,它既非自然科学,也非社会科学,它是人的视野框架,因此应该称之为文化哲学,所谓文化哲学之意图就在此处。

  小结:马克思面临的思想遗产

  维柯和德国古典哲学关于文化哲学的思想都是前马克思时期的思想遗产,从以上概述中,我们可以得知:

  在维柯和德国古典哲学思想家那里,关于文化的哲学讨论已经是非常深入了,其主要思想成就是通过文化的溯源将人的形成史置于人自己的创造性过程中,既不是基督教所主张的上帝创造,也不是笛卡尔的赤裸裸的“思想”所决定,文化成为人的标志性存在,这与当时的人本主义大趋势是相符合的,不妨说是人类学本体论对宗教本体论和“理性形而上学”的胜利。这样,以文化的形成为参照,人的本性、本质获得了既形而上(共同的文化要求)又形而下(文化的符号性特征)的存在,后来的思想家自然要从中受到许多启发。

  但是,我们也看到,维柯和德国古典哲学思想家们对文化的研究,在摆脱宗教的同时,对人本身的创造性行为的肯定,在根本上是立足于人的观念之革命性发生的,无论是维柯的“诗性智慧”还是康德的“目的理性”,以及赫尔德的“悟性”,都是一种偶然的发生,无法解释人从动物性存在如何进入文化状态,这样,我们不得不归之于一种“文化史观”的解释,缺乏充分的科学依据,而且,人类历史在不同阶段面临的不同问题均被“文化”淡化了。在18世纪散发出来的浓烈的“文化史观”气氛中,后来者如何既接受文化过程对人的形成意义,又如何使之更科学化,这是文化哲学发展必然要解决的问题。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文化研究进入了19世纪,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开始以新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去解决这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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